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2年芒种晌午,林秀禾晕倒在晒谷场时,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刻着标语的竹筒,会裹着她半生的苦与甜。最后一滴意识消散前,她闻到了金银花混着鱼腥草的凉茶香——那是陈大河身上特有的味道,像暴雨前的穿堂风,裹着竹林深处的潮气。
1972年芒种晌午,林秀禾晕倒在晒谷场时,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刻着标语的竹筒,会裹着她半生的苦与甜。最后一滴意识消散前,她闻到了金银花混着鱼腥草的凉茶香——那是陈大河身上特有的味道,像暴雨前的穿堂风,裹着竹林深处的潮气。
一、夏收的竹筒
1972年芒种,双抢的日头毒得能揭人一层皮。晒谷场东头的老槐树上,铁皮喇叭正播着《社员都是向阳花》,林秀禾攥着镰刀的手一颤,血珠子就溅在了稻茬上。
"地主家的娇小姐!"记分员周寡妇啐了口唾沫。秀禾低头用衣角裹住伤口,蓝布衫上的补丁还是用她娘的嫁衣改的。晒场西头飘来艾草烟味,她知道那是陈大河在熏赶稻堆里的麻雀。
日头偏西时,秀禾眼前忽然漫起黑雾。最后听见的是搪瓷缸子落地的脆响,还有股清凉的苦味滑进喉咙——陈大河竹筒里的凉茶,掺了后山采的鱼腥草。
醒来时竹影在土墙上摇晃,她发现自己枕着件军绿褂子。窗台上晒着的竹筒还挂着水珠,筒身歪歪扭扭刻着"农业学大寨",倒像谁用镰刀新划的。
"喝了吧。"陈大河蹲在门槛外卷烟,火星子明明暗暗,"加了金银花,不苦。"他总这样,说话时不看人眼睛,只顾摆弄那些竹篾条。
秀禾摸着竹筒上的刻痕,想起前年深秋。她在牛棚外听见陈大河跟他爹吵架:"非要娶周寡妇侄女?她那工分是睡出来的!"接着就是摔门声,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地掉。
蝉鸣突然尖锐起来。陈大河起身拍掉裤脚的稻草屑:"周寡妇要给你记半个工分。"他指指晒场边的竹匾,"说你晕了还能压住稻捆。"
秀禾这才看见竹匾下压着件红肚兜——准是周寡妇偷藏了准备当"资本主义尾巴"举报的。她忽然笑出声,惊飞了竹梢上的斑鸠。陈大河耳根子通红,踩着重步子走了,留下那截没抽完的烟卷在青石板上冒烟。
二、油灯下的秘密
1973年惊蛰夜,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打摆子。林秀禾咬着线头给爹补汗衫,指腹摸到领口磨破的"光荣劳动"红字——这是爹当上生产能手时公社奖的。窗外竹影沙沙响,瓦片忽然传来细碎的磕碰声。
"谁?"她攥紧顶门杠。
"我。"陈大河倒挂在屋檐下,蓑衣滴着水,"东南角漏雨了吧?"他说话时嘴里叼着竹篾片,去年抢修水闸落下的疤在月光下泛青。
秀禾望着他麻利地换瓦片,忽然想起开春时大队部贴的告示:"严禁黑五类子女夜间串户"。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毛主席像上,晃得墙角的药罐子明明暗暗。
"吃这个。"大河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三层报纸裹着的米糕还带着体温,"粮站老张偷偷给的,说是抵我帮他编箩筐的工。"
秀禾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去年腊月队里挖水渠,这双手在冰碴子里刨出过卡住的铁锹。米糕上的红枣让她鼻尖发酸——娘临终前攒的五斤粮票,全换了救心丸。
瓦片响动惊醒了里屋的爹:"妮啊...咳咳...是野猫吧?"咳喘声混着痰鸣,像破风箱扯着人肝肠。大河突然从梁上翻下来,油灯照见他眼底的血丝:"县里赤脚医生说的盘尼西林..."
