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昭一回忆9:解放开封非同小可,这是解放军第一次解放一个省城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16 12:41 2

摘要:这次解放开封的战役胜利非同小可,这是解放军第一次解放一个省城、一个大城市。城内军械、物资、钞票山集,为了外运这些物资,所能征调的车辆远远不够。城工部夜里派人到我家,与我们联系,大致谓:"开封我们不准备常驻守城,将物资运得差不多时,我们就主动撤退。因为国民党第五

到解放区

这次解放开封的战役胜利非同小可,这是解放军第一次解放一个省城、一个大城市。城内军械、物资、钞票山集,为了外运这些物资,所能征调的车辆远远不够。城工部夜里派人到我家,与我们联系,大致谓:"开封我们不准备常驻守城,将物资运得差不多时,我们就主动撤退。因为国民党第五军就在附近驻扎。蒋介石为了挽回面子,不会甘心失败,一定会反攻。为了避免损失,我们要主动作战略上的退却。国民党军队如再回来时,决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安全,特约进步人士嵇文甫、李俊甫、王毅斋、赵俪生、苏金伞等回解放区,可带家属,但不能带过多行李,因为车少。"军管处陈其武同志请俪生到他那里长谈了一次。陈是俪生的清华同学,上学时经常在一起开会,彼此比较了解。他也想乘机摸一下当前河南大学的底儿,故将俪生请去,临别时,他对俪生打招呼:"一定要离开开封,重回解放区去。"我们一行有十几个家庭,计嵇老一大家、李俊甫一大家、罗绳武家、王毅斋家、诗人苏金伞和田雨三家,还有河大以外的数家人,分乘两部十轮大卡车,离开了硝烟弥漫的开封,辗转进入了解放区。

自从1939年与俪生回到西安大后方,到1948年夏季开封第一次解放,我们又回到解放区,前后首尾十年。这十年,我们均在国民党辖区从事教学、科研工作,就是这个十年,也是我们在学习、科研上打基础的十年。毫不夸张,可以称做辛勤劳动、从不懈怠,这样做是发自内心的,并没有任何外在力量强迫我们如此,也不是像批斗我们时所说的"名利"思想作祟。我们总觉得离开了抗日战场,好像对国家对人民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故在后方工作时,要加倍地努力,才觉得对得起前线浴血苦战的同志们。我个人深知,当时如在前线硬坚持下去,对俪生来说死神时刻不放过他,我对他是负有责任的。他的老母亲只此一子,故权衡轻重,得到组织许可,准许我们请假回西安治病,后来因国内形势变化,不得已,才就地教了书。现在又回来了,倍觉亲切高兴,这是当时我个人的想法。

我们一行人从开封行过尉氏、许昌到达襄城,在襄城小住。因为带着三个孩子,沿途花费总还需要些零用钱。可在开封解放前夕,刚给俪生老家的姐姐汇出两千元,因此出来时我俩手头空空,不得已,在襄城银行卖掉了唯一的一只金戒,得现钞十五万元,以济孩子们的花费。

一天领导通知说:"大家莫要上街,有人要来看你们,叫在小教堂集齐。"不一会儿,来了穿白色衬衣、军裤的三位军人。自我介绍:刘伯承、陈毅、陈赓,原来是三位将军接见我们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当时,三位将军都讲了话,以陈毅将军讲得最多,他形容这次见面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会师,拿笔杆子的、拿枪杆子的第一次会师……我们都是打蒋介石的……"陈毅将军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痛快淋漓、了不起的、有作为的军事领导人。大家听了一些鼓励的话,并听他简略地介绍了些解放区的生活概况。听完讲话后,大家都很兴奋、激动,对解放区的一切抱有一种理想化的向往,这是我们知识分子的通病。实践生活所体现的和理想差距之大,不是我们一下子能搞清楚的,甚至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筹备的车辆准备好了,我们一行人又乘车过宝丰来到了鲁山。鲁山是专署所在地,"前总"和中原局也设在这里。因此这里驻有不少党、政、军的大人物。据说,我们要在这里住段较长的时期,主要是审核我们这些人的历史情况。鲁山地处伏牛山系,在河南地势适中偏西,比起开封的气候来,这里更热一些。这时又逢夏季,故热得难受,记得大家都在院子里睡觉。我拖着三个孩子,小三还很小,刚会走路,尚不懂事。两个大的虽离开手脚了,但吃饭、穿衣时刻都要注意,故我二人还是很紧张的。因为气候不适,老二身上起了热疮,俪生天天抱着她到医院换药。之后,在这里逐渐适应,也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这里的行署主任李一清(裕源)同志是俪生清华大学时期比较要好的同学,在鲁山相遇,实出意外,彼此都成了家,而且都是儿女成行的人了。他的妻儿不在跟前,故未见着。

