摘要:我站在卷帘门前,看着那张歪歪扭扭的告示:“本店因家庭原因停业,感谢二十年来的支持。”墨水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得像哭过似的。
村口的张记小卖部终于关门了。
我站在卷帘门前,看着那张歪歪扭扭的告示:“本店因家庭原因停业,感谢二十年来的支持。”墨水被雨水打湿,字迹模糊得像哭过似的。
这家伴随我半辈子的小店,就这样没了。
村里人都说张老板吃了败仗,儿子欠了赌债跑路,扔下老两口和一堆烂账。我却记得五千块钱的旧事,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一
那年我三十出头,在县城开了家小厂子做工程手套,刚起步,经常周转不灵。张老板是我发小张国林,比我大两岁,当兵退伍后接了他爹的小卖部。那时候村里还没通网,县城的超市也刚起步,张记小卖部活得滋润。
说起来有意思,我俩从小就像两条不同的路。他爱读书,我爱混,可我考上了技校,他却因家里穷早早辍学。我在县城折腾,他守着村口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店,卖着盐酱油方便面,听村里人天南海北地闲聊。
那年,我进了一批新料,却被客户拖欠了款,发不出工人工资,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硬着头皮去找张国林。七月的太阳把村口的水泥路晒出一层白光,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淌。推开门,风铃叮当响,屋里倒是凉快,老旧的吊扇呼啦啦地转着。
张国林正蹲在地上整理货架,看见我,咧嘴笑了:“老弟,稀客啊!”
柜台上放着一本发黄的账簿,上面压着个破旧计算器,按键都磨平了。角落的电视机放着《还珠格格》重播,音量很小,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店里转了两圈,拿了包烟。他看出我有事,给我搬了个小板凳,自己也坐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
“哥们,借点钱急用。”我直接说。
他点点头:“多少?”
“五千。”
他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行,我这就给你拿。”
没有多问一句用途,没有谈什么利息,甚至没让我打张借条。他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个旧铁盒子,从里面数出五千块现金。那些皱巴巴的票子有些已经泛黄,大多是村里人买东西的零钱,攒了不知多久。
我接过钱,喉咙发紧:“我…过段时间就还。”
“不着急,你安心做你的生意。”他拍拍我肩膀,然后从柜台下拿出记账本,翻到最后几页记了一笔。
我走出门,风铃又响了一声。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五千块是他给儿子攒的学费。
二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我那会儿生意好起来了,订单越接越多,还在县城买了房。只是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回村里,那五千块钱的事也被工作冲得七零八落。
村里修了水泥路,通了宽带,一条街上开了七八家小卖部,竞争激烈。张记小卖部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有次我开车经过村口,看见张国林蹲在门口抽烟,店里冷冷清清。我停了车,想着把钱还了,却发现钱包里只有几百块现金。
“改天一起吧。”我心想。
进店闲聊,才知道他儿子考上了省城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一年要两万多。张国林媳妇去县城食品厂打工补贴家用,他一个人看店,进货越来越少,货架上东西稀稀拉拉的。
“生意怎么样?”我随口问。
“还行,还行。”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电视里还是放着《还珠格格》,都不知道重播了多少轮。柜台上的账本更旧了,边角都翻卷起来。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进来,怯生生地掏出两块钱:“张叔,我妈说先欠着,下个月一起还。”
张国林接过钱,摸摸小姑娘的头:“告诉你妈不着急,慢慢来。”然后从货架上拿下一包挂面,又从冰柜里拿了两个鸡蛋,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
我心里一动:“哥,你这店里账目多吗?”
“哈,都是村里人,拖欠的七七八八有一万多了,都是小数目,催不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那你…不记账?”
