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一带,四季分明,土地肥沃,但也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地方。舅舅家住在河湾里,那片地方土质黏重,种什么都不如别处的收成好。
我们这一带,四季分明,土地肥沃,但也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地方。舅舅家住在河湾里,那片地方土质黏重,种什么都不如别处的收成好。
舅舅今年五十有八,脸上的皱纹像是田地里的沟垄一样深深浅浅。他一生务农,从未想过离开这片土地。我小时候,每到暑假,就会去舅舅家帮忙干活,那时候他总是笑着揉我的头,手上的茧子粗得像砂纸。
“你舅舅这辈子就是个老实人。”村里人常这么评价他。
是啊,老实得几乎有些固执。县城里的化肥推销员找上门,舅舅只买最便宜的复合肥;集市上有了新型农药,他还在用十年前攒下的旧配方;别人都去学水稻新品种,他却坚持种着产量不高但抗病的老品种。
我爸常说:“你舅啊,这辈子就跟钱过不去。”
舅妈早年因病去世,只留下一个儿子,我表哥。表哥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在广东一家外企工作。每次过年,表哥回来,都会劝舅舅:“爸,别种地了,跟我去广东吧,我在那边给你找个轻松的事做。”
舅舅只是摇头,继续收拾他那些农具。锄头的木柄已经磨得光滑发亮,像是涂了一层蜡。
去年春天,我接到表哥电话,说舅舅住院了。
“什么情况?”我问。
“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可能会瘫痪。”表哥声音里带着无奈,“我劝他别种地了,他就是不听。”
我赶到县医院,舅舅躺在床上,挂着点滴。病房里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老人家特有的那种药草味。窗台上放着一个旧暖瓶,暖瓶口塞着一团报纸。
“没事,小毛病。”舅舅见我来,还想坐起来,被护士按了回去。
病房里还有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正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床头放着一本发黄的《新农村建设指南》,书角卷得厉害。
舅舅住了一周院,出院那天,我开车来接他。他坐在副驾驶,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橘子——那是隔壁病床老人送的。
“我决定了,不种地了。”舅舅突然说。
我差点踩错油门。
“你说啥?”
“不种了,我想开个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舅舅,这个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居然要开店?
“开什么店?”
“卖馒头。”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舅,你会做馒头吗?”
舅舅有些不好意思:“会一点,你舅妈在世时教过我。”
说实话,我不太看好这个主意。但既然舅舅决定了,我也不好泼冷水。毕竟,种了大半辈子地,到头来腰都给弄坏了,换个活法也好。
舅舅选中了镇上一个小店面,原来是个修车铺,老板搬去了县城。店面不大,前面十几个平方,后面有个小隔间可以住人。租金也便宜,一年才一万二。
“这地方连个招牌都没有,能做起来吗?”我有些担忧。
舅舅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看着远处:“招牌不重要,要的是手艺。”
我和表哥商量了一下,凑了五万块给舅舅作启动资金。舅舅推辞不过,最后答应了下来,但坚持要写借条。借条用红色的作业本纸写的,字迹龙飞凤舞,看得出舅舅很久没拿笔了。
店面装修得很简单,几乎算不上装修。一个旧灶台,一口大铁锅,几个发面用的木盆,还有两个保温柜。墙上挂了个”馒头店”的牌子,连店名都没有,就三个大字,红底白字,像是村委会的标语。
开业那天,镇上没什么人来。我买了十个馒头,尝了一个,还不错,松软香甜。但说实话,也没什么特别的。我担心舅舅的店撑不了多久。
接下来的日子,我偶尔会去看看舅舅。店里生意一般,刚开始每天能卖七八十个馒头,勉强保本。舅舅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和面、发面、蒸馒头,忙到早上七点,馒头出笼,然后一直卖到中午。
有一次,我去得早,看见舅舅在和面。他的动作很慢,但很踏实,像是耕田一样专注。面粉、水、酵母,按照某种只有他知道的比例混合。奇怪的是,他时不时会往面里加一点什么,动作很隐蔽,我没看清是什么东西。
“舅,你加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舅舅笑了笑,没回答。阳光从小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年轻了许多。
“你知道为什么我种了半辈子地,却没赚到钱吗?”舅舅突然问我。
我摇头。
“因为我不信那些化肥农药。”舅舅的手在面团上轻轻揉搓,“我家那块地,有一半用来种粮食,另一半……”
“另一半什么?”
“种药材。”
我愣住了。舅舅种药材?我从没听说过。
“什么药材?”
“很多种,有黄芪、当归、白术……都是我爷爷教我的老方子里用的。”舅舅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自豪,“我爷爷是个老中医,这些药材在我们家种了几代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把药材放进馒头里了?”
舅舅点点头:“一点点,很少的量,只是提味道。”
“这……这不是乱来吗?”我有些担心,“万一出了什么问题?”
