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婶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她伸出左手,手腕上的金镯子没了。那是她娘家陪嫁的,结婚三十年,连最困难的时候都没舍得卖。
那年腊月二十七,小刘家的鸡还没杀,馒头还没蒸,二婶就哭着从镇上回来了。
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哭声,抬头看见二婶头发散乱,眼睛红肿。
二叔搓着手从堂屋出来,脸色灰白得像去年剩下的石灰。“咋了这是?”
二婶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她伸出左手,手腕上的金镯子没了。那是她娘家陪嫁的,结婚三十年,连最困难的时候都没舍得卖。
院子里的枯叶被风卷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落下去。
“小海又咋了?”二叔问。
我手里的斧子顿了一下。小海是我堂弟,比我小四岁,在县城开小超市。
“欠了七万。”二婶声音嘶哑。
二叔腿一软,靠在门框上。“赌的?”
二婶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是。开始是生意上的,后来……”她没说下去。
我搬了把椅子让二婶坐下。风太大了,吹得鼻子发酸。
那天晚上,我在堂屋里碰见二叔。他坐在炉子边上,炉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一点余温。
“你二叔我,这辈子只会种地。”他望着黑洞洞的炉子,眼神像丢了魂。“当年没让他好好念书,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沏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茶几上摆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小海高中毕业那年,站在村口的石碑前。他那时候脸上有青春痘,但笑得灿烂,像个准备去闯世界的小伙子。
“他妈把金镯子卖了,挡了一阵子。”二叔喃喃道,“可那些人说,还差三万五。”
窗外的大风把什么东西刮倒了,“咚”的一声闷响。
“他不敢回来。”二叔说,“电话打了十几个,就是不接。”
正月初五那天,我去镇上买农药。路过信用社时,看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挤近一瞧,是张寻人启事,上面贴着小海的照片。
我心里一惊,赶紧给二叔打电话。
“咋会这样呢?”二叔嗓子都哑了,“他妈都去县里那些赌场找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叹了口气:“叔,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县里找找吧。”
“不用了。”二叔呼出一口烟,“他要是想回来,自己会回来的。”
挂了电话,我在信用社门口站了好久。冬天的太阳暖烘烘的,照在身上却驱不走心里的寒意。旁边饭馆的排气扇呼呼转着,喷出一股股油烟味。
有时候,人就是容易钻牛角尖。小时候小海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仨月,二婶端屎端尿,从来没嫌弃过。可现在,他却连个消息都不肯传回来。
我抬头看了看寻人启事上小海的照片。这张照片是去年夏天照的,我认得他背后那棵歪脖子柳树,那是我们村口标志性的老树,年年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却总能再次挺直腰板。
这世上的路,看着很多,走着走着却发现,能走的其实没几条。
又过了半个月,二叔家的电话响了。
是小海。
他说他在广州,手机丢了才没联系。二婶在电话这头哭得说不出话来,二叔抢过电话,声音颤抖:“你妈的金镯子都卖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对不起,爸。”小海的声音闷闷的,“我会还的。”
“还什么还!”二叔吼道,但随即又软了下来,“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找了份工作,电子厂的。”小海说,“等我攒够钱就回来。”
春耕时节,村里热闹起来。二叔却愁眉不展,整日念叨着小海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时候去帮他干活,看见他弯着腰在田里,像一棵被风吹歪的老树。
二婶每天晚上出去,说是到镇上跳广场舞。但村里人都知道,她是去小超市帮忙,一个月能多挣几百块。
“都是我没教育好儿子。”二叔有天突然对我说。那时我们正在田埂上抽烟。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说:“叔,小海不是小孩子了,他会想明白的。”
二叔点点头,眼睛却湿润了。“他从小就聪明,要是好好读书,不至于……”
田里的青蛙”呱呱”叫着,村里的大喇叭响起来,播报着谁家的牛走丢了,谁谁谁要卖新鲜蔬菜。生活还在继续。
小海的钱每个月都会准时打到二叔的卡上,开始是两千,后来增加到三千。银行卡是二叔专门为此办的,上面只有小海的钱,一分都没动过。
转眼就到了秋天。村里的水稻熟了,弯着腰,一片金黄。
我去镇上卖粮食,经过二婶以前常去的那个小超市。里面换了老板,是个年轻女孩。
“原来那家人啊,”她一边往袋子里装方便面一边说,“听说去广州了,做什么电子产品的。”
我愣了一下:“电子产品?”
