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熊见象,绰号“熊样”,有心或无意的镇上人都这么叫我来着。消瘦如猴的我也就认了,谁叫我生在熊氏之家呢。再说,我这个人吧,平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也没这个能力改变别人的眼光。去年12月24日,我办理完正常退休手续,第二天就整装出发。我老婆路不凡就说我这是踏上
许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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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熊见象,绰号“熊样”,有心或无意的镇上人都这么叫我来着。消瘦如猴的我也就认了,谁叫我生在熊氏之家呢。再说,我这个人吧,平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也没这个能力改变别人的眼光。去年12月24日,我办理完正常退休手续,第二天就整装出发。我老婆路不凡就说我这是踏上了不归路。是的,我也希望这是一条不归路。那说明我在远方已经有了归宿,不论死活,也可以安心了。她关门前叫我别再回来了。呵呵,我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就乐呵呵地回敬她:“如你所愿。”
自从十年前,我儿子熊气候出事后,我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几经周折后,便开始寻找让人痛的地方。尤其是最近这几年,我从来就没放弃过任何一个节假日,以我所在的崇贤镇为圆心,几乎走遍了附近的乡村和城镇,然后向四周延伸,直达千里之外,吃了不少苦,有一次甚至被人打残了,差一点就被打死。但我无所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死,可怕吗?我认为,活着才叫可怕呢。我退休前是个教书匠。教书匠在从前叫先生。
我的理解是,就因为早生了些年头,多读了几本书,多行了几里路,多懂了几个道理,就有了教育子弟的资格。其实也不过尔尔,因为像我这般熊样的人,也能跻身其中,就可想而知了。后来,教书匠被尊称为“人民教师”,社会地位就蹭蹭地上升。但你见过有“人民工人”和“人民农民”吗?在长达三十六年的教书生涯中,我从未和校领导或同事红过一次脸,也没有体罚过任何一个学生。至于教书,我们一向只会填鸭式教育,学生愿意吞的,就吞;不愿意吞的,就硬塞。家长其实比我们这些墨守成规的教书匠更上心,他们除了亲自辅导家庭作业外,还疯狂地掷血汗钱给孩子请家教、上晚托班、奥数补习班和写作班,等等。家长对基础教育的高度重视,确实令我辈汗颜,尤其是只有一个孩子的年代,他们把自己乃至祖上的希望,全寄托在了一株独苗上。偶尔听到哪个地方又有孩子中高考考砸了,就咚咚地冲上现代气派的教学大楼楼顶,撑开天使翅膀般的双臂,去拥抱天空时,我就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那时候,我会脸痛,也会心痛。我扇自己耳光,纯属报上所说的“刚需”。不扇难求心安。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找个由头,痛快地扇自己一通耳光,直到痛彻心扉为止。就如同上了年纪的人,每次上人民医院配药都要量一下血压,确认自己目前的血压状况。我的“血压”自从独养儿子熊气候出事后,就一直居高不下,具体表现为疼痛感越来越迟钝。也就是说,一次比一次感觉不到痛。我体内的疼痛赛过冬天钻入塘泥里的泥鳅,进入了冬眠。要知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不可怕吗?不知疼痛地活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耳光响亮,在黑不黑白不白的城镇夜色中。“神经病!”我老婆路不凡同样是人民教师,但她是我不折不扣的仇人。照她的话说,她嫁给我,是瞎了猪眼!难道我的眼睛就亮了吗?这个日益臃肿的仇人就睡在我日渐消瘦的身边。她擅长用光鲜亮丽的衣着、染成秋草般焦黄的卷发和有事没事就大声傻笑来伪装自己;在学校里,明知人家都在笑话她,她还自以为可爱之极,肉麻当有趣。我清楚这个女人的铁石心肠。
你想一个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爱的女人,除了她自己,她还能爱谁呀。冷酷与无情就如同她黄头毛底下暗生的白发根,怎么也无法掩饰其丑陋的底色。她不得不跟我说话时,永远是咬牙切齿的:那些刀子般冷飕飕的词语,就是从她咬紧的假牙缝里漏出来的。呵呵,这位光荣的人民教师,把“光荣”留在学校,把“搅屎”带回了家。这十年来,让我觉得当教书匠还不错的一点,就是比别的职业多了寒暑假,让我有足够的私人时间,前五年可以打零工养活自己,后五年可以去寻找让人痛的地方。我只想等我儿子熊气候从监狱里出来后,我可以带他离开这个该死的崇贤镇,改变他的下半生的命运,在让人痛的地方恢复正常,过上新的生活。这件事我连我老婆路不凡都瞒着。不瞒不行。我没法跟她解释清楚,就是解释清楚了她也没这个脑子理解。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理解是必须在同个波段上的,就像无线电一样。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来年,就从来没有同频过,我要是说了,她只会当我是神经病,别说让我出门,只怕是要送我进那种医院的;倒不如索性就让她认定我是更年期了,成心和她过不去,一刻都不想待在家里,才心心念念想着去外面作死。“外面有哪张小沙币在等你?!”她无法容忍我不停地出门。算她有文化,把“傻逼”说成“沙币”。我每次回家,她就把我堵在门口:“你咋不死在外面?你还有币脸回家呀!”听听,好像我在外面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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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婆路不凡说得对,她嫁给我,是瞎了猪眼。只要她承认自己是猪眼,我没意见。我老婆路不凡是城里人,她底下还有个弟弟路不二,都已经成年,但一家四口还挤在筒子楼里不到二十平方的地方,生活得像煞个城里人。她当然有资格瞧不起我乡下人。城里人嘛,出门都人模狗样的,金贵着呢。她师范毕业分配到我们乡下的崇贤中学当教师时,我这个乡下人已有七年教龄,对于初入职场的她帮助还是蛮大的。这朵二十四岁的鲜花,自然频频向我招展勾搭的体香和欠揍的笑容;而一直光着棍的我,也迫切想把她拿下。那年秋天,我刚三十一周岁。