在这里经手负责我们这一行人的工作人员是刘鸿文同志,他天天忙着找大家逐一进行个别谈话,写材料,有时和个别人还要反复数次的长谈。对所有的人都一一这样做,看来,很为审慎、仔细。本来,我们这一行人,除河大教书人员外,有些人来路比较复杂,如一位姓刘的新闻记者全家人;国民党河南省党部组织科长姓段的带着妻子、保姆、小孩全家人;还有国民参议员之子郭海长全家人等,这些家庭都是同我们一起出来的。他们为什么愿意到解放区去?这些事和人当然都是刘鸿文的工作对象。

在这里,我认识了陈赓将军的夫人傅涯女士。她很年轻、漂亮,有一个小男孩儿,她时常来看我们。忽然有一天,她叫勤务员送来了她使用的蚊帐(这蚊帐至今我还保留着),并还嘱托说,我小孩多,被蚊虫叮着,容易起疮疖,故叫我们将蚊帐挂起来。她要到石家庄去了,行前匆匆,不能辞行。我们在鲁山住了一个月,此地究属临战前沿,为了安全和解决合适的工作,除小部分人留下外,其余一律先到洛阳,再商议到石家庄的华北局去。

从中原到华北

我们从鲁山出发,乘汽车过临汝、伊川、龙门辗转到达洛阳。护送我们的是时宜之同志,还有一起同行的陈赓将军。在洛阳,我们居住在一家日本式房屋建筑的旅馆里。俪生因长途劳顿,又害起了病,当时没有合适的医院,只好到一家教会医院去看病,那里边有几位外籍意大利医生给俪生诊病。我们与此大夫既无来往,也素不相识,只是他给看过病。谁会料到这件看病的事,竟成为反右斗争、"文化大革命"时期"革命群众"手中的一把利器,说什么里通外国、私自结交外国人等。回想起来,多么可怕,又多么可笑,但我们只好低首忍受,任凭他们胡说八道,这就叫做斗争,真是天呀!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概自古而然吧。

在这里住着,等待王毅斋教授夫人和两个儿子一齐赶来会合。之后,嵇老同王毅斋还有部分其他的人留下了,等待筹办中原大学。我们大部分人到华北石家庄去。再从洛阳出发时,就开始坐骡车或牛车了。每家一辆大车,慢悠悠地走着,我们或坐,或睡,或下车跟车走,相当自由舒适。俪生总是跟车一路走着看书,他又手不释卷了。我们就这样到孟津过黄河,到达孟县、沁阳。沁阳是座较大的古城,城内很热闹,卖东西的商贩很多,物资也丰盛。在此我给两个大孩子各买了一双老乡做的鞋子,穿起来好看,比穿皮鞋走路轻快多了。记得我们宿在一座大宅第的大门洞内,这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住到这么个所在。又雇到了车,招呼大家思想上要有所准备,因为从这里开始逐步要上太行山了。要大家准备些吃的干粮。听人说山上越走越荒凉,我个人将信将疑。晋东南我没有到过,我俩只在晋西北、晋南打过游击,从感情上说,我们是爱山西,更爱山西的人民和民情的。这次上太行觉得内心里高兴,有回老家之感。