话音被夜风掐断。秀禾瞥见门缝外晃过手电筒光,那是巡夜的基干民兵。她慌忙吹灭油灯,黑暗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陈大河的气息混着竹叶青的味道,让她想起夏收时那个晕眩的午后。
"供销社老刘说..."他压低嗓子贴着她耳根,"得去市里人民医院弄。"秀禾感觉有硬物塞进手心,是把黄铜钥匙——河堤下废弃的抽水泵房,去年批斗"投机倒把"分子时封的。
鸡叫头遍时,陈大河的背影融进雾里。秀禾摸黑坐在织机前,梭子撞得木架咚咚响。这是娘留下的老物件,踏板底下还藏着半匹的确良,原本要给她当嫁妆的。线头突然绷断,她才发现织的是竹节纹——和大河修屋顶用的竹篾一模一样。
三、渡口惊雷
1974年立秋夜,暴雨砸得粮站外墙"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往下淌红汤。陈大河把铝饭盒贴着肚皮捆紧,油布外还裹着秀禾给的蓝印花布——那是她拆了最后一件好衣裳裁的。
渡口方向突然响起破锣声,守闸老吴在雨幕里吼:"龙王爷发怒喽!"去年塌方的山体正在往下滑,混着大跃进时炼钢剩下的矿渣,泥浆里泛着血似的锈色。
"大河哥!"秀禾从老樟树后闪出来,斗笠下露出半截苍白的脸。她怀里抱着装草木灰的陶罐——按乡下土法,得用这个吸潮气护着西林药粉。
"你不要命了!"大河急得去推她,指尖碰到她湿透的的确良衬衫。上个月公社放映《红灯记》,民兵们拿手电筒照谈对象的小年轻,光柱里浮动的尘粒像撒了把银针。
山洪的咆哮声近了。秀禾突然把陶罐塞进他怀里,指节白得发青:"爹咳得接不上气,今早痰里带碎肉..."她哽住了,去年修水库被砸死的李二柱,临死前吐的就是这种血痰。
渡船在浪头里打旋,船帮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油漆正在剥落。大河刚要拉她往高处跑,马灯光突然刺穿雨幕。
"好个搞资本主义复辟!"民兵队长王建军胶鞋踩得烂泥呱唧响,武装带上的五四式手枪套空着——去年林场走火事件后枪械都收了,但别着红宝书的架势更瘆人。
秀禾突然把陶罐往大河怀里一送,转身冲向渡船。混着柴油味的洪水漫过跳板,她假装踉跄,蓝印花布包裹在闪电下格外扎眼。这是他们早商量好的调虎离山计,只是没想到要演给挎着语录包的王队长看。
"拦住那女的!"王建军嗓子劈了叉。两个民兵扑向秀禾时,大河趁机钻进芦苇荡。铝饭盒硌得肋骨生疼,他想起爹临终前攥着铁路劳模奖章,金属棱角也是这样陷进皮肉里。
山洪卷着公社猪圈的茅草屋顶冲下来,浪头里浮沉着半块黑板报,残存的粉笔字还能认出"批林批孔"的标题。大河把药盒举过头顶,混着鸡粪味的泥汤呛进口鼻。二十米外的抽水泵房亮起手电光,秀禾说老会计会在寅时开一刻钟后门。
王建军的怒吼混在雷声里:"抓去晒谷场批斗!"大河在摸到泵房铁门时,发现蓝印花布被铁锈撕了个口子。去年秀禾坐在这块布上给他补衫,针脚细得像春雨,线头还是拆的她爹的劳模绶带。
四、批斗会上的竹筒
1974年白露,晒谷场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麦芒。林秀禾跪在去年爹领劳模奖的位置,后颈被太阳晒脱了皮。周寡妇攥着把陈年秕谷往她衣领里撒:"让大伙瞧瞧破鞋兜里的脏东西!"
"这是治病救人的药!"秀禾突然抬头,声音惊飞了谷堆上的麻雀。二十步开外,农药仓库墙上的"救死扶伤"标语正在褪色,那是六八年卫生队来打疟疾时刷的。
王建军冷笑一声,抖开染着泥渍的蓝印花布。铝饭盒当啷落地,十二支盘尼西林在尘土里滚成散落的星子。人群里炸开嗡嗡响,老会计的算盘珠子声停了——去年队里耕牛发瘟,求爷爷告奶奶才批下来四支磺胺。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周寡妇突然振臂高呼,露出腋窝下补丁摞补丁的汗衫。她侄女去年难产大出血,就因成分不好没排上输血指标。
秀禾盯着地上碎成两半的竹筒。那是大河昨晚塞进柴垛的,筒身新刻了朵荷花——七岁那年她掉进荷塘,是大河用竹竿把她捞上来的。筒底还粘着供销社的糖纸,薄荷味儿的,春节特供时他排了半宿队。
"都看看!"王建军从语录本里抽出一方汗巾。白布上绣的竹筒图案浸着血渍,那是秀禾用拆了劳模绶带的金线绣的。晒场突然死寂,老吴头别过脸去——他哮喘发作那晚,秀禾偷塞过两片氨茶碱。
"我的。"陈大河的声音从谷仓顶上炸下来。他扛着被山洪泡烂的缆绳,绳结上拴的平安符红布条剌剌飘着。晒场西头传来铁器相撞的脆响,知青们正在磨新镰,刀刃在磨石上刮出火星子。
王建军腮帮子上的肉直跳:"你说这是你的?"