从崇贤镇到她城里的家有十三四公里,那时候学校还没有教师宿舍,她每天都得骑一辆叮当响的旧自行车,在城乡之间的石子路上来回奔波,她那个车技我就不说了,光单趟在路上就得花上一个半小时,尤其到了冬天,放学时老天早就黑了,路上没一盏灯,她哪里还找得北呀。这倒让她羡慕起我们乡下人来了,有天居然学我们崇贤方言,冲我打趣道:“等我赶回家,你们夜饭都吃好了;等我吃好夜饭,你们板儿都敲好了。”我听了笑得不行,险些岔过气去。她还莫名其妙呢,傻乎乎地跟着我笑,笑容甜美。等我笑畅了,她才问我有这么好笑吗?我反问她道:“小路,你知道崇贤话‘敲板儿’是什么意思吗?”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抓住我的双手,简直就是色诱,非要我说出来不可。“那我真说了,”我再三强调道,“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快说!”“就那个。”“哪个?”她一时没拐过弯来。“就那个呀。”我的双手在她手里,只有眨眨诡异的眼睛。她随即就“啊哟”一声,顿时羞红了白净的小嫩脸。她那会儿倒还是会脸红的,而且数那天最红,像只大大的红苹果,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她又如一个无聊之极的调皮捣蛋鬼,来来回回摇着门板玩似的,将我的身体前后摇晃,并用另一只小拳头咚咚地擂我的“门板”。她近乎于呢喃道:“熊老师,你好坏!”“你—坏—死—了!”她拖腔拖调道。那时候我还会疼痛。
即便她有气无力的小拳头啄在胸口,也隐约有一丝疼痛。这丝疼痛,或许叫“幸福”更确切一些。第二年秋天我们结婚时,我老婆路不凡已经怀上我的儿子熊气候。爱情恰似昙花一现。我读过《廊桥遗梦》,我相信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个人。我说的是真爱。真爱过一个人之后,就没有能力再爱其他人了。但在现实中,你不可能一直爱着这个人,天长地久地爱下去,真爱需要靠生离死别才能保存,不然就化为亲情,或其他。我和我老婆路不凡肯定有过一闪而过的真爱,只是非常短暂,最多一年或几个月,待到我儿子熊气候一出生,真爱就见“孩”死了。应该就是这样的。老爸老妈对小孙子疼爱有加,宝贝得不得了。因为我和我爸也是独子,他属于三代单传,又是一枚传宗接代的独苗。但我老婆路不凡非但不给他奶吃——她说喂过母乳后,她并不见得有多大的胸脯就会很难看的——,而且她对我的老爸老妈横加指责,说他们这是溺爱,是在毁了她的儿子。她动不动就讥讽我们乡下人无知无识的,这辈子就会敲个板儿。呵呵,她倒是会活学活用的。于是乎,婆媳之间长达三十之久的战役就拉开了序幕,直到老爸老妈相继离世,这场没有硝烟的持久战才自行结束。我老婆路不凡十指不沾阳春水。
早晨,送我儿子熊气候去父母家的是我;傍晚,接我儿子熊气候回家的也是我;在家里,照看我儿子熊气候的还是我。给我儿子熊气候把尿把屎,喂奶粉,哄他入睡,给他换尿布、洗屁股,他有个头痛脑热的送医院,住院,后来上幼儿园接送……是我,是我,还是我。我让我老婆路不凡搭把手,她倒是爽脆,一口就回绝了。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她是否有心肠,都值得怀疑——,还有脸冲我振振有词道:“谁让你弄出来的?”“生之前我说得够明白了吧,谁弄出来的谁就得负全责!”怪怪,这世上的“板儿”还有这么个敲法的吗?我儿子熊气候和我老婆路不凡前生肯定有仇,今世是来讨罪或还罪的。要不,你怎么解释呢?夜里,我儿子熊气候就睡在我右臂弯里,他一动我就惊醒,他夜哭,我就抱他去客厅里绕圈儿,半夜半夜的,比过去豆腐店的老驴都命苦。“还让不让人睡了?!”我老婆路不凡赤脚下床将她的房门关上,嫌我们烦死人了。我儿子熊气候有点什么事,我只得去父母家求救,虽说老爸老妈同样不给好脸色,但还是随叫随到的,用心照顾我儿子熊气候那也是没话说的。但两老跟我老婆路不凡闹得就僵了,摊上这种儿媳妇,你说他们能不闹心吗?是人都受不了的。
至于他们僵到什么程度?老爸老妈从此不再踏进我家门半步;而我老婆路不凡更绝,她连朝我父母家的方向都不乐意看一眼,更别说走过去一步了。而我,每天就像打仗一样,累得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虽说我儿子熊气候没灾没难地长到七岁,但其间我和老爸老妈所付出的艰辛,却是不言而喻的。等到我们把他千辛万苦地拉扯到上小学,我老婆路不凡突然就管起他的学习来了。这倒不是她良心发现了,出于母爱才这么做的,而是如同一件她七年前遗弃的物品,本来早就不当作是自己的东西的,但镇上人都认定这件物品归她所有,她就是不承认也是属于她的。 我老婆路不凡爱面子,既然大家都说我儿子熊气候是她的儿子,那么,为了不至于太丢自己的脸,她就不得不管起来。她并不指望儿子将来有多大出息,能给她锦上添花,母凭子贵之类的大富大贵,但至少不能毁了她是城里人、人民教师等光鲜亮丽的光环。此外,她坚信我们乡下人无知无识,愚昧透顶,教育孩子的方法不敢苟同;而她又太自以为是,竟然在同事面前狮子大开口,扬言清华北大生将出自她调教之手。呵呵,叫我怎么说呢,她在家里教育儿子的那套方法……
当然,我老婆路不凡在学校里践行的那套教育方法,还是很城里、很文明、很别出心裁的。她是我们崇贤中学抵制体罚并教育有方的第一人,每次考试,她所教班级的语文成绩,在年级里肯定拿第一。这是毫无悬念的。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年她获得了不少荣誉,像市特级教师、镇劳动模范等等,我老婆路不凡就很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梦想就像在太阳光下的肥皂泡,被她越吹越大,五光十色,就觉得儿子便是未来清华北大生了。在学校,在课堂上,她发现个别学生或趴桌瞌睡或做小动作或乱说话,最多就是动一下红酥手,刚刚还在黑板上蛇行鼠步的粉笔就如流星般飞出去,无不击中目标。她向上勾勾右手食指,“请”对方起立后,就苦口婆心地说瞌睡者:“大好时光浪费在瞌睡上是一宗罪,死后可以睡上百年千年。”劝做小动作者:“脑子是个好东西,你要多动动。”问乱说话的两三个学生:“狗为何叫‘一条狗’,驴为何叫‘一头驴’,狼为何叫‘一匹狼’,你们谁来告诉我为什么?”课堂上顿时哄堂大笑。这是她允许的,她自己也在笑。