给我们赶车的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老太太,这车是一骡一驴拉着。驴子是老太太的,她怕小伙子招呼不好她的驴,故坚持要跟着上山,跟着一同到晋城去。小伙子很厌烦这位老者,他不让她坐车。经俪生再三调解说:"我沿途要看书,跟着车走,就叫老太太坐我的位子……"说了不少好话,小伙子总算答应了。这件事倒引起了我的思考,几千年来农民这个阶级,是形成了它自己的特性:吃苦、耐劳、狭窄、自私,这些都是生产落后和穷困造成的。我们不能责怪哪一个具体的人,如小伙子、老太太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劳动者,可对待眼前事物,两个人的心理活动,我看差别不大,都是为了"私"。此后怎样化小私为大公,恐怕还要经过一番苦难的历程。改造、教育、感化不是一蹴就能成功,意识形态的成长非一朝一夕之功,这就要从根本上着手,除发展生产外别无其他捷径,路恐怕还是漫长的。企图追求理想很快变为现实,结果事与愿违。古语说:"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不知总结了多少血和泪。历史三番五次地教育我们,可我们接收起来并不那样理想,总有许多根本的障碍,蒙蔽着人们的思想,一再走入歧途,从而真正体现了历史的曲折性和无情。还是回到现实吧。这个小伙子真能干,他驾的车总是一路领先。过了山王庄,路就不好走了,一步步上坡,人畜都要加劲。我的两个大孩子,各看各边的风景,一路上不断地争嘴斗气:"你那边没有谷子!""你那边没有高粱!"给寂寞的旅行平添了不少生气。

晋城这座太行山上的名城,可能是送我们的时宜之同志的老家,听他的勤务员说,将我们安顿好了,时同志要回家探一下亲。这一次,我们一家人被安排的住屋很好,可能是由于我们先到,故而把好房间给我们住了。因此,引起了某些人的嘁嘁喳喳。经常说农民自私,知识分子何尝不如此呢?本来嘛,知识分子有好大部分是来自农村,出自农民的家庭,故自私并不奇怪。

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刘裕民、王竟成二位同志,他们两个均是当年夏支队、政治保卫队的领导同志。刘是我们的政委;王是晋南牺盟中心区的领导,我一度曾在她所属的宣传部工作过,那时她刚同刘结婚。王竟成是上海的一位女士,很早接受了革命的锻炼和培育,七七事变后,来到山西前线工作,一直是独当一面的领导。那时她刚20岁左右,经常出入于敌人占领区,记得那时她剃光了头,腰间别着手枪,乍一见面,觉得她是一位英俊的男青年。现在已是中年妇人了,业已生育了好几个孩子。刘目前是晋城行署主任,王是何职?我弄不清楚。他们接待了我们全家人,谈了些以往的事,介绍了还活着的当年同志们的去向。

在晋城住了些时日,了解了些解放区的政策和设施,看了看解放区城市市容,给我的初步印象是新鲜。这里市场上卖农具的铺子多、小饭馆多、打铁的作坊多,总之都是供应农民农业需要的商品。其次就是日常生活必需品,卖布匹的、卖药的、卖烟酒的、卖肉制品的等。看不见有卖化妆品或高级绸缎、毛料的商店,这些物品可能没有销路。山区人民的朴素、老实同抗日战争时差别不大。再就是市场上也出现了美国的救济品,廉价出售,有奶粉、衣服之类。

汽车准备好了,我们又要踏上征途,前方到站,预计是长治市,从晋城出发过高平,见到原野里尽是麻田,麻长得高大旺盛。据说这种麻可造高级纸,解放区使用的纸币,都是用这种好纸印制的。在历史上记载,这地区也是丝麻之乡,可见这里种麻一事源远流长。

来到长治市,大家集体住在一层二楼上,是一个大通房,可能是储蓄粮食的仓房。跳蚤多得乱蹦,把我们咬得全身都是疙瘩。记得和我们一路同行的有一位年轻漂亮、穿一身黑色印度绸的连衣裙的姑娘。她姓什么?我忘记了。她是跟王毅斋教授夫人一道来洛阳的,是被介绍给李俊甫教授做续弦妻子的。当时,李教授带着女儿、侄儿、侄媳和我们大家一起分往华北工作。在这个楼上,大家打地铺,最初这位女士(她还领着一个男孩,约四五岁)的地铺和李家连在一起,意思很明显就像一家人了。此时,小男孩长了一身热疮疖,这里的跳蚤又多,孩子的病更加重了,他任性号哭,使这位女士很难堪。小男孩痛苦时,在病中就不喊姑姑了,而是含糊其辞,口称妈妈。我意识到,这男孩是姑娘的儿子。我劝她带孩子到医院看病,倘需人力帮忙,我自愿帮助她。这人甚知好歹,她本人也是医务工作者,她看我孩子多,拒绝了我,一人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奇怪的是李教授一家人,大男、大女纹丝不动,压根儿没看到这母子两人的痛苦吗?我感觉到这些人"修养"很高。李教授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可能在儿女跟前不愿表示出什么殷勤模样,但是说一句话,指挥一下女儿、侄子或侄媳,总还是可以的吧?但他没有这样做,也好像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事一样,人情怎么这样薄呢?从此之后,这位女士几乎天天不在家,带着孩子在医院看病。她同医院的领导、医生们混熟了,她要求带着孩子在长治医院工作,她就这样中途退出了我们的行列。后来听人说,这个男孩是这位漂亮女士的非婚生子,莫非李家就是顾忌这个,才表示出高度的冷淡?

