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都是第几年了?十几年如一日,也不嫌麻烦。"母亲接过大伯手中的两个沉甸甸的竹篮,笑着摇头。
年货里的亲情
"这都是第几年了?十几年如一日,也不嫌麻烦。"母亲接过大伯手中的两个沉甸甸的竹篮,笑着摇头。
大伯摘下头上沾着雪花的棉帽,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外面雪大,路上滑,我走得慢了些。"
母亲赶紧把他让进屋,倒了杯热茶。"守义,来,喝口热乎的。"
我家住在北方一座老工业城市的工人新村,那是八十年代初的冬天。
院子里的水龙头都冻得吐不出水来,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冰溜子,小孩子的鼻涕冻得像两根透明的小冰棍。
我们一家五口挤在五十多平米的两居室里,墙角常常结着一层薄霜,晚上睡觉要垒好几床棉被才不觉得冷。
父亲陈守信在钢铁厂当工人,是个闷性子的人,下班回家除了听652型晶体管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很少说话。
母亲赵月梅在纺织厂做织布工,一双手常年泡在水里,冬天裂得像树皮一样粗糙。
七七年我哥哥陈小春初中毕业,赶上高考恢复那一届,可惜差了几分没考上,进了街道办的小厂做学徒。
我那时候还在读初二,每天的任务就是放学后去煤球厂排队买煤球,回来帮着生炉子做饭。
大伯陈守义比父亲大五岁,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
在那个"忠"字当头的年代,大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守义",父亲叫"守信",兄弟俩的名字连起来便是"忠义信"三字,颇有些旧时代的遗风。
大伯在粮站工作,那会儿粮站可是个肥差,不但能吃上公家饭,手中还掌握着粮油调拨的权力。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份工作就像是握着一把能开启百姓胃口的钥匙。
每到年关,大伯都会提着装满年货的竹篮来我家,里面有肉、鱼和各种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有时候还会有几斤上好的白面和一小瓶食用油,这在凭票供应的年代,简直是雪中送炭。
"守义,你说你,这么多年了,老这么送东西,多不好意思。"母亲把年货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桌上,脸上带着不好意思又藏不住的喜悦。
"大冬天跑这么远,你这当哥的也太客气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从竹篮里拿出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摆在八仙桌上。
那是两条鲤鱼,肥硕得尾巴还在微微摆动;半斤猪肉,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还有一小罐蜂蜜和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嫂子,说啥呢,这不是应该的嘛。"大伯搓着手,脸冻得通红,笑容却比屋外的阳光还要暖。
"再说,现在有小春出息了,我这不是沾了侄子的光嘛。"大伯揉了揉我的头,笑着说道。
"瞧你说的,什么沾光不沾光的,一家人客气啥。"母亲笑骂道,脸上却掩不住自豪。
母亲提到的小春,是我哥哥。
七九年他进了街道办的小厂,干了两年,眼看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全国,有些胆大的人已经开始"下海"经商。
八二年,哥哥借了几百块钱,联合几个朋友在城郊赶集的地方摆了个小摊,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
刚开始,全家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那时候"投机倒把"的帽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被工商查到,轻则罚款,重则可能留下案底。
但哥哥似乎生来就有经商的天赋,从小商小贩做起,慢慢摸索出了门道。
到了八五年,他已经和人合伙租下了百货大楼旁边的一个小门面,专卖从南方运来的电器和新鲜玩意儿,在我们这座北方小城,算是吃上了"改革饭"的先行者。
每逢过年,哥哥都会往家里拿一些钱,给父母添置些新衣裳,连我也跟着沾光,穿上了市面上最时髦的喇叭裤和尼龙衬衫。
"小春这孩子有出息,听说前段时间进了一批彩电,卖得可好了。"大伯抿了一口茶,脸上满是欣慰。
"那是那是,托你的福。当初要不是你给他指的门路,哪有今天啊。"母亲笑着应和,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
父亲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默默地卷着一支"大前门",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却不说话。
每次大伯来,我总觉得父亲的表情很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愧疚,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父亲平时就话不多,见了大伯更是沉默,只是默默地递烟,两人坐着,一屋子的烟雾缭绕。
"娃他爹,你说句话啊,你哥大老远来了,你就这么闷着。"母亲埋怨道。
父亲只是点点头,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我注意到大伯看父亲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既像是理解又像是心疼。
那种眼神中夹杂着的默契,不是一般的兄弟情谊可以解释的。
"行了,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多话说。来,我去给你做顿好吃的,尝尝我新学的红烧鲤鱼。"母亲起身往厨房走去,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大伯冲母亲笑了笑,又转向父亲:"老弟,厂里最近怎么样?"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还那样,不好不坏。"