当然,她每次即兴的语重心长都不同,是全镇公认的有知有识的人民老师,完全不同于我们土生土长或代课出身的教书匠。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体罚在崇贤镇盛行,“棒头底下出孝子”被热捧了千年。但凡有闯了祸或调皮捣蛋的学生的家长被叫去学校,他们无不卑微地躬着身,满脸僵硬的笑容,不论老师说什么,都连声回答“谁个谁个”——“谁个”是崇贤话,“是的”意思。然后又一遍遍地乞求老师。他们乞求时喉咙梆响,脸红脖子粗,就跟闹架儿似的:“路老师,小死尸再敢不听话,您就劈他的耳光,揍死都嗯扭关系的。”他们拍着胸脯担保道。“嗯扭”就是“没有”。吃耳光是崇贤镇最普遍的惩罚手段。老子揍儿子,吃耳光;儿子揍老子,也吃耳光。老公揍老婆,吃耳光;老婆揍老公,也吃耳光。邻里间相怼,就互吃耳光。教师体罚学生,也习惯沿用这个传统。有学生迟到早退、逃课、课间吵架、不交作业、订正了还错、考试成绩不理想……那就没办法了,只有给他们吃耳光了。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放在现在,有心机的学生用手机录个视频,网上一晒,动手的老师早就被网暴得体无完肤了,被教育局开了还是轻的。但在那个年代,不但屁事没有,还是桩光荣的事呢。就算有个把学生心里委屈,放学回家告状,家长只会吼他“活该”不说,随手又是一记耳光,让他痛上加痛,长点记性。
按理说,我老婆路不凡把她在学校里的那套教育方法带回家该有多好呀。但她偏不。我搞不懂她是为了实现宏大的夸口而对我儿子熊气候过于严苛呢;还是好脾气在学校都使用完了,回到家就特别暴躁呢;还是她本性使然,只是在学校里伪装得太好了;还是自己的孩子非常难教,束手无策时就只有动用体罚;还是儿子是她的私有物品,可以任由她随心所欲地打骂……总之,她在家里居然用体罚来教育儿子,当然她也有所创新,不屑于给他吃耳光,免得与崇贤镇农民类同。她还真不愧是不拘泥于传统的女人。在我家客厅靠大门边,有一条我儿子熊气候的“成长线”,就烙印在雪白的南墙上,非常醒目。这是一条从一米来高就开始的、直到170公分左右高的、宽度在10到20公分粗细不均的污迹。污迹的颜色深浅不一,总体来说是下深上浅,因为下半部分污迹年久月深,发霉泛黄;但上下都有个别地方的颜色发黑,犹如国画中的浓墨重彩,则另有原因。我儿子熊气候从上小学开始,在家必须受体罚时,我老婆路不凡就拎他站到这堵白墙前,身体离墙壁三个拳头宽,面壁,站直了,然后就用手指头推他的脑袋,而且舍得花力气。
我儿子熊气候的头就像用牛皮筋固定在墙壁上的气球,我老婆路不凡推一下,这只“气球”就撞一下坚硬的墙壁,随即又弹回原处,接受他母亲的第二推、第三推……他的脑袋就一下一下地撞上墙,墙体里就发出咚咚的声音,好像它也怕痛似的。我儿子熊气候忍住疼痛,只是沉默地将他的满脸汗液、泪水和鼻涕,一次又一次地印刷在白墙上。那些浅颜色的污迹就是这么得来的;至于深到发黑的污迹,则是他的鼻血,最初非常鲜艳,随着岁月流逝,就变黑了。我儿子熊气候七岁时,也就一米来高;后来,他越长越高,墙壁上的污迹,或者说作为我老婆路不凡的儿子的“成长线”,也就跟着长高。他越来越懂事,只要见到他母亲路不凡的眉毛往上挑,形成两把“V”字形的利剑,他就主动地跑去,站到他的“成长线”前,战战兢兢、诚心诚意地接受体罚。这在我看来,我儿子熊气候是想画一个自己的“成长史”在那堵白墙上。
有时候体罚完了,他还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儿,好像对他的体罚还不够严厉,还没有起到真正体罚的效果,还需要让他母亲路不凡缓口气后,继续体罚他。“你死人呀!”我老婆路不凡大吼,“还不过来把作业订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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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年前,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春天来到江南才一个来月,就突然愤然离去,而且一去不复返,好像人世间不配再拥有她。各种各样的蝉叫了两个季节还多,叫出不同版本的“知了”声,但它们知道个屁。秋天也是如此,只有一个月花头。江南的春秋短到各一个月,而夏冬长到各五个月;人世间,要么热煞,要么冻煞。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上来就持续高温,气象预报天天三十九度九,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走到太阳底下起码有六七十度高温,鸡蛋掉到地上,顷刻间就煎成了荷包蛋。我儿子熊气候出事那天,他刚满18周岁,只多了10来天的样子。他在崇贤中学终于混出了头,高中成绩一向中偏上一点,想上清华北大那是门都没有,但二本还是有把握的。高考成绩出来后,才知道只够得上三本分数线,把同为崇贤中学教师的父母的老脸都丢尽了。高考结束后他就不再出汗。不是他不想出汗,而是他出不了汗,身上多了股难闻的气味;不是汗味,而是油腻的味道。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像陈年猪油腐烂后的怪味道。这个自称18年没谈过恋爱的“老处男”,突然坠入稀里糊涂的爱河。
在那年暴热的夏天,神速得就像是送死的节奏。女孩叫小清,是他心仪已久的高中女同学,但高中三年,人家忙着跟另一个高中男同学拍拖,没空也没心思搭理他。毕业后,也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调转枪头,跟我儿子熊气候好上了。女孩我见过,大头大眼睛小耳朵,喜欢踮起粗短的双腿下的小脚,将修长的双臂像围巾般环绕在我儿子熊气候的细脖子上,样子还是蛮可爱的。他们交往后不久,就在我和我老婆路不凡焦急地等待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几天里,一个落日掉在高楼背后的黄昏,小清的前男友约她在崇贤镇东区的主题公园里见面,两人并排坐在公园中临河的石椅上,他们身后是一排高大的银杏树,树后面是只种了一种草的草坪;前男友凝视着那条清澈得连水草都不长的小河,要小清给他一个明确的断交理由,为什么离开自己去找现男友?事后,他或许得到了答案,或许没有;但就算是得到了,他也无法在今后的恋爱中吸取教训了。