"竹筒汗巾,爷们擦汗用。"大河扯开衣襟,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胸膛,"要验指纹不?"他学的是去年县公安查偷粮案时的词儿。
秀禾指甲抠进青石板缝。去年腊月她在油灯下绣这方帕子,大河蹲在门外削竹篾。他总说篾条要泡三遍桐油才经用,就像有些念想得拿命护着。
"捆上!"王建军摔了茶缸,搪瓷崩裂的碎片溅到秀禾膝头。七五年知青返城指标下来时,这茶缸会在王建军家炕头砸出个坑——他女儿正和公社书记侄子谈对象。
大河被反剪双手时,朝谷堆后使了个眼色。秀禾突然发疯似的扑向竹筒碎片,掌心被豁口剌出血也不松手。混着泪的血珠滴在"农业学大寨"的刻痕上,把去年夏天凉茶的滋味都泡了出来。
"押送劳改农场!"王建军踢开滚到脚边的药瓶。玻璃碴子扎进胶鞋底,这个当年徒手抓过土匪的汉子,今晚会蹲在灶台边挑刺,油灯光照见他鬓角第一根白头发。
晒场东头老槐树突然落下一串槐花,砸在秀禾散开的发辫上。去年今日,大河在这树下给她别过一朵绒线花,说等新米下来了换红糖冲水喝。
五、二十年后的竹叶青
1995年谷雨刚过,省立医院中药房的百子柜还凝着潮气。林秀禾捻起一撮竹叶青,茶梗在晨光里翻出金边。玻璃罐下压着泛黄的《参考消息》,茶叶版头条照片里戴眼镜的男人正在炒青,腕骨上的旧疤像条蜈蚣。
"林大夫!"药房小张举着牛皮纸袋探头,"您要的明前茶。"塑料袋上印着"大竹岭茶厂",烫金logo旁刻着半朵荷花。秀禾手一抖,滚水溅在七十年代的老搪瓷缸上,"救死扶伤"的红字褪成了暗粉色。
长途客车颠簸在山道上时,她摸着兜里的玻璃药瓶。当年那支没摔碎的盘尼西林,此刻装着降压药片——爹临终前攥着说"留给大河"。
茶厂铁门前的光荣榜换了内容,"生产标兵"变成了"致富能手"。穿卡其工装的男人正弯腰检查萎凋槽,后颈的晒斑和旧照片里如出一辙。秀禾踩到节枯竹,脆响惊得他猛然转身。
二十年时光在他们之间裂开道缝。陈大河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当年劳改农场落下的眼疾。他手里竹筛还晃着青叶,腕上电子表带遮不住枪伤似的疤。
"陈厂长。"秀禾把药瓶放在石磨茶台上,"您父亲托我带..."话被山风卷走大半。当年晒谷场的青石板成了茶艺展示台,刻着"农业学大寨"的竹筒躺在玻璃罩里,成了企业文化的展品。
大河突然从裤兜掏出蓝印花布包着的物件。油纸层层剥开,是半块染着茶渍的米糕。秀禾想起惊蛰夜煤油灯下的体温,供销社老张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炒茶车间的热气漫出来,裹着他们往旧时光里坠。大河指着烘干机说:"当年抽水泵房的铁门改的。"秀禾看见门板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被磨成暗纹,新刷的绿漆正在剥落。
暮色漫过茶山时,他们坐在老樟树下喝新茶。秀禾的传呼机突然震动,急诊科的号码在液晶屏上跳。大河往她提包里塞了个竹筒,筒身新刻的荷花包着"金奖"字样。
返程车上,秀禾摸到竹筒底垫着的汗巾。金线绣的竹筒图案褪了色,夹着张字条:"茶叶要配75℃水"。背面是钢笔描的稻穗,和当年渡船暗舱里的粉笔画一样拙朴。
茶山渐渐缩成窗玻璃上的绿斑,收音机里正播《春天的故事》。秀禾把汗巾按在眼角,二十年前的泪终于滚下来,冲开了岁月积下的茶垢。
1995年清明雨落进茶杯时,陈大河推了推老花镜,把新炒的竹叶青装进斑驳的铝饭盒。茶厂广播里《在希望的田野上》正放到高潮,他忽然摸到盒底那方发硬的汗巾——金线绣的竹筒图案早褪了色,却洇着二十年前渡口暴雨夜,秀禾掌心渗进去的那抹暗红。远山茶浪起伏,像极了大批斗会上此起彼伏的拳头,而今都化作了炒锅里翻涌的春芽,在滚烫的铁板上把岁月焙出了沉香。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