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土机碾过院角枣树的那晚,我在拆迁办门口撕烂了最后一张助学贷款延期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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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土机碾过院角枣树的那晚,我在拆迁办门口撕烂了最后一张助学贷款延期申请。
父亲新换的智能手机在裤兜震个不停,屏幕上跳着哥哥发来的新车内饰图——真皮座椅的棕褐色。
“300万拆迁款全给你哥。”
父亲把拆迁协议拍在村委办公室的木桌上,公章红得刺眼。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想着嫁汉分钱?”
我刚刚开口,要点钱去还贷款。
拆迁款三百
万,我只想要十万,三十分之一。
我攥着催款单的手悬在半空,指甲掐进掌心。
哥哥靠在门框上啃苹果,汁水溅在他刚纹的花臂上。
“就是,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别盯着家里这点钱。”
“我要还贷款。”喉咙像塞着晒干的棉絮,“这钱我从高中就开始盼,你们不能——”
“不能?”父亲突然拍桌,搪瓷缸里的茶水晃出边缘。
“供你读到硕士我就该烧高香!你妈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没让你早早进厂打工就不错了!”
我盯着他泛油光的衣服,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把社区给的特困生补助塞进哥哥的游戏机盒,转头让我去镇上的砖厂搬砖。
“拉扯大?”我的声音比冰柜里的生理盐水还凉。
“我十六岁就自己腌咸菜带饭,高中三年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没要过家里一分钱,连学费都是——”
“学费?”哥哥突然笑出眼泪,“你不是傍上城里男人了吗?他没给你钱?朋友圈又是西餐厅又是名牌包的,装什么穷?”
那些照片是我在咖啡厅打工时摆拍的样板图,为了多拿二十块提成。
我摸出背包里的银行流水单,纸页在灯光下簌簌发抖。
“这是我从高中到现在的兼职记录,还有助学贷款合同。你们要是真当我是亲人——”
“亲人?”父亲抓起搪瓷缸灌了口浓茶,茶叶渣粘在胡子上。
“亲人才不会跟家里算这些账!你哥马上要娶媳妇,这钱要买车买房,你一个外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外人?”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村委的石灰墙上撞出回音。
“以后,是不是不用我养老?”
我望着父亲,一脸的平静。
“你是我女儿,怎么不用养老。”父亲对着我吐了唾沫。
“所以你们把我当外人,却要我给你们养老?”
我的声音很冷。
哥哥突然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少废话!签了字赶紧滚,别在这儿给老李家丢人!”
他扬了扬手机。
“爸早就说了,现在都现代社会了,没什么嫁汉分钱的道理,你别想着占家里便宜。”
垃圾桶里的苹果核还在淌汁,像极了我在流血的心。
我抓起协议摔在父亲面前:“我不要钱了。”
“这就对了……”父亲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我同时摔出了那张泛黄的出生证明。
“从今天起,”我捡起催款单慢慢撕碎,纸片飘落在协议的公章上,“我不姓林,也没有父亲和哥哥。”
哥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父亲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敢……”
“我敢。”
我转身走向门口,夕阳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像一具褪了色的纸人。
“以后你们生老病死,都跟我无关。”
“反了天了你!”