在长治遇到了俪生的老同学张新铭同志,他是中学校长,两人作了一次长谈,格格不入,总觉得不是滋味。这种狭隘、不开眼、唯我独革的派头,充分体现了一大部分革命干部的僵化头脑,说难听一点,就是坐井观天,不知天之大。我觉得,对这些人离远点儿比近了好。潞安酒是这里的名产,在历史上也是名酒,为了品品味道,我们曾在一家饭馆里吃了一次饭,果然名不虚传。我感觉到越往前走,离我的老家就越近了。自七七事变离开家,已十多年了,因为战争的缘故,写家信不多。为了回家使家里不感到突然,我们在长治写了封详尽的家书,寄给了我的老父亲。

我们又从长治启行,过潞城,到黎城已是8月份了。忽然听到广播,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先生逝世,俪生听罢,心里难受,总想写点儿什么以资纪念。8月13日是我大女儿毛毛的生日,俪生到街头买了一只小烧鸡,给女儿表示祝贺。潞城、黎城这一带农村房屋建筑都很讲究,各式各样的镂空花墙错落有致,山里边风景也很好看。

渡过了漳水到涉县,我们就进入河北境了。漳河上有座铁索大桥,河两岸有两座铁塔式的建筑,用以固定承担铁桥悬浮的应力支撑,据说这是解放区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桥梁工程。在当时人、物均缺的困难条件下,从设计到建造出来,以那个时候来说,的确是难能可贵呀!俪生说,这是他的老同学高葆琦(即高原同志,曾任交通部科学技术局局长)设计的。

我们一行人总算下了太行山了,从涉县乘车到了邯郸市。邯郸是座历史名城,在春秋战国时代已是繁华的贸易城市了。这是我第一次瞻仰邯郸市容,的确名不虚传,它比我们这一路走过的城市,气势派头大多了。这里有不少名胜古迹,虽也大多湮没,但在历史记载上还是有的,这些遗迹我没有空闲时间去一一浏览,至今想起来,也还是一件憾事。我们的下榻处是一座日本式的庭院建筑,一律平房,占地面积相当大,院内满种了扫帚苗,长得一丛丛的,甚为茂盛。这一路旅行,孩子们的脏衣服堆满了行李包,在此要住些时日,我利用这空闲时间就大洗衣服,几乎整天地洗,那时我年轻,从不知道疲乏。连续几天总算彻底做了全家的卫生,精神还很痛快。在这里我们还探望了当年决死队的领导同志韩钧,他一家人住在一个公园里边,居室很漂亮。看样子,他本人好像犯了一些什么错误,在此住着疗养,但更多的是反省。我们离开邯郸后不久,听人说,他自杀了。

在战争年代,从邯郸到石家庄是没有火车的,平汉铁路尚未修复,只好乘汽车前往。我们坐的大卡车刚走到黄粱梦,就因漏油抛锚了,我们只好在此等着,打电话给邯郸市告知再派车来。我们大家都集中在吕祖庙里,这里现在是一座小学。这庙不太大,但比起南方的一些庙宇来,还不能说小。后殿有卢生睡卧像,保存完好。庙的前院有池塘、有石桥,池塘中有小鱼,多得乱跳。我的大女儿淘气,居然用竹竿钓了一条鱼上来。等到第二天中午,派的车来了,我们重新登车北行。

在路上,我个人思绪比较复杂,快到家了,快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们了,理应高兴激动,但我却怀着一种害怕的心理。我这一路解放区之行,看到了一些什么,也理会到一些什么。根据我的判断,我的那些家族亲戚都不会有好的遭遇。坏到什么程度?可能根据具体情节,差别还是很大的。有一点我自信,可能我的父亲不会有太难堪的遭遇。这是我在路上的想法。车越开越离家近了,可心境总是忐忑不安。