小清的现男友,也就是我儿子熊气候,这天上午还和小清在家里幽会来着,到了下午这小子的狂躁症又犯了,在家里一阵狂吠后就冲了出去。事后我才知道,我儿子熊气候找了半天,才在主题公园找到了小清和她的前男友。当时,公园正在改造,曲径通幽的小道两侧的宣传雕塑边上,堆放着不少红砖、黄沙和水泥,还有泥桶、泥刀和木尺等,却不见干活的人,我儿子熊气候在红砖与泥刀之间犹豫了片刻,随即弯腰捡起插在泥桶里的泥刀,刀面上的泥浆一路淅淅沥沥地掉在草坪上,他犹如正在捕捉麻雀的雄猫一般蹑手蹑脚地从他们背后扑上去,大喝一声后,就朝小清的前男友——也就是他高中同学——的头上砍去。出于血气方刚的愤怒,这一刀有着超常的爆发力,但被砍的和砍的人对此都熟视无睹,那位脑袋上嵌了一把泥刀的男同学,连哼都不哼一声,只是转过头去,傻呆呆地盯着他,瞪大眼的蛋白质脸上闪烁着夕阳的余晖。
我儿子熊气候不曾出汗,他拔了两下泥刀,但泥刀像嵌在石头里一般,压根儿就拔不动,只得放弃。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是戾气太重,还是心智过于成熟或过于不成熟,闯了这么大祸,竟然毫不慌张,就跟没事似的。我儿子熊气候走到石椅子前的小河边,见河水清澈,就蹲下身去洗弄脏了的手。他洗得很有耐心,十指交叉,在清水中来回地搓手指;其间他还回了回头,冲石椅子上的冷笑道:“早这样多好,沙币。”他直起身来,才注意到有几个人朝这边跑过来,却不见他的小清,顿时愣了一下,“人呢?”崇贤镇那会儿已是一座繁华的乡镇,主题公园里从早到晚最不缺的就是闲人。我儿子熊气候一刀砍下去,就引起了在公园里打发时间的闲人们的关注,他们迅速赶过来。
由于事件发生得太快,结束得也太快,他们压根儿就没有看到砍人的过程。但机会难得,不容错过,先发现的人不忘提醒没发现的人,高声叫喊:“砍人了!砍人了!”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举手机拍照,但就是没有人敢靠得太近,只在那张石椅子周围,不远不近地围成一圈。先是几个人,后来十几个人,最后多达四五十个人;他们涨红了各种形状的脸庞,大小不一的眼睛里射出道道蓝光,兴奋地注视着被砍的人。
当然,他们高高低低的嘴巴更加活跃,纷纷议论着我儿子熊气候和他的同学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本地人又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在这儿砍人?被砍的人死了没有?以便事后告诉他人时能够正确叙述,拥有绝对的权威。最先赶到的几个闲人,看到了小清逃离时的正面、侧身和背影,这就无意中将他们从人群中严格区分开来。看到小清正面的闲人运气就好,在随后的交流中受到围观者的景仰,对于小清的描述,说一不二,谁都得听他的。不过,等到大家散去,各管各回到崇贤镇不同的地方,他们就又都是绝对权威。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儿子熊气候从小河边直起身来,大步流星地朝公园大门口走去。
有二十来个围观者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他,亦步亦趋。我儿子熊气候就像一个年轻的号召者,领着这群心怀鬼胎的闲人,特意横穿过三条马路来到崇贤公安分局投案自首。他才不去公园附近那家小气吧啦的派出所呢。我儿子熊气候砍人后,我老婆路不凡就不认这个儿子了。他让光荣的人民教师的母亲丢尽了脸面,给他面子当饭吃的母亲带来莫大的耻辱,成了她永恒的污点。作为优秀的人民教师,她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又怎么能教育好人家的孩子呢?但杀死她的,绝不是这些不负责任的闲话,而是她自己。所幸的是,当时放暑假,她可以接连数日像死蟑螂一般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我好言相劝,她就愤怒地扇自己的脸,啪啪啪……就跟拍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越拍越来劲了,并责问我,她还有脸吗?那她拼命拍打的又是什么?我老婆路不凡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是我宠坏了儿子,是我教他去砍人的,我这么做就是为了搞臭她。
现在我满意了。她说当年生下他时,她是怎么对我说的?“你现在要对一个生命负责了!”而我呢?又是怎么负责的?啊!我把我儿子熊气候毁了,把她也毁了。我多恶毒呀。我还不如亲手杀死她呢。她嘴里“死”个不停,但她不割腕、不吞农药、不上吊……她什么都不做。不,她很快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决定自己从没生过这个儿子。她的体内压根儿就没有生这种儿子的子宫。两个月后,我儿子熊气候——这个刚满18周岁才多了两个月零点的青年,被判18年有期徒刑,还要赔偿一笔大到吓死人的钱——两百十四万元呢。坐牢还要赔钱?我老婆路不凡在法庭上当场就疯了。她是一分钱看得比天都大的女人,想从她手指缝里漏出一个子来,除非她死了。她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说不给就不给。
我是见人就三拜九叩,只要肯借给我钱,让我叫爹叫爷爷都行,但还是远远不够。我和我老婆路不凡的银行卡被封了。不,也不能叫封,而是我们再也拿不到一分钱了,每月工资都自动转给了被害者家里,直到付清赔偿款为止。我老婆路不凡在家拆天拆地地闹,说她不活了。我是死猪不怕滚水烫,由她闹去,看她活不活。三天之后,她倒也明白闹有个屁用,现实问题摆在眼前,人要活下去就得吃饭,一顿不吃饿得慌。她倒是会来事的,家里吃空之后就放学不回家了,不知在校外做什么,每晚都到午夜才回来,有时候连家都不回了。她是出去打零工?还是去哪个培训中心授课?抑或有了男人?谁知道呢,我不想管,也没精力管,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学校只管一顿中饭,早饭能省则省,但晚饭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回父母家里蹭饭,蹭一顿是一顿,但父母都七老八十了,尤其是宝贝孙子出事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一下子老了十岁,还起早贪黑在大地上扒食,还要养活我这个五十岁的儿子,我的心里就跟切纸刀在乱划似的,刀刀见血。扳扳手指,按照我们现在的收入,需要五年多才还得清;那是两千个日子,而不是两三天哪!