父亲的搪瓷缸砸在门框上,茶水泼湿了我的衣服,穿了五年都舍不得丢的衣服。
“你要是敢走,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我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的遗照,玻璃相框边缘硌着掌心。
哥哥冲过来要拽我,却被我侧身躲过。
村委老张头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身后聚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
“行了,让晚秋走吧。”老张头的声音里带着叹息。
我走了。
没有回头。
2
村口的公交站传来汽车鸣笛,远处的推土机正在铲平我家的房子。
很快高速公路就会建起来,我却不会有回家的路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助学贷款的催款短信又跳出来——但这一次,我不再向任何人开口。
三年后,我在三甲医院值班室数着工资卡到账的短信。
抽屉深处压着两张存单:一张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工资,馒头就榨菜的日子在账册上凝成薄脆的盐粒。
另一张印着烫金的 “科研项目奖励”,那是硕士期间跟着教授做的抗癌药物研发,成果转化时分到的奖金。
当最后一笔助学贷款从账户划出,我盯着屏幕上的 “余额为零”,突然想起十七岁在砖厂搬砖时,掌心磨破的血泡也是这样干涸成褐色的痂。
我终于把助学贷款全部还清了。
“林医生,呼吸科有会诊。”
护士敲开办公室门时,我正把母亲的遗照塞进白大褂内袋。
照片边缘被摸得发毛,像极了父亲最后一次骂我 “白眼狼” 时,嘴唇哆嗦的纹路。
推开病房门,消毒水混着苹果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见到了父亲和哥哥。
生物学上的亲人。
哥哥翘着腿玩手游,父亲躺在病床上,化疗帽下的头皮稀疏得能看见青白的头骨 —— 和老屋拆迁时露出的地基碎砖一个颜色。
“可算来了。”
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我。
哥哥把烟按在床头柜上,“爸肺癌晚期,你是医生,赶紧安排手术。”
我按住心电监护仪跳动的绿线:“押金交了吗?”
“跟你亲爹还谈钱?”
哥哥拍桌震落病历夹,“你读硕士的科研奖金不是几十万吗?少装穷!”
我获奖的新闻上了电视,视频也不少。
他们知道也不奇怪。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枯瘦的手抓住我袖口。
“晚秋…… 爸时时都念着你……”
“赡养费是法律义务,我都做到了。”
我抽出胳膊,白大褂袖口留下他指甲的淡痕,“但手术费不在义务范围内。”
哥哥突然凑近,金链子晃得人眼晕。
“当初拆迁款不给你是为你好!你要是嫁人了,钱都给了外人,你现在一个人,正好把钱拿出来给爸。”
“现在你不救爸,信不信我去医院闹 ——”
“闹之前先看看这个。”
我摸出科研奖金的支出明细。
“奖金三十万,十万还贷款,二十万捐给了医院的贫困患者基金。” 我转向父亲,“每月两千赡养费,从工资里扣,你银行卡流水应该能查到。”
父亲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像晒干的枣核。
“晚秋…… 爸知道错了……”
“知道错的话,” 我捡起地上的病历单。
“就让你儿子去交押金。他用拆迁款买的两套学区房,现在市价该涨了。”
哥哥的手游界面弹出 “Game Over”,他猛地起身撞翻输液架:“你怎么知道 ——”
“拆迁协议公示时我看过。”
我替父亲掖好被角,他缩了缩,像怕我手上的针头。
“法律规定,继承财产多的子女应承担主要赡养责任。你可以继续闹,我不介意陪你去法院调解室算这笔账。”
病房门被推开,护士长抱着药盘挑眉:“林医生,下一台手术准备就绪。”
我解下白大褂叠好,父亲突然抓住我手腕:“晚秋…… 当年你妈走的时候,攥着你的小衣服不肯松手……”
“松手的时候,” 我抽出被攥红的皮肤,“你把她的金镯子塞给了嫂子。”
走廊的广播响起术前准备通知,哥哥追出来时我已走进电梯。
他的叫骂声被金属门切割成碎片,混着电梯上升的嗡鸣,像极了老屋拆迁时推土机的轰鸣。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银行短信显示本月赡养费已自动划账。
至于赡养费是父亲自己用了,还是给了哥哥,我一概不管。
我摸出母亲的遗照,用指腹蹭去边角的毛絮。
电梯镜面里,白大褂上的 “林” 字胸牌泛着冷光,比三年前撕毁的出生证明更真实,更沉重。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尖锐,父亲的嚎叫声从走廊尽头炸开时,我正在给规培生演示静脉穿刺。
他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化疗帽歪挂在头上,枯瘦的手腕扯着留置针管,血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滚进袖口。
“林晚秋!你给我出来!”
3
他的嗓音像生锈的铁钉划过长廊,“我是你爹!你必须管我!”
科室里的病患纷纷探头,规培生的镊子 “当啷” 掉在托盘里。
我摘下手套扔进锐器盒,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手术刀还冷:“谁放他出病房的?”