到石家庄正逢华北人民代表大会召开,选举了董必武同志为华北人民政府主席。在此处将我们安顿在花园饭店居住,这里住满了人,熟识的人很多。俪生访问了诗人艾青、萧三等人,看望了闻师母高真女士。我们的学生柯在铄在此很是活跃,经常来同我们谈心。那时国民党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的"剿总"设在北平,北平距石家庄很近,飞机几乎天天从北平起飞轰炸石家庄,吃一顿饭要跑两次警报。我带着三个孩子,真是苦不堪言。记得为躲避大轰炸,我同俪生领着、抱着孩子一直走到郊区农村,在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乡家里宿了一夜。次日,回到花园饭店,同行的人都搬到正定华北大学去了,我们即刻雇车带上行李、孩子,前往老家正定华北大学报到。

在华北大学第四部(研究部)

我们从石家庄到正定,短短的十五里地,就碰见了两次轰炸。尤其在过滹沱河的时候,两岸的大骡子车拉着粮食、货物,都等着过河,偏在这时候飞机就在空中盘旋扫射。人比较机动,可以寻地方躲避躲避。那骡子车只好暴露在扫射圈内,多数是侥幸完好无事故,但也有被打中的,那个场面就很惨了。听车夫讲,上一次黑夜里轰炸石家庄,一个人力车夫拾了一条女人的胳膊就发了点横财,那支胳膊上有一只金手镯,还有金戒两个。我听了,打了个冷战。

到正定报到后,我们被分配到华北大学第四部﹣﹣研究部。这里名流云集,历史部计有范文澜、艾思奇、何干之、刘大年、叶丁易、王冶秋、赵俪生、荣孟源等。艾思奇、赵俪生为近代史组正副组长,秘书为肖前同志。部领导为范、艾两位同志。研究部整个住在西门里王宅,我头脑里很自然地轰了一下,那正是我大舅父王士珍的私人住宅。这位舅父本来没有儿子,只有一女儿早年故去,虽有二房姨太太,但均未生育。大舅父在世时,过继了另一房一位寡居了半生的舅母的三儿子,乳名三春。老头儿为了财产均衡起见,三春独占一半,那一半由三个弟兄平分。这四弟兄除去老二是农民、死守牛家庄的旧底外,其余三个尽是花花公子。自老人去世后,他们一反常规,无所忌惮。据大姨母告我说,尤其在抗日战争年代,他们以故总理、故总长之后,攀结日本鬼子,甘愿充当汉奸、走狗。我明白了这段原委,那么"自作孽不可活",挨杀、挨斗,是很自然的事。不过,他们又玷辱了家族过去的荣誉。想到这些,我内心有些气愤。我们的社会过去封建传统势力太根深蒂固了,无子,不会将财产捐公吗?给地方上办几件慈善事业也好嘛,但老人们囿于狭隘的封建私有制观念,并无远见,落此下场,是一可悲之事。

俪生以研究员名义被分配为艾思奇同志的副手,艾一直对俪生爱护备至。解放区的工作与蒋管区大不一样,对我们说倒是有些陌生不习惯了。同来的人都能立即随俗适应,唯独俪生他不懂人情世故,他干他的,时间久了不免引起侧目而视。其实随俗、随大流很容易,可他就不这样做,对此,我也无可奈何。时间长了,很自然的有个别人打小汇报,风言风语,俪生的恶名就不翼而远扬了。今天可以这样说,在华北大学的处境,不是那么理想的。

在这里给我们分配的住房是一座独立的小跨院,院中有三间住宅,据说三春晚年居于此院。这院我记得当年可以直通后花园,园内树木参天,满园花草,花房内有四季常开的花卉,这些设施土改时都砸光了。园中有一十五间的大花厅,现在范老、戴老夫妇和他们的勤杂人员住着。我们屋通后花园的门用砖砌了。现在只能出角门穿过磨坊到后花园去。开封同来的人先到,都住在四春院内,共三进住房,房屋建筑高大宽敞,都是偏宅、跨院,正宅由王冶秋、叶丁易、刘大年等居住。五进院房都是水磨方砖铺地,院中有花坛、花池等点缀。一进大门的前院当年都是办事人员的办公室和住屋,现在作为四部总务处的办公地点和仓库。当年卫队住的大厅改为饭厅,现在我们吃饭就在这里。我写这些是凭着幼儿时记忆写出的,作为新旧对比。这么多的房屋建筑,现在给公家使用起来,较诸私人占有,它的使用价值得到合理发挥,这也算是进步。

