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本应活跃在办公室、教室、创业工位,而如今却身处异国,穿梭在垂暮与失智之间。他们小心翼翼伺候着不认识他们的老人,用青春抵挡衰老,用劳动换取一纸居留权。
凌晨,日本某养老院内,小袁穿着纸尿裤防护服、抱着一位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日本老人从床边挪到轮椅上。
而像小袁这样的中国青年,在日本还有很多。
他们本应活跃在办公室、教室、创业工位,而如今却身处异国,穿梭在垂暮与失智之间。他们小心翼翼伺候着不认识他们的老人,用青春抵挡衰老,用劳动换取一纸居留权。
但这种现状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不久将会逼近中国社会的问题:当老龄社会来临,谁来照顾我们老去的父母?又有谁,能来照顾我们?
夜幕低垂时,东京近郊的一家老年护理机构内,90后女孩小袁正熟练地协助一位失能老人洗漱、翻身、擦拭身体。
小袁来自中国东北,一个普通工薪家庭。五年前,她来到日本学习介护,最初只是想着“出去见见世面,顺便挣钱”。
但很快她发现,这份看似稳定的海外工作,实则是一段从身到心的长期考验。
护理老人的工作被称为“介护”,本意是协助、守护。可落到现实里,它意味着每天十几个小时的体力活、情绪劳动,以及日复一日面对死亡的精神疲惫。
穿尿不湿、换床单、喂饭、擦身、处理排泄物……
这些琐碎而沉重的任务,在外界看来或许低微无光,但对于小袁来说,却是一份连接自己与他人、与生活、与选择的纽带。
日本市场上有着大量来自中国的介护,小袁只是其中一个。
从2017年起,日本政府开始逐步放宽介护行业的外籍劳动政策,面对老龄社会的人手短缺,大量中国年轻人被招募到日本——他们多数是90后、00后,有的曾在国内做过护士,有的是大学毕业无处可去,也有人像小袁一样,为了将来能申请永住资格而来。
小袁说,刚来的第一年,她每天都哭,尤其是在冬天。
“天一黑下来,医院走廊就特别空,就会想起在家过年时炖的酸菜锅,热气腾腾的,人挤人,说话大声。”
可如今,她只能静静地听着老人痛苦的呻吟,咽下自己的委屈。
最难的,是语言与孤独。一些来日本的年轻人并未经过系统的语言培训,只能靠着简单日语和肢体动作与老人沟通。
误解和冲突随时可能发生。一个小小的失误,比如药喂错时间、姿势不对,可能引来上司责难,也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这不是来赚快钱的地方。”小袁在一次短暂的直播里说,“做这一行,要扛得住病号的哭喊,也要扛得住自己心里的苦。”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不是因为适应了,而是她发现:在这个日渐老去的国度里,她的存在,是有重量的。
夜班是最难熬的时段。凌晨两点,铃声响起,小袁迅速推开房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的排泄物洒了一地,他自己正坐在榻榻米边,茫然地看着她:“对不起,我又忘了。”
老人名叫藤井,患有中度认知症(即阿尔茨海默病)。他并不总是失常,但在记忆模糊的深夜,他往往无法区分“床”和“厕所”的差别。有时候,他甚至不认识自己,向照护他的年轻人挥拳怒骂:“你不是我儿子,别碰我!”