“医生……”
护工小跑着追过来,“他说要上厕所,结果……”
父亲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白大褂,指甲抠进布料。
“我不管!今天你必须给我用进口药!你哥不管我,你就得管!”
他故意提高嗓门,“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供到硕士的女儿!忘恩负义!”
周围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松开。” 我按住他手腕的穴位,“不然我叫保安了。”
“叫啊!”
他非但没松手,反而往地上一坐,输液管扯得监护仪 “滴滴” 报警。
“我今天就死在这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畜生!”
规培生脸色发白,想扶又不敢扶。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打开,几个家属举着手机开始拍摄。
父亲瞥见镜头,立刻捶胸咳嗽,唾沫星子溅在我鞋面上:“你妈临死前让你孝顺着我…… 你良心被狗吃了啊!”
“我妈难产时,你在打麻将。”
我蹲下来与他平视。
“她咽气前想见你最后一面,你说‘生不出儿子还有脸死’。这些,要我帮你回忆吗?”
父亲的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围观人群中有人惊呼,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我摸出手机调出三年前的拆迁协议照片,屏幕光照在他脸上。
“三百万拆迁款,你签了字按了手印,全给你儿子。现在你儿子拿这钱买了两套房,而我……”
我展示工资卡流水。
“每个月从七千工资里扣两千给你,剩下的钱还贷款、付房租。”
“那是你该做的!”
父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自己胸口按,“我养你这么大,用你点钱怎么了!”
他的指甲划过我手背,瞬间渗出血痕 —— 和十六岁那年,他把我从砖厂拽回家时留下的抓痕,长在同一条静脉上。
“林医生!”
护士长挤进人群,脸色严肃,“这里是医院,不是菜市场。”
“对,这里是医院。”
我扯回被攥皱的袖口。
“所以我以医生的身份告诉你,林水生患者,如果你继续扰乱医疗秩序,我将申请强制约束治疗,并通知你的法定监护人林建军来签署知情同意书。”
“他不会来的!”
父亲的声音突然弱了半分,像戳破的气球,“你知道他不会来……”
“那是你的问题。”
我站起身,白大褂下摆扫过他脚边的输液管,“不是我的。”
人群中突然传来吸气声。父亲抬起头,看见我手里的录音笔 ——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三年前在村委办公室录下他辱骂我的同款型号。
“你想让我播这段,还是想安静回病房?”
我拇指按在播放键上,里面传来他浑浊的咆哮:“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赶紧找个男人卖了换钱!”
父亲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喉结上下滚动。
4
围观的病患家属中,有人认出他是 “那个拿三百万全给儿子的老头”,开始指指点点。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拽着女儿后退半步,像是怕沾到什么脏东西。
“我…… 我头晕……”
父亲突然扶着墙想站起来,却在看见我掏出手机拨打 110 时,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这里是 城大医院呼吸科,有患者家属扰乱医疗秩序。”
我对着电话清晰报出地址,“对,需要警方协助劝离。”
父亲的嘴唇开始发抖,刚才的跋扈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嶙峋的恐慌。
他伸手想抓我的衣角,却被规培生轻轻挡住:“大爷,您这样会让林医生为难。”
“为难的不是我。”
我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母亲葬礼那天,他也是这样鬓角沾着草屑,却在灵堂前和舅舅争帛金,“是您自己。”
电梯 “叮” 的一声打开,两名保安走进走廊。
父亲盯着他们制服上的徽章,突然用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浑浊的泪。那眼泪滴在地板上,很快被路过的保洁员用消毒水擦净,连痕迹都没留下。
“回病房还是去派出所?” 我最后问了一遍。
他没有回答,任由保安扶着站起来,输液管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经过我身边时,他突然低哑着开口:“晚秋…… 你真的要这么绝吗?”