舅舅笑了:“放心,这都是食用的药材,没毒。我祖上几代都这么吃,还能活九十多。”
我半信半疑。但事实是,随着时间推移,舅舅的馒头店生意越来越好。两个月后,每天早上店门口就开始排队,有的甚至从隔壁村赶来。
“不就是馒头吗,至于排队?”我不解地问一位大爷。
大爷笑着说:“小伙子,你不知道,这馒头吃了特别舒服。我吃了一个星期,那老胃病居然好多了。”
我将信将疑。但渐渐地,舅舅的馒头店名声传开了。“神奇馒头”,人们这么称呼。说是吃了能改善睡眠,缓解胃痛,甚至有人说吃了脸上的痘痘都少了。
半年后,舅舅每天能卖五六百个馒头,全部卖完。他不得不雇了两个帮手,都是村里的大妈,帮忙和面、售卖。但关键的配方,舅舅从不让别人碰。
一天,我看到县城一家餐饮公司的人来找舅舅,想谈合作开连锁店。舅舅听完,只说了句:“我考虑考虑。”
那人走后,舅舅问我:“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我想了想:“那得看舅舅你想要什么。”
舅舅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桌子是旧的,上面有个烟灰缸大小的烫痕,那是上一任店主留下的。
“我只想做好馒头。”他最后说。
春天到了,我又去看舅舅。店门口依然排着长队,但舅舅却不在店里。一位大妈告诉我,他去地里了。
“什么地里?”我问。
“就是他家那片地啊,现在全种了药材。”大妈一边忙着收钱,一边说。
我开车去了河湾。远远地,就看见舅舅弯腰在地里忙活。阳光下,他的身影有些佝偻,但比起以前种水稻时,似乎轻松了许多。
我下车走近,看见地里整整齐齐的一片新绿。那些是什么药材,我叫不上名字。舅舅戴着草帽,手里拿着一把小锄头,正在除草。
“舅,生意这么好,你还亲自种药材啊?”我走过去问。
舅舅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药材要自己种,才放心。”
他指着地里的一片植物:“这是白术,能健脾益气;那边是黄芪,补气固表;还有那个,是当归,补血活血……”
我听着,突然想起小时候,舅舅总是给我们这些孩子熬各种汤药。那时候我们都不爱喝,觉得又苦又难闻。现在想想,那些可能都是他自己种的药材做的。
“舅,你这半辈子……其实一直都在种药材?”
舅舅点点头:“家里祖传的,不能丢。只是以前卖不出好价钱,现在做成馒头,反而有人喜欢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舅舅并非不懂赚钱,而是坚守着一种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在所有人都追求高产、快钱的时候,他选择了最慢的路——坚持传统,不用化肥农药,种最健康的作物。
“你知道吗,我住院那会儿,隔壁床那老头也是个中医,我们聊了很多。”舅舅说,“他告诉我,现在人们都吃出毛病来了,就是因为吃的东西不干净。”
风吹过药田,带来一阵清香。远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破喇叭,正播放着镇上的广播,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
“我想,与其让这些药材卖不出去,不如做成馒头,让更多人吃到。”舅舅说,“以前我只顾着自己坚持,没想过还可以这样。”
那天晚上,我们在舅舅家吃饭。屋子还是老样子,土坯墙,木头门,只是比以前干净了些。电视机是新买的,但舅舅几乎不看,遥控器上还裹着出厂时的塑料膜。
饭桌上,舅舅拿出一瓶白酒,是县城最便宜的那种,瓶子上的标签已经泛黄。他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庆祝一下。”舅舅举起杯子。
“庆祝什么?”我问。
“我把欠你们的钱还上了。”舅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现金,整整五万。
“舅,你留着发展店面吧。”我推辞。
舅舅摇摇头:“钱是借的就得还。再说,我这个年纪了,不图什么大发展,够用就行。”
我们喝完酒,舅舅带我去看了他的小作坊。就在店后面,他用砖头搭了个简易的晾晒架,上面铺满了各种药材。角落里放着几个大罐子,里面装着他自制的酵母。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配方。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舅舅指着那张纸,“他一辈子都没用过化学药品,病人却排队找他看病。”
我注意到,那张纸的右下角有一道明显的折痕,似乎经常被翻看。
“你知道吗,你舅妈刚走那会儿,我差点把这方子给烧了。”舅舅突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那时候,我觉得这些老东西没用,种地赚不了钱,还累得要死。”舅舅的眼睛里有些湿润,“是你表哥拦住了我。他说,总有一天会有用的。”
夜深了,蛐蛐的叫声从院子里传来。舅舅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个很老式的诺基亚,屏幕都有些发黄了。
“喂,张大妈,什么事?”舅舅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说,“行,明天早上我多蒸点。”
挂了电话,舅舅解释说:“明天镇上有集市,要多备些馒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舅,你那个药材配方,有没有想过专利保护?现在这么多人想学,万一被人偷去了怎么办?”