“好像是家电维修吧,我也不清楚。”女孩找了零钱给我,又招呼下一个顾客。
回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事。电子厂工人能有多少钱呢?小海每月固定打三千回来,自己还要生活,工资怎么可能这么高?
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给小海打了电话。电话通了,但很嘈杂。
“喂?谁?”小海的声音和背景杂音混在一起。
“是我,你哥。”我大声说。
“稍等……”他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哥,有事吗?”
我直接问他:“你真在电子厂上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不全是。”他终于说,“我在做手机维修,自己开了个小摊子。”
我松了口气:“那挺好啊,手艺人吃饭不愁。”
“嗯,慢慢做起来了。”他顿了顿,“哥,我爸妈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想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那债,还清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还差一点。”小海的声音低了下去,“哥,帮我瞒着我爸妈,别让他们担心。”
挂了电话,我仰头看着满天繁星。人生真是奇怪,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像小海,谁能想到他会从赌场里走出来,在广州那个繁华都市里修起手机来。
冬天的时候,小海的汇款增加到了四千。二婶扳着指头计算,说再过一年,小海的赌债就能还清了。
她脸上有了笑容,只是手腕上还是空荡荡的。
就在第二年春节前,村里来了辆黑色轿车。
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精神得很。定睛一看,是小海!
二婶当场就愣住了,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二叔从鸡棚里出来,先是一懵,然后快步过去:“你这孩子,咋不提前说一声?”
小海笑着抱住二叔:“想给你们个惊喜。”
他提了几个大包进屋,光年货就有三四袋。还有一个小盒子,他郑重地交给二婶:“妈,给您买的。”
二婶打开一看,是条金镯子,比原来那个还要粗一圈。她捂着嘴,眼泪掉下来。
“不值钱,”小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三万多块。”
院子里死气沉沉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有了生机,好像明天就要开花结果似的。
晚上,我去小海家吃饭。二婶杀了只鸡,二叔开了瓶珍藏多年的白酒。
酒过三巡,小海才说起了这两年的经历。
原来他最初确实在电子厂打工,车间里闷热潮湿,一天站十二小时。工资到手四千多,他留下一千多生活,其余的都寄回家还债。
有次送修的师傅看他勤快,就教他修手机。小海天天加班到深夜学习,三个月后就能独立修理常见故障。
他开始在厂区附近摆摊修手机,遇到修不了的就请教老师傅。慢慢地,客户越来越多。
去年夏天,他认识了一个做手机批发的老板。那人看中小海的诚实和技术,提供货源让他卖二手翻新机。
“刚开始只有几部手机,放在小推车上。”小海一边倒酒一边说,“后来客人越来越多,我就租了个小铺面。”
二叔的眼睛亮亮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现在怎么样了?”我好奇地问。
小海喝了口酒,脸有些红:“我在广州开了家公司,专做手机维修和二手机交易。有三十多号员工了。”
屋里静了一瞬,二叔手一抖,酒杯差点掉了。
“你小子吹牛吧?”我半信半疑。
小海从包里拿出一本营业执照和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间明亮的店面,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手机,墙上挂着”海信电子”的招牌。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站在柜台后面。
“去年营业额一千二百多万。”小海轻描淡写地说,但眼中的自豪藏不住,“今年可能会更好。”
二婶在一旁抹眼泪,二叔的老手在桌子下面颤抖。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小海。冬夜的风透着刺骨的寒意,但一点烟火气就能驱散。
我们并排坐在台阶上,抽着烟,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说,只听夜色中狗叫声此起彼伏。
“哥,”小海突然开口,“那天要不是我妈卖了金镯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青烟在空中缭绕,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
“我在赌场输了一晚上,身上就剩五十块钱。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打断我的腿。”他深吸一口气,“我想过死,真的。”
我看着他:“那你后来怎么想开的?”