“绝的不是我。”
我看着他被扶进病房,关上的门切断了最后一道目光,“是您亲手把路走绝了。”
走廊恢复安静时,规培生递来碘伏棉签:“林医生,您手流血了。”
“没事。”
我擦去手背的血,看着棉签上的淡红,突然想起硕士答辩那天。
教授指着我论文里的抗癌靶点说:“真正的治愈,不是掩盖伤口,而是让它结痂、脱落,长出新的皮肤。”
消毒水的气味淡了些,阳光从百叶窗斜射进来,在地面织成整齐的方格。
我摸出手机给哥哥发了条消息:“你父亲在医院闹事,警方已介入。如需探视,请携带身份证及拆迁款分配证明。”
哥哥趿拉着拖鞋冲进病房时,脖颈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
他身上还沾着夜宵摊的孜然味,在消毒水气息里格外刺鼻。
父亲躺在病床上,方才撒泼的气力耗尽,此刻像片蔫了的菜叶,却在看见哥哥时突然睁大眼,枯瘦的手颤巍巍伸出去。
“爸!”
哥哥没去握那只手,而是先掏出手机拍了段病房视频,“您可别听她胡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我盯着他手机屏幕的反光,那上面正跳着某音直播界面 —— 他居然在开直播 “卖惨”。
评论区滚动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 的弹幕,打赏的小火箭映得他眼底发绿。
“钱呢?” 我直接伸手,“进口药押金十万,先交一半。”
“没钱!” 哥哥把手机往裤兜一塞,金链子硌得锁骨生疼,“拆迁款早花光了!你侄子要上私立幼儿园,你嫂子要开店 ——”
“花光了?” 我调出他半年前的朋友圈截图,那上面晒着新买的宝马车钥匙,定位在某豪华别墅区,“这钱哪来的?”
父亲突然咳嗽着打断我们:“建军啊…… 别跟她争…… 爸的病……”
“爸,您别说话!”
哥哥突然提高嗓门,对着手机镜头抹了把不存在的泪。
“您放心,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治您!不过医生说了,这病啊……”
他转头看向我,眼里闪过算计,“保守治疗就行,对吧?花个三万块差不多了!”
心电监护仪的绿线突然抖了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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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怔怔看着哥哥,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句:“可是…… 进口药……”
“进口药?”
哥哥嗤笑一声,“那是有钱人才用的!您儿子没本事,只能让您吃苦了。”
他突然凑近病床,声音放软,“再说了,我得攒钱给您孙子买学区房啊!您不想看着孙子读名校?”
父亲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 那个被他从小掠夺到大的女儿,此刻是唯一的 “冤大头”。
“晚秋啊……” 他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刚才撒泼时蹭的灰,“你没结婚没孩子,钱留着干嘛?爸就你这么个亲人了……”
“我有存款,但不会用在你身上。”
我打断他,“我的钱,会捐给真正需要的病人,比如上个月那个卖废品凑学费的女孩。”
哥哥的脸瞬间黑下来:“你这是咒爸死?!”
“让他死的不是我。” 我看向哥哥。
“是你。还有 ——”
我指了指他的手机,“别再用直播消费老人博同情,平台已经接到举报了。”
哥哥脸色骤变,手机在裤兜震动起来 —— 大概是直播被封的通知。
父亲看看我,又看看哥哥,突然伸手扯掉输液管:“不治了!都别管我了!”
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哥哥却往后退了半步:“爸你别闹!我还有事 ——”
“有事?” 我按住父亲乱挥的手,“你昨天在棋牌馆输了八万,当我不知道?”
哥哥的瞳孔猛地收缩,父亲抬起头,眼里闪过痛楚:“你…… 你拿拆迁款去赌?”
“就玩了两把!” 哥哥梗着脖子,“再说那钱是我应得的!你把老底都卖给她干什么?!”
“卖?” 父亲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像块扔进古井的石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条命就值三万块?”
病房里突然静得能听见输液管的滴答声。
哥哥张了张嘴,却被父亲挥手打断。
老人转过头看向窗外,夕阳把他的脸切成明暗两半,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
“算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让我出院吧。”
哥哥立刻接话:“还是爸懂事!回家我给您熬中药,省钱又管用 ——”
“不是回你家。”
父亲打断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又迅速移开,“回老屋…… 废墟就行。”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卖惨,想让我愧疚。
“我会安排临终关怀。” 我摘下白大褂盖在他身上,“但费用 ——”
“不用你管。”
父亲闭上眼,皱纹里嵌着夕阳的碎光,“我还有点私房钱…… 藏在老屋门槛下的瓦罐里。”
哥哥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多少?”