我寻思着不能这么啃老,会把他们啃死的。我得业余时间找个活干,养活自己才行。我儿子熊气候入狱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早上,背上一身重债的我转乘了两趟公交车,又走上半个小时泥路,才来到乔司劳改农场,隔着有不少孔眼的防弹玻璃窗,和一身油腻怪味的我儿子熊气候对话。三个月不见,18岁的他仿佛苍老了半个世纪,这个“老头”杵了个大脑袋,瞪着一对混浊的大眼睛,六神无主地冲着我发呆。那是一双沿街乞讨时被人驱赶的流浪狗的眼睛。我不知该说什么,嘴里发苦,像嚼着满嘴的砒霜。他突然可怜巴巴地开口对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说:“我没有要怎么样,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可这‘沙币’连站都不肯站起来,他就跷着二郎腿,一只咸猪手搭在小清的右肩上,另一只咸猪手比画在她眼前,向她描绘大好前程;他他妈的也太藐视老子了,只是随随便便地扭了下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冲我乱翻白眼;你说我气不气?你说我要不要砍他?他居然就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你说,他凭什么就这么牛逼?他不就是个前男友吗?我还是现任的呢!”他把自己砍人的理由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所以你就……”我胸闷,嘴里苦得发酸。“我都被雷劈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清醒到打120吗?”我儿子熊气候拧着一张未老先衰的臭脸。我在心里叫他祖宗:“小祖宗呀!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刀砍下去,就把一套跃层式的大房子给砍没了。那可是我们准备在你大学毕业后买的新房,给你结婚用的呀。现在好了,你随随便便来一刀,我们连吃饭连生存都成了问题。”但我无话可说。真的,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嘴巴像被强力胶粘住了,呼吸都感到困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之间只是无法逾越的沉默。他准备站起身回牢房时,我才想到问:“你说他不知道疼痛?”“就是呀。”“那你自己呢?也不觉得疼痛吗?”“切!又不是砍在老子头上。”我盯着玻璃窗内的我儿子熊气候,他非常陌生,完全是一个我不相识的陌生人。以往他天天在我身边,我丝毫不觉得他有什么变化;现在才离开了三个月零点,我就感觉怪怪的,他头大得出奇,还有眼睛,也大而空洞,怪物似的冲我吼:“老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镇上,发现街上行人的样子都奇奇怪怪的。我这是怎么啦?我停下脚步,双手拭擦眼睛,如同擦清爽起雾的镜片,再见行人,依旧如此。难道我在劳改农场里被人更换了双眼?我低头,闭上眼,等了等,再抬头,睁开双眼。新开启的目光从男人到男人,从男人到女人,从老人到小孩……我来回反复审视。我教了20多年语文,具有一定的分析和逻辑能力,我从这些镇上人的身上,通过对比、分析、归纳、推理出结论后,这才恍然大悟。我在心里大大地“噢”了一声。我对自己说,原来这就是崇贤人。就像东北人是东北人、上海人是上海人、贵州人是贵州人……他们都具有本地人的特征,而我们崇贤人的特征是:头越长越大,就跟只高山黑皮西瓜;眼睛也越长越大,有的大成老人盘在手掌里的桃核;耳朵却越长越小,小得如个酒窝;双腿变矮变粗,双臂却又细又长,十指纤细而又灵动;肤色越来越苍白,就连刚出生的孩子也是老人般皮肉松弛,大腹便便……像一只只傲慢的大癞蛤蟆行走在街上。盯久了一个人,我心头一惊:这不是怪物吗?原来,崇贤人是这种怪物呀!我贴着人行道边缘的地带,胆战心惊地回到家,见到我老婆路不凡,顿时大吃一惊。我应该想到的,她现在也是崇贤人,但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所有崇贤人变成了怪物,唯独她是个例外。
我惊愕的神情,令她极度不悦,“你见到鬼了!”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亏她还是教语文的),连忙补上一句:“你才是鬼!”我没有心思跟她多啰嗦。我完全忽视了她的敌对情绪,匆忙拐进卫生间。我也不是内急,只是想以最快的速度,站到镶在卫生间墙上的大镜子前,鉴定一下自己的容貌。什么时候,清瘦的我也变成了一个大癞蛤蟆状的怪物?我鉴定完自己的外貌后,依旧停留在大镜子前,一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动手扇自己的耳光。我右手扇右脸,左手扇左脸,右一下左一下,比赛着哪只手扇得更准、扇得更狠,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这么说是真的。我用毛巾擦拭镜面,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再次抬头审视镜中人。我也不清楚我老婆路不凡这天白天为什么在家里,她不是总在外面吗?但我不想知道。她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踏着一双白色泡沫拖鞋跟过来,右臂倚在卫生间的竖门框上,身上挂着一件直筒筒的花色薄睡衣,连胸罩都没有戴,两粒尖尖的黑豆清晰可见,冲我冷嘲热讽道:“叫你别去那个鬼地方,你偏要去,遇到鬼了不是!”
我第二次扇自己,耳光响亮。这回我坚信自己也丧失了疼痛感。它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永久的。我记得我儿子熊气候出事那天晚上,我就扇过自己耳光,至少不下一百掌,但一点都不痛。随后的这两个多月里,作为戴罪的父亲,我在被砍者家里扇过自己耳光;其余时间,我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时,唯独可以让我分心的,就是一次次地扇自己耳光。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多次扇耳光,我应该都感觉不出痛来;我还以为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太令我惊愕了,所以才不觉得痛的。惊愕是最好的疼痛抑制剂,是它使得动物能够忍受残酷的野外生活。
现在三个多月了,我知道错了,大错特错,我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丧失了疼痛感。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我是那种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的人。我想到自己丧失了疼痛感,就联想到我儿子熊气候和他的同学也应该丧失了疼痛感。他上午的话里就是这个意思。这么说来,他们身上所丧失的疼痛感才是罪魁祸首。如果能证明这一点,是否能给他减刑呢?我不懂法律,但我既然想到了这一层意思,不妨去试试看,或许就成了呢。但转而一想,这怎么可能呢?失去疼痛感就可以砍人了吗?我一阵儿激动,一阵儿心灰,一整夜像发寒热一般。我甚至想和我老婆路不凡讨论这个话题来着,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在床上近乎多动症的表现惹恼了她,在破窗而入的路灯光造成的白乎乎的卧室里,她将我一脚踢下了那张双人床。“滚!”她怒吼道,“死到你儿子房里去。”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自从我儿子熊气候杀死了她的心之后,我们的关系也就只差去民政局“撕”那本证了。
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但她屡屡踢我下床,让我滚去我儿子熊气候的房间,我就偏不去。我为什么要去?凭什么是我去?我回敬她:“要去,你去。”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上床,重新占据属于我的那部分。她才不会去儿子房间,她死都不会踏进他的房间半步。她说他只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她的儿子。他横也好、竖也好,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倒是分得清的。她倡议我们来个协议离婚,儿子归我,儿子的房间归我,她只要卧室而已。天哪!世上竟有这样的母亲,哪怕是代孕妈妈,总还有些感情的吧。她就做梦去吧!有本事她就净身出户!