他掐灭烟头:“我妈的电话打来,说金镯子卖了六万多。那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啊,结婚这么多年,连我爸都没舍得让她卖。”
院子里的老柿子树在风中摇晃,枯枝相互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当时就想,再怎么着也不能让我妈白卖了金镯子。”小海声音有些哽咽,“总得让她看到她儿子能行。”
月光洒在地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开手机公司吗?”小海问我。
我摇摇头。
“因为当初就是为了买手机,我才借了第一笔高利贷。”他笑了笑,“我想证明,让我跌倒的东西,也能把我重新托起来。”
这话听着有点绕,但莫名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早,小海送了我一部最新款的手机。我推辞不要,他硬塞给我:“哥,我现在不缺这个。”
我想起他以前连两百块的球鞋都买不起的日子,突然有些恍惚。
午饭后,小海又开车回广州了。临走时,他从车上拿下一个档案袋,交给二叔:“爸,这是我新开的分店,在县城里。您要是闲了,可以去看看。地址和钥匙都在里面。”
二叔的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把档案袋接过来。
车子开远了,扬起一路尘土。二叔站在村口,眯着眼睛望着那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久久不肯回家。
二婶在旁边轻轻抹泪,金镯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年夏天,我陪二叔去了县城。小海的分店开在商业街上,门面不大,但装修得很气派。
店里有四个年轻人,听说是二叔来了,都恭恭敬敬地叫”海哥爸爸”。二叔笑得合不拢嘴,跟我说:“你看看,多懂事。”
二叔本来只是来看看,后来竟然每天都来,坐在店里的休息区看报纸,偶尔给顾客倒杯水。他说这样比在家闲着好,能看着儿子的生意。
小海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带着新产品,教店里的员工怎么操作。村里人看到小海开着好车回来,都啧啧称奇。
去年年底,小海又开了两家分店,生意越做越大。二叔家盖起了新房子,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二婶手腕上的金镯子不止一个了,但她最爱戴的还是小海第一次买给她的那个。
有时候我路过小海的店,会看见二叔坐在店里,正给一个年轻顾客热情地介绍手机功能。他虽然不懂技术,但态度真诚,有些老顾客专门找他聊天。
“我儿子说了,”二叔总是这样开头,眼睛里闪着光,“这手机啊,保修两年……”
每当这时,我就想起那个腊月二十七的傍晚,二叔坐在没有火的炉子前,说”你二叔我,这辈子只会种地”的样子。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拐角后面是什么。
前几天,小海回来了。他脸黑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像个真正的老板。我们在村口的小饭馆吃饭,他说今年公司营业额超过两千万,打算明年把总部搬回县城来。
“怎么想起来回县城了?”我问。
小海喝了口酒,笑了:“外面再好,也不如家乡亲。再说了,我爸在这守着分店,我不回来怎么行?”
我点点头。人这一辈子,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一个”家”字吗?
酒足饭饱,小海突然问我:“哥,你知道吗,我其实在广州见过你一次。”
我一愣:“啥时候?”
“就是我刚开始摆摊那会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和二叔一起来找我,我在马路对面看见你们了。”
我瞪大眼睛:“那你怎么不出来?”
他低下头:“那时候我还没还清债,每天修手机到深夜,手都磨出茧子了。”他举起酒杯,“我想等我真正有出息了再见你们。”
夜色渐浓,村口的老柳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下坐着的,是当年那个欠了一屁股赌债不敢回家的小海,如今却成了让全村人都刮目相看的企业家。
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就变了。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但无论怎样,家人的爱都是那盏不灭的灯,照着你回家的路。
这不,二婶的金镯子又回来了,还比原来多了好几个呢。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