“够买副薄棺材。”
父亲转了个身,背对着我们,不再说话。
哥哥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手机直播界面还亮着,评论区飘着 “儿子不孝” 的弹幕。
我站在床边,听着父亲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突然想起母亲葬礼那天,他也是这样背对着棺材,算计着帛金够不够打麻将。
“需要我通知你儿子来签字吗?”
我最后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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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
他的声音从枕头里闷出来,“反正…… 都一样。”
我走出病房时,天已经黑了。
医院走廊的灯次第亮起,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教授发来的消息:“小林,之前的科研基金申请下来了,明天来办公室讨论分配。”
抬头看向窗外,星空淡得像被水洗过。
我摸出白大褂口袋里的存款单,那上面的数字足够支付父亲的临终关怀费用 —— 但我不会告诉他。
有些债,用金钱能还;有些债,穷尽一生也还不清。
晚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窗台,我突然想起硕士论文里写过的话。
“恶性肿瘤的可怕,不在于侵蚀器官,而在于侵蚀人心。”
此刻,在这所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里,有人正在被肿瘤杀死,有人早已被人心杀死。
哥哥林建军把父亲塞进二手面包车时,我正在实验室调试细胞培养箱。
监控画面里,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在父亲枕头下摸索 —— 那是在找老屋瓦罐里的私房钱。
父亲缩在后排,像具被揉皱的纸人,白发扫过车窗上 “二手车贩” 的广告贴纸。
父亲被送回乡下,我后来从亲戚那里知道他们的消息。
林建军推开生锈的铁门时,手里拎着盒包装精美的蛋白粉 —— 那是我上周刚给父亲买的,他说要带给父亲,塑料封条已经被撕烂。
父亲正用树枝在水泥地上画孙子的名字,听见响动立刻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跳出细碎的光,像看见偷粮的麻雀。
“建军?你咋来了?”
他慌忙把藏在枕头下的饼干盒往床底塞,却被哥哥一脚踩住。
“爸,我给你送中药来了。”
林建军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几包草根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老中医说,这药喝了能抗癌。”
父亲盯着塑料袋咽了口唾沫,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多少钱?别乱花钱……”
“不贵!”
林建军突然蹲下来,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金戒指硌得老人手背生疼。
“才三千块!爸,你不是有私房钱吗?先给我救救急?”
父亲的手抖了抖,床底的饼干盒发出轻微的响动。
林建军看见里面有四张存折,最新的一张显示余额七万 —— 那是他藏在老屋门槛下二十年的棺材本。
“建军啊……” 父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钱…… 我想留着给强强买学区房……”
“强强?” 林建军突然笑起来,手指蹭过父亲床头柜上的孙子满月照。
“爸,你还不知道吧?强强妈带着他去了外省,说以后不让我见了。”
“啥?” 父亲猛地抬头,输液管扯得床头柜哐当响,“为啥?”
“还不是因为钱!” 林建军突然提高嗓门,“她说我连孩子奶粉钱都挣不来,是个废物!爸,你要是再不帮我,我连老婆孩子都没了!”
父亲的脸瞬间煞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颤巍巍摸向床底,饼干盒里的存折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林建军的眼睛亮起来,像饿狼看见猎物,却在父亲抽出最薄的那张存折时,皱起眉头。
“就一万?爸,你是不是还有别的?”
“没了……” 父亲把存折往怀里塞,“就这么多了…… 给你五千,剩下的…… 给强强买糖……”
“五千?” 林建军突然变脸,一巴掌拍在床头柜上,蛋白粉罐子滚落在地,“打发要饭的呢?你别忘了,老屋拆迁时你说过,钱全给我!”
父亲瑟缩着往床角躲,输液管缠绕在他手臂上,像条青色的蛇:“那是给你买房的钱…… 你不是买了吗……”
“买个屁!” 林建军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纹身 —— 那是片褪色的枫叶,和他老婆的情侣款。
“房贷早就断供了!银行明天就来收房!爸,你要是不把钱全给我,我就得睡大街!”