4
我煎熬到天亮,见到窗外真实的天光——天光和路灯光完全不同,天光是普照性质的,不带任何功利性;而路灯光是偷偷摸摸的,是自私的——,就起了床。硬撑在床上是一种受罪,更是一种折磨,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酣睡的仇人。另外,饥饿也是一个原因,一夜没睡的我从来就没有这么饥饿过。我冲去厨房,打开碗橱,又打开下面的储藏室,都是空的。是呀,自从我儿子熊气候出事后,我们把家里的余粮吃干净后,就再也没有添置过米和油盐酱醋茶。我老婆路不凡每到饭点就出去,不知去哪儿填饱肚子;而我只是去老娘那儿蹭饭。这些我都清楚,我肯定是被饥饿冲昏了头脑,神志不清了。我不想再烧水喝。我讨厌这种瞬间流入又瞬间流出的玩意儿。我捂住饿到隐隐作痛的肚子去了阳台,打开铝合金移窗。
人世间已经深秋了,该黄的黄,该落的落,但外面的一切已无法进入我的视野,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站在那儿发呆,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即便是街边的小店也没有这么早营业的。我赶紧下楼,再去父母家蹭一顿。医院要7:45才开始挂号,8点才有医生正式上班,我捱到七点半才离开父母家。崇贤人民医院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东边是农贸市场,西边是特色街,后面就是中小学;进门就是8层楼高的门诊楼;门诊楼两侧是相对矮一些的放射楼和化验楼,四周还有其他辅助性质的建筑,像医院食堂什么的;牛逼的是门诊楼后面的1号、2号住院楼,高达34层,楼顶上巨大的牌匾在白天就很醒目,到了晚上,镶在牌匾四周和字上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老远就能看到“崇贤人民医院”的字样来。据说这家医院可以跟人民银行相提并论;只不过人民银行是印发人民币的,而崇贤医院则是验收人民币的。
我在门诊楼大厅的前台挂了个内科号。内科在五楼上,因为周日,八间内科门诊室只开了两间,有两位年轻医生在值班,他们坐在各自的门诊室里,披着白色长外衣,青春的脸上还挂着肆意熬夜的痕迹,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忙着给病人开各种检查项目。在医生办公桌外侧有只小方凳,坐着一个正在就诊的病人,默默地注视着忙碌的医生,一脸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其他病人胡乱地挤在门诊室里,摆出各种姿势,紧盯着医生和他在看的病人。
我选择了第二间那个戴副钛金眼镜的年轻医生,仅仅因为第一间的那个年轻医生看上去更愚蠢,长满粉刺的脸上摆出一副谁也无法治愈的苦相;让我无端地想到一句被我篡改的广告词“不留青春只留痘”,就非常适合他。焦急的等待是必不可少的,轮到我时,我卑微地拍了拍前任病人坐热的小方凳,然后无声地坐下身去。戴副钛金眼镜的年轻医生终于别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有些吃惊,至少脸上有精神多了,甚至声音都提高了八度:“熊老师,怎么是您老人家呀?”“熊老师”这三个字顿时引起等待在门诊室的所有病人的注意,所有的眼睛都亮出利剑,齐刷刷地刺到我身上。
有几个彼此相识或不相识的病人,就开始交头接耳,声音轻到近乎蚊蝇的营营声。我没有义务理会他们,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我就是那个熊孩子的父亲。我只是对这位年轻医生认识我而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以前也不曾见过。“你是……”我不得不问。如果是在大街上,我也就打个马虎眼过去了,但现在是在人民医院,而他又是给我看病的医生,或许还不只是看病那么简单,我可是来为我儿子熊气候求证的。“嗨,熊老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哪!我是胡礼生,您的学生,高中三年的语文都是您教的。”我教语文的脑子此刻像车轮急转两三圈后,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教的学生太多,刚才……但你这么一说我就有印象,你是92届的。”我猜。“93。”“对对对,93届,胡礼生,胡礼生……”我哪里记得93届的哪个学生是他呀,我甚至连93届有哪些学生都记不起来了;我只是暗暗地像背课文一样背着他的名字,生怕一会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胡礼生胡医生仍兴致勃勃地说:“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教过我的老师那么多,就熊老师没有体罚过我;但也幸亏只有熊老师一个,要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儿给您看病了。”“哈哈哈哈……”胡礼生胡医生说完就大笑。他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呀,当着这么多病人的面。
满室的病人也紧跟着即将给他们看病的胡礼生胡医生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现在的农村咋样了,过去在村里,村长家的狗一叫,全村的狗就争先恐后地跟着一起叫,叫声此起彼落,就像门诊室里这个样子的。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又说:“熊老师是对的,现在体罚也用不了了。”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这是给我吃个耳光再给颗糖甜甜吗?“熊老师,您是看病?还是开药?”他随即又说,“看来儿子的事让熊老师闹病了。唉,现在的孩子动刀……”那口气好像他是个千岁老人。我的身后一片“噢——”的感叹声潮起潮落。我从语气里都能听出他们从胡医生的嘴里得到了明确的答案,都有些吃惊、有些兴奋、有些感慨,眼睛里也都有了光,仿佛他们身上的毛病都因我是那个人的父亲而治愈了一半。
这让我想到鲁迅先生那篇《药》中的人血馒头。有几个病人还扭头相互对视了一下,表示他们刚才的猜测没有错,他们的脑子是灵光的,他们没有得老年痴呆症,这是件多么令人庆幸的事呀。我问:“小胡,有没有一种病,会让人没有了疼痛感?”“无痛症?”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哈哈笑道,“难得呀,熊老师。您也有这么好运气呀?”听他这么说,我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盼着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拿起签字笔,用笔屁股敲了三下桌面,朗声笑道:“无痛症又称先天性无痛无汗症,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患者痛感的传导受到阻滞,丧失了痛觉,可能与人体某种先天性基因变异有关,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全球发病率只有10亿分之一,也就是说,目前全世界患此症者最多也就六七十个,想不到熊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呀。”“不!不!不!”我听说是先天的,慌忙摇手,“我以前是会痛的,只是最近感觉不到了。”“那就是后天造成的。不是无痛症。”他斩钉截铁道,“熊老师是因为儿子的事导致神经阻碍吧,那只能算是疼痛麻木症。”“这个能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沉默了片刻,这才一脸凝重道:“我听说老中医用针灸治愈过的案例。熊老师想治的话,不妨去中医门诊试试。但我首先声明,我只是听说呵,未必是真的。”“其实吧,这并不影响正常生活。”他突然拿腔拿调起来,用一种油滑的语调对我也是对在场的病人说,“这只能算是个缺憾,不能算是个病。”“是人都是有缺憾的。”他忽然又换作学生的口气问我,“熊老师,您说对吗?”“对!对!对!”那些病人纷纷替我抢答。“是吗?你们也是疼痛麻木症吗?”
