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周,这眼神……"六十岁生日宴上,我盯着为我端蛋糕的保姆刘阿姨,恍惚间看见了母亲遗照里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温柔与哀愁,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刺痛了我的心。
"小周,这眼神……"六十岁生日宴上,我盯着为我端蛋糕的保姆刘阿姨,恍惚间看见了母亲遗照里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温柔与哀愁,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刺痛了我的心。
我叫周建国,1966年生于北方小城铁西区,那个天翻地覆的年代里,我的出生并不被人祝福。
铁西区是个典型的工业区,空气中总弥漫着煤灰和钢铁的气息。这里的人们生活简朴,却也有着铁打的坚韧。
文革初期,我才六岁,父母就双亡了,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被告知的。由父亲的哥哥周铁民收养。他是本地钢铁厂的高级技工,车间里的师傅们都叫他"周师傅",性格沉默寡言,却对我视如己出。
铁民叔的家是厂区里的筒子楼,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进门是一张四方桌,靠墙放着一个老式衣柜,柜顶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整个单元楼里少有的"奢侈品"。
记得那时候,每到《新闻联播》播出的时间,邻居们就会三三两两地来我家"蹭电视",大家席地而坐,有说有笑。铁民叔总是默默地坐在角落,听着大家的讨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七岁那年,我在学校因"黑五类"子女身份被同学欺负,衣服撕破满脸泥污地回家。铁民叔见状,沉默地拿出针线,一针一线地为我缝补。
那双常年和钢铁打交道的粗糙大手,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疤,笨拙地穿针引线,却格外专注。他不安慰我,只是说:"建国,记住,人活着,不只为自己。咱们周家的人,再难也得挺直腰板走路。"
这话在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铁民叔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上小学时,我常常注意到有个穿蓝色工装的阿姨,远远地站在校门口看我。每当我望过去,她就低下头急匆匆地走开。我问过铁民叔,他只说是厂里的工友,路过看看。
那时候的生活虽然清苦,但也有温暖的时刻。每到周末,铁民叔会带我去位于工人文化宫的小阅览室,那里有连环画和少年文学。他自己则翻阅《工人日报》,偶尔还会帮我讲解课本上不懂的知识。
"大伯,我爸妈是怎么走的?"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
铁民叔放下手中的茶缸,目光投向窗外飘着雪花的厂区:"意外。厂里的事故。"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的汽笛声淹没。
我没再多问,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初中时,我的成绩一直很好,铁民叔虽然嘴上不说,但眼里的自豪掩饰不住。每次开家长会,他总是早早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去,认真地听老师讲评,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参加政治学习。
"建国,好好读书,争取考大学。"铁民叔常这么说,"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咱不能让历史重演。"
历史重演?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我知道,铁民叔对我的未来寄予厚望。
1984年,我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机械设计。临行前夜,铁民叔难得地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攒了多年的钱。
"念书要花钱,别亏着自己。"他把钱塞给我,然后又补充道,"注意身体,想家了就写信回来。"
我数了数,整整三百元,知道这是铁民叔省吃俭用多年的积蓄。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大学生活充实而忙碌,我每个月都会写信回家,汇报学习情况。铁民叔的回信不多,字迹工整却又透着一股子刚硬,就像他的人一样。
1985年寒假,我回到铁西区,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刘阿姨。
铁民叔说她是厂里食堂的炊事员,因为他最近身体不太好,请她来照顾起居。刘阿姨身材矮小,话不多,目光却总是温和,让人莫名地感到亲切。
"是矽肺,医生说最多再活五年。"铁民叔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个噩耗,仿佛在谈论天气。
我大惊失色,央求他去大医院治疗,他却摇摇头:"钱留着给你念书用。再说,这病,没法治。"
从那以后,每逢我回家探望,刘阿姨总会提前准备好我爱吃的菠菜猪肝汤,说是补血,眼神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关切。
"刘阿姨做的饭菜和我娘的手艺真像。"有一次,我脱口而出。
铁民叔的筷子顿了一下,刘阿姨则低下头,默默地往我碗里夹菜。
大四那年,我在学校接到电报,说铁民叔病危。连夜坐火车赶回铁西区,看到的是形销骨立的铁民叔和眼眶红肿的刘阿姨。
1990年深冬,铁民叔的病情急剧恶化。医院的走廊冰冷刺骨,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我握着铁民叔布满老茧的手,能感觉到生命正从他身上一点点流逝。
"建国,有些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但又怕你承受不了。"铁民叔拉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我...不是你亲爹。我是你大伯。你爹是我弟弟周铁军,厂里的技术员,因右派帽子被下放农场,你娘...不得不离开。那年头,陶片都往低处落啊。"
我如遭雷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这么多年的生活在一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那我娘呢?"我心如擂鼓,声音都在颤抖。
"她怕连累你,只能远远看着。"铁民叔咳嗽几声,"答应我,别怨她,那年月,身不由己啊..."