传来看热闹的乡人的笑声,有人在喊 “老赖儿子又来要钱了”。
父亲的耳朵动了动,枯瘦的手指把存折边缘捏出褶皱。
林建军见状,立刻换了副嘴脸,握住父亲的手轻轻摇晃:“爸,你最疼我了是不是?你看你现在住的烂房子,等我东山再起,给你买大别墅!请十个保姆!”
“别墅……” 父亲浑浊的眼球倒映着林建军的脸。
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握着母亲的手,承诺 “盖三间大瓦房”,最后却用她的丧葬费换了赌债。
“那…… 给我留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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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五千就五千!”
林建军抢过存折塞进裤兜,塑料封皮刮过父亲手背,留下道淡红的痕。
“我明天就带您去看那个老中医!这药啊,特别管用!”
父亲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李刚小时候偷拿邻居家鸡蛋,也是这样跑得飞快,书包带在身后晃成虚影。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他伸手想喂点馒头屑,却发现饼干盒里只剩半块发霉的饼 —— 那是他留给自己明天的口粮。
三天后,社区调解员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给患者做穿刺。
他请我去看看父亲,我去了。
父亲蜷缩在老屋废墟旁的传达室里,怀里抱着个塑料饼干盒,里面装着发霉的馒头。
“他说要见你。” 调解员的声音带着叹息,“身上一股尿骚味,赶都赶不走。”
我赶到时,夕阳正把断墙残壁的影子拉得老长。
父亲坐在碎砖上,手里捏着母亲的泛黄照片,相框边角磕出了毛边 —— 那是我十六岁时用奖学金买的,被他砸烂过三次,又被我偷偷粘好三次。
“晚秋……”
他想站起来,却被饼干盒绊住脚,里面掉出几张皱巴巴的存折。
“建军说…… 说我老屋地基底下有宝……”
我捡起存折,最新的存取记录停在三年前,户名是 “林建军”。
父亲浑浊的眼球跟着我手指移动:“他说…… 挖出来能换钱治病……”
只是,这个是复印件,彩色的复印件。
林建军,早就把钱都拿走了。
“那是建筑垃圾。” 我抽出白大褂口袋的湿纸巾,递给他擦手,“你身上的钱呢?”
“建军说帮我保管……”
他声音越来越轻,像怕惊飞什么,“后来…… 后来他说投资亏了……”
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和三年前拆房时一模一样。
我摸出手机给林建军打电话铃声是他儿子的童声:“爸爸赚钱给我花!”
“哟,稀客。” 他叼着牙签接起,背景是麻将声,“爸又跟你告状了?”
“存折密码。” 我直接开口。
“什么存折?” 他装糊涂的语气让我想起老屋墙角的老鼠,“爸脑子不清醒,你别听他胡说。”
“那我只能报警了。” 我打开录音功能,“涉嫌侵占老年人财产,够判三年。”
电话那头传来骰子落盘的脆响,他突然笑起来:“报警?好啊!正好让警察看看你怎么虐待亲爹!他现在住的传达室,还是你让社区赶过去的呢!”
父亲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抠进我旧伤疤:“别报警…… 别让建军坐牢…… 他还要养孩子……”
“养孩子?” 我看着他膝头的饼干盒,里面除了发霉的馒头,还有半瓶过期的药,“他上个月给儿子买了台钢琴,三十万。”
父亲的手猛地一抖,药瓶滚落在碎砖缝里。
远处的推土机停了,工人们拎着安全帽往这边看 —— 他们认出了这个三年前在拆迁现场撒泼的老头。
“我给你两条路。” 我蹲下来与他平视,“第一,去法院起诉林建军,要求返还财产;第二,接受社区养老,我每月按时打赡养费,但不会再管其他。”
“起诉……” 父亲嘴唇哆嗦,“那是我儿子啊……”
“可他不是你儿子。”
我调出林建军半年前的转账记录,“他把拆迁款转到老婆名下,上周刚办了离婚 —— 所有财产归女方,债务归他。现在他名下只有那辆二手面包车。”
父亲的瞳孔突然放大,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远处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断墙,落在他发顶的化疗帽上,惊得他猛地缩脖子。
“他…… 他连孙子都不要了?”