瞧他们信誓旦旦的,我这个当老师的,竟听得一愣一愣的。我盯着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辨认他是否说谎?我又扭头盯着那些忸怩作态的病人,辨认他们是否有作伪证的嫌疑?这些人仿佛被胡医生捅破了他们之间天大的秘密,一个个手足无措,羞愧难当,却又乐在其中。“当然是真的。”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坐到医生才有资格坐的那把椅子上,笑微微地询问那些病人:“你们感到痛了吗?”只见那些病人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得如同站在操场上的战士,挨个儿报数一般,大声地向胡医生喊道:“不痛。”“不痛。”“不痛。”……
我是有些吃惊,但并不惊讶。昨天从乔司劳改农场回来,我就发现了镇上人的“异常”。“我刚才不是说了,熊老师,您是对的,体罚没什么卵用,对学生毫无意义。”他说,“不过您放心,您这个不是病的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只是失去痛感而已,智力、冷热、震动和运动等感觉能力都是正常的,包括同房。”“哈哈哈……”病人们开心地坏笑。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让我伸出右腿。我伸出右腿,悬空,艰难地不让右脚落地。他侧过身来,从办公桌左边最后一只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巧的木榔头,冷不丁地敲敲我的右膝盖,我的右腿应声弹跳起来。
他又让我伸出左腿,我伸出左腿,同样悬着。他照例梆梆地敲我的左膝盖,敲得很重,我不觉得痛,但反应绝对正常。“你瞧,这不是很正常嘛。”他说,“这是好事,熊老师,你应该值得庆幸,你终于解脱了痛苦。”说得我必须摆几桌酒庆祝一下才行。他摆出一副绝对权威的架势,对我,同时也是对大家说道:“现在的人,非正常死伤的不要太多呵,像车祸、民航失联、娱乐场所失火、高楼坍塌、自杀等等,这该有多痛苦呀!现在,你不觉得痛了,遇到最严重的意外也不可怕了。
绝大多数人最后都死在癌症上,而不少癌症到了晚期痛得你要死要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好了,我跟你说,到时候你什么痛苦都没有……”那些病人个个眉开眼笑,频频地朝他点头赞许。其中一个病人就说:“熊老师,你这不是没病找病吗?浪费大家的时间呵。”大家又大笑。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故作严肃道:“好了,下一个。”我不得不向他道谢,自觉地起身。刚才那个说我没病找病的病人,立马就挤到我刚离身的小方凳上,开心得像是来人民医院的路上拾了一沓“老人头”。
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并不忙着给他看病,而是客气地问:“熊老师,您还有什么病要看吗?”“没了。没了。”我连声道,“谢谢小胡。”他习惯成自然地撕了一张空白药方纸,写下一行字,然后优雅地递还给我。我匆匆地瞄了一眼,那是他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5
在我学生胡礼生胡医生的一句“熊老师,您一路走好”和病人们的嬉笑声中,我告别了内科门诊室,告别了崇贤人民医院,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大街上。但我仿佛身处云里雾里一般,脑子里全是他的声音,赛过他给我动了一次外科手术,把一只袖珍录音机塞进脑壳里,自动地循环播放着他说过的话。
我一路敲着两侧脑壳,太阳穴隐隐作痛,就十分懊恼地想,我的这个学生咋不去修道呢?他完全有资格设坛讲经了。快走完崇乐街时,我发现时间尚早,何不去一趟崇贤公安分局呢?于是,我倒回去一段路再拐到崇礼路上,没头没脑地往前走,等到我抬头发现一幢高楼上那枚耀眼而又巨大的徽章时,我的双脚自个儿就愣住了。这会儿我的脚趾头都比我大脑有思想,我进去能问出个什么来吗?疼痛麻木症能减轻儿子的刑期吗?再说这个事儿,公安局也管不了,要去也得去法院呀。如果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说的都是真话,而且我也感觉是真的,它还不是病,只是疼痛麻木而已,大家马大家骑,法律就该一视同仁,那我还去费这个口舌做什么?正因为法律是无情的,所以才是公正的。
于是,我又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我去了趟人民医院,倒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回来;到家就挺尸,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直挺到天黑,连中饭加夜饭都没有吃。我也不饿。要命的是,我感觉不到饿来着。奇怪!早晨那么饿,这会儿怎么就不会饿了呢?也好,饭钱总省了。第二天上午,其他语文教师都去上课了,语文组教研室里就剩下我和刘芒刘老师。他比我大七八岁,过去热衷于体罚,不知他是不是疼痛麻木症者。我先是唉声叹气,自顾自拨浪鼓似的摇了阵头,感慨现在教育孩子太难了;又自嘲是个失败者。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和我老婆路不凡都是中学语文教师,儿子熊气候不仅高考才考上三本分数线,现在连三本都不用读了,直接就进监狱了。
刘芒刘老师或许是为了应付我,也或许是真同情,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是啊是啊。”我小心翼翼地问:“刘老师应该还好吧,体罚总是有效果的。”他立马摆出苦相给我看,绝口否认:“都什么时代了,现在怎么还可以体罚学生呢。”“嗯嗯,”我顺着他的话,又问:“刘老师有痛感吗?”他冲我白白眼道:“有呀。大概是老了的缘故,天天浑身酸痛,今天两只膝盖又肿痛难受,明天要下雨了。”他突然神经兮兮的,甚至动用了假嗓音,却又按捺不住兴奋的劲儿,悄悄告诉我:“只有我们语文组里那个吴海海吴老师,落伍落到哪儿去都不知道,前年还在搞体罚。这个木大死尸,木知木觉的,下手没有个轻重,结果那个小死尸摔出去,撞倒了课桌,撞断了两根肋骨;家长哪里肯歇呀,揪住他不放,告到这儿,告到那儿,听说赔了不少钱。活该他倒霉!但你看现在,他多牛逼呀!他不就是靠一趟趟跑施历大施校长家里,才跑来一个语文组组长,自己有什么花头呀。
要说教育质量的话,还远不及你老婆路老师呢。”我懂他的意思,我老婆路不凡当语文组组长都十来年了,要不是我儿子熊气候出了事,那有他吴海海吴老师什么事呀。但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呵呵”了两声,瞧他神经兮兮的,我还以为学校里又出了什么大新闻呢,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他还当回事儿来说。