这种混乱并不罕见。在日本的介护现场,认知症是最常见也是最难应对的问题之一。
数据显示,截至2024年,日本65岁以上人口占比高达29.3%,相当于每三人中就有一位老年人。
而在这其中,有六分之一正饱受认知障碍的困扰。他们被时间和记忆背叛,渐渐褪去社会功能,仅依赖制度化的护理维持尊严。
另一位老人——冈田婆婆,是小袁负责照护的对象。她清醒,生活可自理,却总是沉默。
直到有天,小袁在清理衣柜时,发现了她被打青的手臂和一叠残破的信封。
老人含着眼泪低声说:“我儿子不想养我,说我花钱太多,就抢走了我的老年金卡。我不想报警,不想丢他的人。”
在日本,这样的情况被称为“家庭型老年虐待”。据厚生劳动省数据显示,2022年,养老设施中正式备案的虐待案件为804起,其中不少与子女侵吞养老金、施加语言甚至肢体暴力有关。
而在家庭照护中,这个数字更是被认为“严重低估”。
“有些老人生病后被孩子送来后,再也没出现过。”一位从业十年的日本本地介护员无奈地说,“他们只是把这里当成回收站。”
在日本,老年人孤独死的现象已经不算新闻。东京郊区的某公寓曾在一年间发现三起无人照看的老年死亡案例。
而在养老院内,即使有制度保障、有护理人员,每逢年节仍是最难熬的时刻,一排排望向门口的空椅子,却等不来一通电话。
尽管日本有着全世界最完善的养老法律体系之一,介护保险制度的推行也为老年人提供了相对可及的照护服务,但现实中的困境,远不是一纸制度可以完全覆盖的。
而这些法律,也带来了另一种压力。作为介护人员,无论是日本本地人,还是来自中国、越南、菲律宾的技能实习生,都必须严格遵守《介护职业伦理条例》:
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私自触碰、不能擅自更换护理流程,哪怕在某些时刻,这种“标准化的善意”显得不近人情。
“有时候,我们只是想帮忙,但必须取得老人的同意,但有的人就不愿意配合你,哪怕指甲缝里都是粪便,也不允许你靠近她。”
小袁坦言,“你一边想帮他,一边又害怕万一出了事,责任算在你身上。”
这就是“制度保障”的另一面,在努力保护老年人不被伤害的同时,也将所有照护者推入一个高度责任化、标准化的框架里。被照顾者的安全被最大化,照顾者的情绪与疲惫却无处释放。
而这不仅仅是日本的命题,也是一个渐行渐近的中国命题。
站在异国养老院的窗前,小袁时常出神。
她看着藤井老人呆坐在院子一角,看着冈田婆婆慢慢擦拭掉桌角的水渍。她不知道他们还剩下多少清醒的日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照护多少这样孤单而沉默的生命。
但她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悄然逼近自己的家乡。
中国,正沿着与日本相似的轨迹走向“银发社会”。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突破2.6亿,占比达18.7%,并以每年超千万的速度增长。
到2035年,这一数字预计将突破4亿,进入“深度老龄化社会”。
“9064”养老格局(即90%居家养老、6%社区养老、4%机构养老),也开始在部分城市试点长期护理保险制度。但对照日本几十年的实践经验,中国的养老体系建设仍显稚嫩。
最直观的差距,体现在“人”身上。
根据相关研究,中国目前每100位老年人仅配备不到2名护理人员,而在日本,这个比例是近4:1。
而且,中国绝大多数的照护工作,仍然由家庭女性承担,她们中有的是女儿、有的是儿媳、有的则早已年迈,却仍需照顾更老的父母。
在日本做介护的中国青年,早已亲眼目睹过这种照护的“极限状态”。
他们见识过失能老人日夜呻吟、见识过子女因压力大而对父母爆粗口,也见识过在制度面前,个体情感是多么无力。
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比很多人更早明白:养老,不只是一个家庭的难题,而是一个社会的系统工程。
中国能从日本借鉴什么?
首先,是制度上的前瞻性。
日本的《介护保险法》早在2000年就已全面实施,其以政府财政、个人缴费和家庭参与三方共同承担模式,有效缓解了老龄人口对家庭结构的冲击。
中国虽有长期护理保险试点,但尚未形成全国统一机制,许多家庭仍需自力承担长期照护成本。
其次,是社会心理的建设。
在日本,“老去”并不被羞于谈论,“照护”也不是家丑需避,而是社会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自然过程。
从小学起,日本的教育体系就渗透着对“老年”的尊重与理解。而在中国,“老”仍常与“负担”挂钩,“护”仍常与“牺牲”相伴。
再者,是对照护劳动的再定义。
在日本,从事介护工作的人无论国籍,都必须接受专业培训、通过考试,并享有一定的法律保护。
照护不再是无偿的家庭义务,而是一份被社会认可与尊重的职业。而在中国,居家照护者往往既缺乏技能培训,又缺少情感支持,身心俱疲却难以被看见。
更深层的反思是:在老去面前,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社会共识?
是尊重个体意愿,让每一位老人都有选择余生的权利;是构建普惠制度,让长护服务不再成为家庭的重担;也是鼓励跨代理解,让“老去”不再是孤独的退场,而是全社会共同承接的生命阶段。
苏格兰哲学家麦金太尔说:“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看它如何对待最弱者。”而在老龄化的时代,最弱者,正是那些缓慢走向迟暮的老人们。
他们是过往岁月的承担者,但也终将成为我们自身的镜像。
在日本介护的中国青年,或许不经意间,已成为将来时代的先行者。他们在异国他乡照护着他人,但也在某种意义上,照见着未来我们的模样。
来源:艺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