“孙子的抚养权归女方。” 我递给他法律援助中心的联系电话。
“你要是想告,我可以作证。”
饼干盒里的馒头屑被风吹起,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指甲也是这样陷进肉里,却比眼前的温度高得多。
“晚…… 秋……” 他突然抓住我的白大褂,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 你妈在底下…… 会不会怨我?”
“她从来没怨过你。”
8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怨你的人,是我。”
法律援助中心的车来的时候,父亲攥着那张泛黄的结婚照不肯松手。
一个月后,法院传票寄到科室时,我正在给患者做科普讲座。
林建军的照片出现在本地新闻里,标题是 “啃老男转移财产被强制执行”。
画面里,他被法警押着走过老屋废墟,眼里闪过怨毒。
我转身继续讲解肺癌防治知识,投影仪的光打在白大褂上,把 “林” 字胸牌照得透亮。
台下有位老人举手提问:“医生,要是子女不孝顺怎么办?”
“法律会管。” 我点开下一页 PPT,上面是科研团队最新的抗癌药物图谱。
“而且,” 我看向窗外的绿树,阳光正透过叶片织成光斑,“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社区调解员发来的消息:“你父亲的起诉受理了,明天开庭。”
我摸出白大褂内袋的母亲遗照,只有她才是我的亲人。
养老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中药的苦涩,在走廊里漫成粘稠的雾。
父亲自己选择了进养老院,我照样付赡养费。
我攥着刚到账的赡养费回执单,听见302病房传来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三年前在医院走廊对峙时,父亲病房里的声响如出一辙。
“林小姐,您父亲又在问……”护工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我手里的信封。
我抽出当月的汇款单,在签收栏签下“林晚秋”三个字,字迹工整得近乎冷漠。
玻璃窗外,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晾衣绳上,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飘进灵堂的纸钱。
三个月前他被送进养老院时,还攥着那张泛黄的结婚照。
当护工试图取下他紧抱的饼干盒,里面滚出的不是存折,而是二十年前我用奖学金买的相框碎片——每一片都被透明胶带仔细粘好,边角却依然锋利如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院长发来的消息:“病人情况危急,强烈建议家属到场。”
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想起上周视频通话时,他插着鼻饲管含糊不清的嘟囔。
“晚秋,你哥说……说等忙完就来……”
而背景音里,分明是林建军在棋牌室的叫牌声。
重症监护仪的蓝光在父亲脸上织成冷硬的网,他的嘴被呼吸面罩撑开,像条濒死的鱼。
我隔着玻璃看他浑浊的眼球徒劳转动,突然想起老屋拆迁那晚,他拍着桌子骂我“嫁汉分钱”时,眼里也是这样的浑浊与贪婪。
“林女士,病人一直在比划写字。”
护士递来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他用颤抖指尖画的歪扭符号——先是个“林”字,然后是辆歪歪扭扭的汽车,最后是串乱码般的数字。
我认出那是林建军的车牌号,以及他藏在麻将机暗格里的私房钱密码。
“他说,要把存折给儿子。”
护士长的声音里带着不忍,“您是家属,需要确认遗产分配意向。”
我摸出随身携带的法律文件,遗嘱公证书上的日期停在三年前,父亲颤抖的签名旁按着重叠的指印——所有财产归长子林建军,女儿林晚秋“自愿放弃继承权”。
墨迹下方还沾着半片茶叶渣,和他当年在村委办公室拍桌子时,溅在拆迁协议上的一模一样。
“按他的意思办。”我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倒映着父亲挣扎的身影。
“不过我要提醒,根据《民法典》第1144条,遗嘱应当对缺乏劳动能力的继承人保留必要份额。”
护士长怔住时,父亲突然剧烈抽搐,手指向我,喉间发出含混的嘶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他挂在嘴边二十年的话,此刻在呼吸机的轰鸣中,碎成带血的泡沫。