既然刘老师有痛感,我就越来越怀疑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的说法,整个崇贤镇都是疼痛麻木症者,怎么可能呢?那些病人有这么拍马屁的吗?现在的人呀,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天深夜,我家对门出事了。对门那个女的大家都叫她小燕,男的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一对小夫妻,还有个一岁多的女儿谣谣,长得倒是蛮可爱的,头大眼睛也大,就是没事爱咬自己的手指头,咬破了才肯歇;最近长出四颗牙齿来,夜里做梦居然把自己的舌头咬破了,搞得满嘴血淋淋的,这可把这对小夫妻给吓坏了,杀猪般地嚎叫,还叫来了120。
的确,这件事想想都后怕的,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还不会讲话呢,大人的话也未必句句听得懂,这要是把自己的小舌头咬破了,那可怎么得了呵!我老婆路不凡好像不用睡觉的,跑进跑出了四五趟,直到120走了,她才兴致勃勃地回家关上大门,对似睡非睡的我大讲特讲起她的所见所闻,其间还夹杂着太多她对这对小夫妻的嘲讽和指责,好像她是一个多么称职的母亲。她就喜欢看别人的不堪与不幸,平常只看《今日说法》《一线》《天网》《夜线》《案件聚焦》《警方热线》《法治进行时》《现在开庭》《密案追踪》《取证》等电视节目。
其实,她对破案与法制知识毫无兴趣,就是爱看案件中的主人翁那个惨状,越惨她就越开心,才有心情冲我不计前仇地讲上几句话。别人的不幸已经成为她活着的唯一精神支柱。对门的事,让她想起住在我们隔壁那幢楼里的那个孤独老男人,去年夏天的一个凌晨,被一辆小卡撞成了植物人,至今还挺在崇贤人民医院里。那个孤独老男人,人家都说他是工程师。想必也是真的,但现在的工程师多如牛毛,已经不值钱了。
我每次看到他,总是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一个人在行走,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身边连条听话的小狗都没有。那天凌晨四点光景,他就出门去晨练,谁知离家不到五百米,就被一辆去勾庄进菜的小卡撞出去五米远。事后警察调了那个路口的监控视频,看到那个司机并没有逃逸,撞人后就连忙下车,把被撞的人扶起来,好像还问他怎么样?要不要送他去医院之类的,但被撞的人——也就是那个孤独的工程师,朝他摇摇手,让司机把车开走了;但他没走几步路,就自个儿倒在地上,直到天亮后才有人发现他。我就看不惯我老婆路不凡得意扬扬的样子,告诉她一个不争的事实,那都是疼痛麻木症惹的祸。
谣谣是如此,老工程师是如此,我儿子熊气候与他的同学也是如此。我说她也会是如此,都是疼痛麻木症者。她就极力否定,说她不是疼痛麻木症者,说对门的谣谣才一岁多,怎么可能是呢?还有那个老工程师,只是内伤,一时肯定感觉不出来痛的。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别以为你是,就认为整个崇贤镇的人都是了。”我也懒得理她,她不是那种做人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的人。我老婆路不凡脑袋一歪,突然又笑道:“我要是疼痛麻木者,就好了!”我冷冷地问:“这不是病吗?”“你才有病呢!”她斩钉截铁道。那就没天谈了。我不相信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坐堂的崇贤镇人民医院,我得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这真的不是病吗?还是真的不能治愈呢?但前提是我得有看病的钱。虽说我有医保,但也不是所有的费用都能走医保的。
再说老是去父母家蹭饭也不是个事儿。第二天放学,我就漫无目的地上大街上寻找工作,逢店必问;虽说有几家店铺正在招聘店员,但都是全天候的,打小时工的没有。我不死心,接连找了数日,把整个崇贤镇的大街小巷都翻遍了,只有一家培训机构是收晚托班学生的,表示可以考虑,让我回家等消息。第二天傍晚我又找上门去,但人家一口回绝了,想必是知道我是谁了。那一个月,我都在找临时工的路上。这天傍晚,我走在小区里,一辆匆匆而过的三轮车上,突然掉下来一只纸箱,我连声叫喊开车的,他竟没有反应,我就捡起纸箱追上去。年轻人这才停下车来,回头连声谢谢。见是我,他不无惊讶道:“熊老师,是您呀。”
他是我的学生。因为住在同个小区,我隐约记得他:“你是曾启刚呀。”他高兴坏了,说老师您还记得我呀。他说他太忙了,连掉东西都没注意到。我就吞吞吐吐地问他要不要帮手?他说太要了。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工作?他问现在行吗?我就说太行了,只是我还没有吃晚饭,要不……他说晚饭就在他家吃吧。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学生曾启刚开的是网店,就开在38幢顶楼的家里,销售各种电子产品的零配件,薄利多销,生意红火;每天傍晚必须将客户购买的小东小西,全部打包发给快递。他就需要一个打包工,从傍晚开始工作,一般要忙到深夜十多点钟才能回家。而这个时间正好适合我。
我没有跟他谈工资和饭钱,我说先做来看吧,活多活少,让他看着给就行。他又连声谢谢。我做满第一个月,学生曾启刚给我了三千元,他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从此,我又有了固定收入,不用再去父母家蹭饭,也不用再拿老母亲干枯的双手颤颤巍巍塞过来的零花钱去充饥,我还可以去城里大医院看病了。这时候已是第二年春天,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名声在外的大医院,不瞒你说,我连第六人民医院——也就是精神病医院——都跑了。呵呵,说起这家医院我就一肚子火,那个给我看病的“光头鸭”——头上是连一根癞毛都没有的,都没问我有什么问题,就在连着电脑的打印机上哗啦哗啦拉出来十多张检验和化验单,有拍X光的,有拍CT的,有做磁共振的,有做彩B的,有测心电图的,有化验血和大小便的……
然后就催我去交费,要我把这些项目全部做好,取了报告单再去找他,他会根据检查结果来判断我有没有病?有,又是什么病?他难道忘了自己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吗?他难道除了神经病还能医治百病吗?我是在一楼大厅排队等待付款的当儿,突然一个激灵,打电话向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逐一询问的。“拍X光就能拍出神经坏死吗?”“不能。”“拍CT呢?”“也不能。”……“那化验血呢?”“更不能了。”我懂了。这10多项检查都和病无关,那我花这么多冤枉钱做什么呢?我神经呀!历时半年,我利用双休日时间,三十余趟进城,在各大医院里求证了我的学生胡礼生胡医生的言论完全正确。我猜想年纪轻轻的他,之所以有正确的论点,应该是从医学教材上获取的。任何一家医院都明确表示是病也不是病,就看我如何对待了;就连省中医院的那位黄专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又表示我想治疗的话,值得一试。于是,我做了三个月针灸,身上许多部位,包括十分重要的头部,总共扎了八百多针。呵呵,说实话,那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还是我,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疼痛麻木症者。
来源:娄山关gztzhw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