大伯点点头,似乎完全理解这短短几个字背后的含义。
那年腊月二十八,我帮母亲整理过年的东西,无意中从一个旧皮箱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白照片,边缘有些卷曲,背面盖着褪色的"沈阳照相馆"的印章。
照片上是年轻的父亲和大伯,站在厂区的大烟囱前,背景是高耸入云的烟囱和灰蒙蒙的天空。
他们穿着整齐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脸上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严肃与坚定。
令我惊讶的是,照片上的父亲居然在笑,笑得那么灿烂,与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判若两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我好奇地问。
母亲正在叠被子,闻言抬头瞥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
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快步走过来,接过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六八年吧。"她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
"六八年?那是什么时候?"我问道,那时候的我对历史没什么概念,只知道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
"那时候..."母亲欲言又止,看了看门外,确定没人后,才压低声音说,"那是乱哄哄的年月,不说也罢。"
我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虽然那场"运动"已经结束好几年,但在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里,那些年的记忆依然是不能随便谈及的伤疤。
那晚,父亲值夜班不在家,母亲坐在我床边,借着昏暗的台灯,轻声讲述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六八年武斗最厉害的时候,父亲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被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那时父亲才二十出头,在钢铁厂当学徒,有天午休时跟几个工友闲聊,说了句"现在粮食紧张,不像解放前那么好"。
这话被一个积极分子听见了,当场就给父亲戴上了"怀念旧社会,诋毁新中国"的帽子,要把他抓去批斗。
"那年月,可不是闹着玩的。批斗会上有人打断腿的,有人被逼得跳楼的,更有甚者..."母亲说到这里,声音哽咽。
是大伯连夜赶到钢铁厂,用粮站主任的身份作担保,说要把父亲带回粮站接受"再教育",这才把人领了出来。
后来大伯把父亲藏在粮站的仓库里,足足躲了半个月,又找关系给父亲办了去农场劳动的手续,这才躲过一劫。
"要不是你大伯,你爸那会儿搞不好就没命了。"母亲说着,眼圈红了。
"你大伯那时候可冒了天大的风险啊,要是被人知道了,他自己也得跟着完蛋。"
母亲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你爸那个人,死要面子,这些年心里记着这份情,嘴上从来不提。"
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父亲每次见到大伯都那么拘谨,为什么大伯年年送年货却不肯收钱。
那不是因为"沾了儿子的光",而是一份深埋多年的手足之情。
那些年货背后,是一段不敢轻易言说的往事,是大伯对父亲的默默守护,是我们这个家庭得以平安度过那场浩劫的恩情。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看父亲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变得不同了。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曾经也有过惊心动魄的经历,曾经也差点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卷走。
而正是他的沉默,使我从未感受到那段历史给他留下的伤痕。
父亲从夜班回来,带着一身的寒气和钢铁厂特有的煤油味。
他的脸上带着疲惫,却在看到桌上大伯送来的年货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大伯昨天来了?"父亲问,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嗯,带了好多东西,还说沾了哥哥的光呢。"我试探着回答,观察父亲的反应。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嘴角抽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大伯这人,认死理。"
这短短几个字里,包含了多少说不尽的往事和感情,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才能真正懂得。
那天下午,父亲破天荒地没去睡觉,而是坐在桌前写了一封信。
他写得很慢,时而咬着笔头思考,时而皱眉撕掉重写,整整一下午才完成。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上面工整地写着"兄长亲启"四个字。
"放在元旦春节的兜里,大年三十给你大伯。"父亲对我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在那个没有电话,没有即时通讯的年代,一封信往往承载着太多难以当面言说的心事。
大年三十那天,大伯一家来我家吃团圆饭。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母亲忙活了一上午,做了一桌子菜。
有大伯送来的鲤鱼做的红烧鱼,有自家腌的酸菜炖排骨,还有北方过年必不可少的饺子。
哥哥小春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向大家炫耀着他今年的生意有多红火。
"叔,我跟您说,现在的彩电可吃香了,一台能挣两百多,比上班强多了。"哥哥兴奋地说。