“您真的不进去吗?”护士站的小张红着眼眶,“他一直在喊‘晚秋’,可您……”
“他喊的不是女儿。”我望着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那里透进秋日的冷光,“是在喊他的提款机。”
9
手机在此时震动,林建军的短信跳出来。
“妹,爸的丧葬费你先垫着,我手头紧。”
附带一张豪车内饰图,真皮座椅的棕褐色刺得人眼眶生疼,像极了母亲难产时的血,也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眼底的浑浊。
监护仪的警报声突然尖锐起来。
我走进病房时,父亲的手正抓向虚空,仿佛要抓住林建军年轻时的残影——那个会帮他点烟、陪他打麻将、把孙子的奶粉钱拿去赌两把的“贴心儿子”。
“他时间不多了。”医生摘下手套,“有什么话就说吧。”
父亲的眼球转向我,面罩下的嘴唇蠕动,挤出模糊的音节。
我凑近时,闻到他口腔里散发的腐坏气息——和老屋拆迁后,地基下腐烂的树根一个味道。
“建……军……”他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抠进我旧伤疤,那里还留着他三年前撒泼时的抓痕,“钱……给……”
“钱都在你儿子那儿。”
我掰开他的手指,触感如同枯枝,“您留着给孙子买学区房的十五万,他早拿去给新女友买包了。”
他的瞳孔骤缩,喉间发出濒死的咕噜声。
监护仪的绿线开始波动,像条即将干涸的河流。
我看着他挣扎的模样,突然想起母亲咽气前,也是这样徒劳地抓着床单,而他在牌桌上输光了最后一笔救命钱。
“后悔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监护仪还冷,“把所有爱都给了儿子,却在临死前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父亲的眼泪混着痰液从面罩边缘溢出,在枕头上洇成深色的斑。
他的手指最后一次摸索我的白大褂,似乎想抓住“医生”这个身份带来的安全感,却在触到“林”字胸牌时骤然僵硬——那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属于另一个姓氏的骄傲。
心电监护仪归为直线的瞬间,林建军的电话打进来,背景是婴儿的啼哭声:“妹,我儿子满月了,你随多少礼?”
我挂断电话,替父亲合上眼帘。
他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却再也无法诉说对儿子的期待。
护士开始撤去监护设备,我摸出母亲的遗照放在他枕边,玻璃相框里的笑容与他的狰狞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用生命爱他,一个用一生恨他。
走出医院时,秋风卷起金黄的梧桐叶。
手机弹出新闻推送:“啃老男再婚后拒养亲父,遗产纠纷引热议”。
配图里,林建军正搂着新欢在别墅前摆拍,身后的婴儿车里睡着的,不知是第几个“爱情结晶”。
我摸出白大褂口袋的科研获奖证书,烫金的字体在夕阳下泛着光。
那上面的名字是“林晚秋”,没有冠任何姓氏,却比任何血脉联结都更真实、更有分量。
梧桐叶落在肩头,我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话:“晚秋的眼睛像星星,应该永远亮晶晶的。”此刻,我望着城市上空逐渐亮起的灯火,终于确信自己做到了——那些被亲情碾碎的星光,早已在伤痛的废墟上,重新长成了银河。
三个月后,我在实验室调试新一批抗癌试剂时,收到院长寄来的遗物。
褪色的饼干盒里,除了母亲的照片,还有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晚秋,灶台下第三块砖……”
我捏着纸条的手突然发抖,想起林建军骗他“老屋地基有宝”的那个黄昏。
连夜驱车回到拆迁后的废墟,挖掘机的轰鸣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新建小区的霓虹。
在杂草丛生的地基处,第三块砖下埋着个铁皮盒,里面是泛黄的日记本——母亲从怀孕到离世前的记录。
最后一页写着:“今天晚秋会叫妈妈了,她眼睛真亮,像星星。”
泪水滴在纸页上,晕开二十年前的字迹,也晕开了那些被父亲的偏心碾碎的岁月。
手机适时响起,是法院的结案通知:林建军因拒不执行赡养判决,名下转移的财产全部被追回。
我望向车窗外的万家灯火,摸出白大褂内袋的母亲遗照。
夜风卷起路边的落叶,恍惚间又听见母亲哼着童谣的声音,干净纯粹,如同我终于挣脱原生家庭阴影后,所拥有的崭新人生。
来源:桃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