“记啊,都在这呢。”他指了指那本破旧的账簿,“清清楚楚,一笔都没少。”
我突然觉得嗓子发干:“那…我欠你的五千…”
“什么五千?”他一脸茫然,然后恍然大悟,“哦,你说那个啊,早就一笔勾销了,兄弟之间计较这个干啥。”
我心里发堵,硬是掏出卡说要还钱。他左推右推不肯要。
“真不用,你那会帮我介绍县城批发商,省了我不少钱。再说你这不是生意好了吗,有空多回来坐坐就行。”
最后我只好作罢,心里却记下了这笔账。
三
日子像指缝里的水,不知不觉又是五年过去。
我的厂子扩大了规模,搬进了县城的工业园区,买了新车,孩子也上了初中。忙碌的生活让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每年过年会回老家住几天。
偶尔听村里人提起,张记小卖部的生意越来越差,张国林媳妇身体垮了,辞了工厂的活在家休养。他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找了工作,工资不高,还带着女朋友回来过年,两个老人张罗着准备儿子的婚事。
那年春节,我专门带了礼物去张记小卖部,却发现门口贴了张纸条:“家中有事,初五开门。”
我打电话给张国林,电话那头嘈杂不堪。
“老弟啊,我在医院呢,我媳妇肺上长了东西,正在检查。”他的声音很疲惫,但还是那么平静。
我赶到县医院,看见他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头发花白了一大半。昔日魁梧的身材瘦了一大圈,军装裤补了又补,外套领子都磨白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我问。
“嗯,医生说是良性的,但得做手术,要一万多。”他揉揉眼睛,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
我掏出两万现金硬塞给他:“哥,这些年我欠你的,今天必须还了。”
他推辞不过,最后收下了。手术很顺利,嫂子住了半个月院就出院了。我送他们回村,路上他突然说:“老弟,我记账本上你那五千,我早划掉了。这两万我先借着,等儿子结完婚,我一定还你。”
我哑口无言,只能默默点头。
四
村里通了高速公路,张记小卖部的生意更难做了。村民们周末都开车去县城的大超市采购,平时买个零嘴也去村里新开的连锁便利店。只有些老人家还习惯去张记小卖部闲坐,买点日用品。
张国林儿子结了婚,妻子不愿来村里住,小两口在省城租房,生活紧巴巴的。每个月张国林都要接济他们一两千。
我生意做得更大了,还在市里开了分厂。每次回村看到张记小卖部门可罗雀,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前年过年,我特意去小卖部拜年,发现张国林在收拾东西。
“要搬家?”我问。
“不是,准备把店面缩小一半,另一半租出去补贴家用。现在生意不行,进的货卖不出去,都压在货架上。”他苦笑道。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老茧,指甲里嵌着黑泥。问起才知道,他开始在村边的菜地种些蔬菜,每天凌晨赶去镇上的早市卖。
“嫂子身体还好吗?”
“老毛病,吃药控制着,还行。”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她心疼钱,不肯去医院复查。”
我沉默了。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是我这些年欠你的利息。”
他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倔强:“不行,这不合适。我欠你两万还没还呢。”
“哥,你收下。再说,那两万是我还你的五千,利息我都没算清。”
僵持了半天,他还是没收。只说借给我的钱当年就不指望还,我硬要给,他已经记在心里,会想办法慢慢还我的。
临走时,我看见他坐在柜台后面,借着昏暗的灯光翻那本老账簿,一页一页地看,像是在清点自己的一生。
五
再后来的几年,我们县城也修了高铁站,我的生意做到了省城,平均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张记小卖部在我心里渐渐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只在梦里偶尔闪现。
直到上个月,我接到村支书的电话。
“老弟啊,你发小张国林…走了。”
我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回事?”
“心脏病。前天晚上突发的,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他媳妇病得厉害,儿子从省城赶回来,准备把小卖部关了,带她去省城治病。”
我连夜开车回村,张记小卖部已经拉下了卷帘门,门上贴着讣告。张国林走得太突然,村里人还没反应过来,总觉得明天推开门,他还会坐在柜台后面,问你买点啥。
葬礼办得很简单。张国林儿子跪在灵堂前,眼睛哭得通红。看见我来,他站起来鞠了个躬:“叔叔,我爸生前总提起您,说您是他最好的兄弟。”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送走了最后一波吊唁的人,他拉住我:“叔叔,我爸走得突然,小卖部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生前说,如果有一天店不开了,要把一样东西给您。”
我跟着他来到小卖部,他打开卷帘门,屋里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柜台上那个算盘还在,收银台旁的小电视却已经蒙了灰。角落里堆着准备搬走的纸箱,货架已经空了大半。
“我爸最疼这个小店了,说是他这辈子的见证。”年轻人声音哽咽,“这些年日子不好过,但他从没想过放弃。”
他从柜台下面拿出那本破旧的账簿,已经卷边泛黄,厚厚一本。
“我爸说,有一页是给您的。”
我接过账簿,小心翻到最后。最后一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字,最上面工整地写着我的名字,然后是”借款5000元”,日期正是十五年前。
下面是一行行小字,记录着这十五年间的点点滴滴:
“老弟厂子上正轨,暂不用还” “老弟买房,估计用钱,不提” “老弟孩子上学,钱先用在刀刃上” “老弟帮忙介绍批发商,省了2000多,抵债” “过年送了礼,折合800,抵债” “帮忙修车,省了修理费600,抵债” “介绍村里10户装修,回扣1200,抵债” ……