"你表哥现在还在纺织厂上班呢,要不您给介绍介绍,跟着您干得了。那上班的死工资,哪够养家啊!"大伯媳妇接话道。
大伯笑着摆摆手:"慢慢来,慢慢来,小春有门路,会照顾的。"
席间,父亲一改往常的沉默,竟然主动给大伯和哥哥倒酒。
当他给大伯倒酒时,那双常年在高炉旁劳作的粗糙大手微微颤抖,洒出几滴酒在桌布上,形成小小的深色斑点。
"老哥,这么多年了,今天咱哥俩好好喝一杯。"父亲端起酒杯,声音有些哽咽。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这对鬓角已添霜白的兄弟。
大伯眼睛有些湿润,端起酒杯与父亲相碰,什么话也没说。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岁月深处回荡的回音。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两个曾经年轻的男人站在风雪中互相扶持的模样。
看到了那个动荡年代里,一个兄长为了救弟弟所冒的风险。
看到了那些被岁月掩埋但从未消逝的深情,看到了那些年货篮子里装不下的人间真情。
酒过三巡,父亲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准备已久的信,双手递给大伯。
"老哥,这些年的心里话,都在这里了。"父亲声音低沉而坚定。
大伯接过信,手指微微颤抖,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拍了拍胸口,点点头,没有当场拆开。
兄弟俩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但彼此心知肚明。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红色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给这个普通家庭的团圆饭增添了一抹喜庆的色彩。
晚上,大伯一家告辞时,我注意到大伯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轻声说:"老弟,都过去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道尽了一段跨越二十年的兄弟情谊。
送走大伯一家,父亲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愿进屋。
夜色中,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却又挺直如松。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大伯这些年来每年送年货的场景。
原来在那些看似普通的年货背后,隐藏着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原来在父辈那一代人的沉默中,包含着太多我们这一代人无法想象的艰难与坚韧。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父亲已经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旧烟盒,目光远眺。
"爸,大年初一,您这么早起来干啥呢?"我好奇地问。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想事情。"
他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对我说:"记住,在这世上,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您是说大伯?"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点点头,眼神中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你大伯这辈子没啥大出息,但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你要向他学习。"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沉默与坚忍,理解了大伯的善良与忠义,理解了那个特殊年代给他们留下的深深烙印。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篮年货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其中包含的情感和意义,却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比拟的。
那年之后,大伯依然每年来我家送年货,父亲也依然沉默寡言,但我能感觉到,在他们之间的空气中,那种紧张和尴尬似乎少了许多,多了几分轻松和坦然。
有时候,父亲甚至会跟大伯开几句玩笑,两人相视而笑,宛如回到了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青葱岁月。
而我,每次看到大伯提着竹篮进门的身影,都会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大伯说沾了你哥哥的光,其实是我们沾了你大伯的光啊。"
岁月如梭,时光荏苒。
那座北方的老工业城市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悄然变化,高楼渐渐拔地而起,马路越修越宽,人们的生活也日渐富足。
哥哥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小门面发展到了商场专柜,后来还开了自己的电器连锁店。
父亲在钢铁厂干到退休,领了一份还算可观的退休金,和母亲过上了安稳的晚年。
而大伯,一直在粮站工作到最后,见证了从粮票到自由购粮的整个过程,最终在国企改制的浪潮中提前退休。
即使在生活条件好了的年代,大伯依然保持着每年送年货的习惯。
只不过竹篮里的东西从最初的鱼肉,变成了各种营养品和保健茶,但那份深沉的情谊始终如一。
在这座不断变迁的城市里,我们的生活在悄然改变,但有些东西,会像年年不变的年货一样,代代相传。
那就是亲情、是感恩、是在风雨中互相扶持的人间真情。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在这世上,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