舅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方子传了几代人了,哪来的专利?再说,这东西,看着简单,其实里面有很多讲究。什么时候采药材,怎么搭配,火候怎么掌握,这些都是经验,不是写在纸上就能学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这个提醒很好,我得找个人传下去。”
我知道他指的是表哥,但表哥在广东发展得不错,未必愿意回来继承这个小馒头店。
舅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没事,不急。顺其自然吧。”
天更晚了,我准备回县城。舅舅送我到门口,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刚出炉的馒头,还热乎着。
“带上路上吃。”舅舅说,“对了,你最近那个肠胃问题怎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几个月前我确实有些胃痛,但没跟舅舅说过。
“好多了。”我说,“你怎么知道?”
舅舅笑而不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回县城的路上,我咬了一口馒头。真的很香,不是那种添加剂的香,而是一种自然的、带着谷物清香的味道。我忽然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排队买舅舅的馒头了。
第二天,我帮舅舅注册了微信号,还教他怎么用微信支付收款。舅舅学得很认真,但动作很慢,老花镜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以后你就不用收现金了,扫码就行。”我说。
舅舅点点头,又问:“那能不能在手机上卖馒头?你表哥说现在很多人在网上买东西。”
我有些意外:“你想做电商?”
舅舅搓了搓手:“我就是想,能不能让更多人吃到我的馒头。”
我帮舅舅在一个本地生活平台上开了店,上传了几张馒头的照片。没想到上线第一天,就有十几单订单。舅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怎么送货。
最后,我们找了镇上一个骑电动车的小伙子,每天负责送外卖。那小伙子以前是个快递员,后来因为车祸伤了腿,找不到工作。现在每天帮舅舅送馒头,一个月能挣三四千。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舅舅的馒头店开了一年多。如今,他不仅在镇上站稳了脚跟,还在县城开了个分店,请了舅舅的老朋友——一个退休的面点师傅管理。
最近,表哥回来看望舅舅,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辞掉了广东的工作,准备回来帮舅舅打理馒头店。
“城市太累了,”表哥说,“我想回来,把爸爸的事业继续做下去。”
舅舅听了,眼圈红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抽了几口烟。那烟是十年前的红双喜,舅舅一直舍不得抽,放在抽屉里都有些受潮了。
昨天,我去看舅舅,发现他在和一群孩子说话。那是村里的小学生,正围着舅舅,听他讲药材的故事。舅舅说到兴奋处,还拿出几株药材,让孩子们闻一闻、摸一摸。
孩子们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舅舅耐心地回答,眼睛里闪着光。
“这个老爷爷可厉害了,”一个小女孩对我说,“他会做会飞的馒头!”
我笑了:“馒头怎么会飞呢?”
小女孩认真地说:“我奶奶说的,吃了他的馒头,人就轻飘飘的,像会飞一样!”
舅舅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水果糖,分给孩子们。那糖果包装已经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水果糖,透明塑料纸包着,拧出两个小尾巴。
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了,只留下舅舅和我站在药材地边。远处,夕阳西下,把整个河湾都染成了金色。
“舅,你后悔吗?”我突然问道,“种了半辈子地,到头来才找到出路。”
舅舅看着远方,久久不语。一阵风吹过,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舒展开了些。
“不后悔,”他最后说,“该来的总会来。”
我想起了舅舅的馒头店,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店,如今已经成了镇上的地标。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店门口就排起长队。有老人,有年轻人,甚至有开着豪车从市里专程来买的顾客。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我的馒头吗?”舅舅问我。
我摇摇头。
“因为它是真的。”舅舅说,“现在这个社会,真东西太少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舅舅的成功,不是因为他的配方有多神奇,而是因为他的坚持和诚实。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他依然坚守着最古老、最简单的方式——用心做一件事。
天色渐暗,我们往回走。路过一户人家,院子里的老人正坐在门口乘凉,看见舅舅,连忙打招呼:“老张,明天给我留两个馒头啊!”
舅舅笑着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回到店里,舅舅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册子,那是他记账用的。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字迹倒是工整了许多。
“这个月纯利润三万多,”舅舅自豪地说,“比种地强多了。”
我笑了:“那当然,种地哪有这么赚钱。”
舅舅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种地辛苦,但最辛苦的是看着自己的东西卖不出好价钱。现在不一样了,我种的药材有了用处,人们也认可它的价值。”
夜深了,舅舅还要早起准备明天的面团,我们就此道别。出门前,舅舅又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
“这是今天最后一锅的,”他说,“特意给你留的,药材放得比平时多一点,对你那个胃病好。”
我接过袋子,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温暖。
回到县城,我把馒头放在桌上,忽然发现袋子里还有个小纸条。展开一看,是舅舅的字迹:
“土地不会亏待用心的人。”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思绪万千。
舅舅种地半辈子,看似不赚钱,其实是在积累。他积累的不只是种植经验,还有对土地的尊重,对传统的坚守,对品质的执着。
这些,或许就是他能让”十里八乡都来排队买”的真正秘诀吧。
想到这里,我咬了一口馒头,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儿时在舅舅家的那些夏天。阳光、泥土、庄稼的气息,还有舅舅布满老茧的手——这些朴实的记忆,竟然全都浓缩在了这个普通的馒头里。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