密密麻麻几十条,有的只有几十元,有的几百元,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连我自己都忘了的小事,他都记在账上,一点一点地,替我还清了那笔从未开口的债。
账目最后,写着大大的”两清”二字,旁边是昨天的日期——张国林去世前一天。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视线模糊中,我看见最后一行小字:“老弟,人这一辈子,还不清的只有情义。账可以两清,恩情不能忘。你我一场缘分,来世再做兄弟。”
张国林的儿子在一旁低声说:“我爸前天还在翻这本账,说有件重要的事没完成。现在我明白了,他是想在离开前,了却这桩心愿。”
我紧紧抱住那本账簿,泪如雨下。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亏欠了他,却不知在他心里,是我给了他帮助。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钱的往来,而是心与心的明白。
六
今天,我站在张记小卖部门前,看着那张告示,想着十五年前那个夏天,我推门进去时的风铃声。
张国林的儿子决定把母亲接到省城治病,小卖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就要离开。村口这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小店,将永远成为回忆。
“叔叔,这是店里最后的钥匙,我爸说如果有一天店不开了,钥匙给您保管。”年轻人把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递给我。
我接过钥匙,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段时光。
“你爸的那两万…”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那事。”年轻人苦笑,“我爸其实早就还您了,只是没告诉您。您记得五年前您厂子换设备,他介绍的那个废品回收商吗?我爸让人少收了您两万多的费用,他自己补上了差价。他说这样您不会拒绝,也不会过意不去。”
我愣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爸一辈子就这样,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让别人难做。”年轻人抹了抹眼睛,“这些年村里人欠的账,他从来不去催,说大家都不容易。有的老人去世了,儿女根本不知道这些账,他就一笔勾销了。”
我忍不住问:“那你们家这些年…”
“是啊,日子很苦。”年轻人点点头,“我上大学的学费是他卖了祖传的几亩地筹的。我妈生病那会儿,家里连手术费都拿不出来。但他从不抱怨,总说咱们老百姓,能帮就帮一把,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夕阳西下,小卖部的招牌在余晖中显得格外沧桑。我和张国林的儿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回忆的地方。
“对了,我爸还留了封信给您。”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张国林歪歪扭扭的字:
“老弟,等你看到这封信,我可能已经不在了。这辈子活得糊涂,开着个赔钱的小店,欠着一屁股债,但我觉得值。人这一辈子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已经很满足了。那五千块钱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不是为了让你还,而是提醒自己别忘了你雪中送炭的情谊。我这人没什么大出息,给儿子攒不下什么家业,但我想告诉他,做人最重要的是明白’人情’二字。你替我照顾照顾我儿子,他虽然在省城,但经验少,碰到事情容易慌。我走得安心,因为知道有你这个兄弟在。来世再见。”
信的落款是去年冬天,他早就预感到了什么。
夜幕降临,村口静悄悄的。年轻人回屋收拾行李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小卖部门前。我拿出钥匙,打开门锁,推开门,风铃”叮铃”一声,仿佛时光倒流。
我打开灯,坐在柜台后面,感受着张国林坐了二十多年的位置。货架上只剩下几包方便面和几瓶酱油,收银台上的计算器落满灰尘,按键却依然光滑。
我抚摸着那本账簿,翻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页都记录着村子的变迁,人情的冷暖。有人家欠的十几块钱面条钱,有人家孩子出生买的喜糖钱,有人家老人去世买的白酒钱…这是一本生活史,记录着这个小山村几十年的悲欢离合。
突然,从账本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我和张国林二十岁出头的合影,他穿着军装,我穿着技校校服,两人勾肩搭背,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无论将来如何,兄弟情义不变。”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站起身,环顾这个即将成为历史的小店,突然有了决定。
我掏出手机,拨通张国林儿子的电话:“小张,明天别急着走。我想和你商量个事,这个小卖部,我想盘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叔叔,这店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对我有价值。”我说,“我想把它改成便民服务点,让村里人有个说话的地方。你爸这么多年经营的人情,不能就这么断了。”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村支书,办理了小卖部的转让手续。又给张国林儿子一笔钱,让他带着母亲去省城好好看病。
我站在小卖部门口,摘下那张告示,换上一张新的:“张记小卖部暂停营业,三日后重新开业,届时欢迎乡亲们来坐坐。”
阳光照在这张纸上,我知道,有些账,不是用钱能还清的。有些情,值得用一生去记得。
那本老账簿,我会继续记下去,就像张国林做的那样。不是为了讨债,而是为了记住这人世间最珍贵的情分。
风铃又一次响起,仿佛是张国林在说:“老弟,这笔账,记得明白就好。”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