回到家见到了父亲、姐姐、大姨母、亲大舅父等亲人,除继母、大舅母外,都还活着。不过,这些人生活都很困难,勉可温饱而已!他们都老了,远非我离开家乡的情景。我的老父亲还好,他永远是乐天知命、颇能随俗,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身子骨尚结实,头脑清楚。老人家对晚年的生活没有一句怨言,我暗地里想,这也是一种修养吧。这些人处境最好的要算我大姨母了,至今还健在,已快满百岁了。她在老一辈行列的人中最为幸福,我分析我生母姐妹三人,母亲居长,我对母亲虽缺乏记忆,但有关亲人经常提起她,在我脑海里也装了些母亲的遗事。我母亲同三姨均有相当的文化,阅读过不少书,母亲会诊脉,会针灸,这些都是跟外祖父学下的。据说母亲是很聪慧的人,可惜早逝,如没有封建礼节的限制,母亲可以做一个很合格的医生。只有大姨母个别,她不认识字,是个文盲,但她本人性情豁达、大度、乐观,这是她长寿的内在条件。我看,外因可能是她一辈子不脱离劳动。她待人厚道,当年曾在她手下厨房内帮灶的小工(乳名四平),现在已是正定县委的领导了。可他们中间没有主仆阶级仇恨,相反,倒是经常问寒问暖。

姨母为啥没有落下地主恶名呢?这要从抗日战争说起。姨母婆家姓袁,在正定城内也算数得着的人家,就在正定陷落后,日本鬼子为了加固城防,防范游击队袭击,五个城门就封闭了三个。姨母家正好在西门里住,与王宅错对门,毋庸讳言她婆家是不小的地主,土地都集中到西门外。此时,城门封闭了,要绕道北门出去经管土地,事实有很大困难。正在这时,大姨夫死了。她家无主男,姨母孩子多又小,可日子要过,要吃饭穿衣,上有老下有小,这副重担由大姨母一人承担,确是难事。

这个目不识丁的姨母很有主意,田地能典当的就典当,不能当的,就割亩而食,一直到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到正定解放,属于她名下的土地不足二十亩了。按当时土改政策每人二亩计,她家还显不足,但姨母拒绝了给她添补的田地。这就与这些亲戚大不一样了,她家的房产、家具陈设、衣物完好无损。我们回去时,看到她家的房子由于陈旧失修,自然倒塌了许多。姨母每天仍可赶车出西城门下地种田,收获庄稼,登梯上房晒菜收菜,一如壮年人。这些劳动,是她长寿的外因吧!现在姨母家又是一番局面,孩子们都男婚女嫁了,各立门户。姨母老迈得也不能再劳动了,虽已近百岁,头脑还是清楚的,只是动作蹒跚了,面部表情僵硬了。在旧社会,经过风风雨雨、见过世面的老人们,我没听见过说大姨不是的人。只有我父亲例外,他对大姨有不同的看法,这或许由于我继母的挑拨作用,上一代老人们中间的事,非我所能理解。

【高昭一(1914.12.23--2006.09.01),原名肇义,曾用名董弼。河北省正定县人,先后在正定县立模范女子小学、正定县立初级师范、河北省立第八师范读书,并在第八师范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任小组长,负责学运工作。1937年,入山西参加“牺牲救国同盟会”,在第二战区总动员委员会宣传部属下动员宣传团、青年部做抗日宣传工作。1938年在山西离石与赵俪生结为夫妻。后经延安辗转到晋南夏(县)支队政治部工作,曾任万连芝中队(连)指导员。1939年秋因扶持赵俪生疟疾至西安看病脱离部队,先后在陕西乾州中学、蔡家坡扶轮中学、陕西雍兴高级职业学校任历史教员,同时接受中共西安城工部指示,从事秘密情报工作。1948年8月进入华北大学工作。1949年在济南《工人报》资料室工作。1951年在青岛文德女子中学任教。1952年调山东大学历史系,协助赵俪生开辟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课题。1957年调兰州大学历史系。后因受赵俪生政治牵连,长期离职在家,勉力支撑家庭困境危局,为丈夫的学术科研提供后勤保障。1984年离休。】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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