"大伯,你告诉我,我娘是谁?她还活着吗?"我急切地问道,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铁民叔的目光投向门外,刘阿姨正站在那里,眼中含泪。他慢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就在那天晚上,我失去了养育我二十四年的铁民叔。他走得很安详,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
铁民叔走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在一个生锈的铁盒里发现了一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英俊挺拔,女的温婉秀丽,眼神中透着幸福与希望。照片背面写着"铁军、小兰结婚纪念,1965年"。
照片下压着一封信:"铁民哥,请照顾好建国,我会在暗处守护,直到可以相认。不要告诉他真相,免得他小小年纪就背负仇恨。等他成人后,由你决定是否告诉他。无论如何,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署名是"小兰"。
翻看这些照片时,刘阿姨站在门口,眼神复杂。
我不敢相认,也不敢相问。真相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让我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又带来了新的痛苦。
送走铁民叔后,我回到省城,开始了工作生活。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我所在的机械厂也未能幸免。
"买断工龄"成了那时的流行词,我和许多同事一样,拿着几千块钱的补偿金,成了"下岗工人"。那时的城市里,到处是"再就业培训中心"和临时搭建的地摊。
我凭着在大学学的技术,开了家小修理铺,修电风扇、收音机、自行车,倒也能养活自己。让我意外的是,刘阿姨执意跟着我来到省城,说是铁民叔临终嘱托,要照顾我的生活。
"阿姨,我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您年纪也大了,该歇歇了。"我真诚地对她说。
"建国,让我照顾你吧,这是我欠你的。"刘阿姨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就这样,我们在省城租了一间两室一厅的小楼房,开始了新的生活。每天早上,我去修理铺忙活,刘阿姨则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会准备好可口的饭菜等我回来。
慢慢地,修理铺的生意好了起来,我开始接触电脑维修,还添置了一些新设备。偶尔有顾客问起,还以为刘阿姨是我的亲娘,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一次,我发高烧,刘阿姨熬了一夜的粥,不停地给我换毛巾。恍惚中,她轻抚我额头的动作,和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片段重合。那双手,曾在我四岁时,也这样抚过我的额头。
"是您吗?"昏迷中我脱口而出,"您就是小兰,是我娘?"
刘阿姨沉默了很久,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建国,娘对不起你。娘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亲手把你养大。"
那一刻,三十年的隔阂如冰雪消融。我紧紧抱住了这个瘦小的身影,多少年的委屈和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化作泪水。
等我病好些后,母亲终于讲述了她和父亲的故事。
1957年反右运动中,父亲因在技术会议上提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建议,被扣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到了农场劳动改造。母亲当时是钢铁厂宣传队的知青,虽被组织上要求与父亲划清界限,但她选择了坚守爱情。
他们秘密结婚,还有了我。但好景不长,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作为右派,处境更加艰难。一天,父亲被批斗回来,得知如果继续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妻儿也会受到牵连。
"你父亲说,与其让全家都垮了,不如让我带着你藏起来。"母亲眼中噙着泪水,"铁民叔答应收养你,而我改名换姓,离开了铁西区。"
父亲在一次批斗中受了重伤,不久后去世。母亲不敢回来认我,怕给我带来麻烦,只能远远地看着我长大。
"那个经常在学校门口看我的阿姨,就是您吧?"我问道。
母亲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就去看你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文革结束后,母亲回到了城里,却不敢相认,怕影响我的前途。铁民叔一直暗中资助她,让她能在远处守护我。
"铁民叔对你说实话的那天,我就在医院门外。"母亲说,"他让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
原来,铁民叔去世前将真相告诉了母亲,她才以保姆身份回到我身边,默默守护了十五年。
"这些年,你没怨恨过我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我握着母亲的手,那双因岁月和辛劳而变得粗糙的手:"怎么会呢?您和铁民叔,都是为了保护我啊。"
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早春二月》,里面有句台词:"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多少家庭像我们一样,被无情地拆散,又倔强地以各种方式守护着亲情。
接下来的日子,我带着母亲去了铁西区老街坊那里,想了解更多关于父亲和母亲的事情。
原来,刘兰——我的母亲,曾经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能歌善舞,是当年的"厂花"。父亲周铁军是技术科的高材生,两人的恋情曾是厂里的一段佳话。
"你妈那时候跳舞可好看了,《东方红》、《红梅赞》,台上一站,跟仙女似的。"王婶回忆道,眼中满是怀念,"你爸是个直性子,技术好,脾气也倔。说起来,你长得真像你爸,特别是那双眼睛,有神。"
老李头是父亲当年的同事,已经七十多岁了,听说我来寻访,特意戴上老花镜,拿出一张泛黄的合影:"这是1965年厂里评先进时照的,你爸站第三排右边第二个,戴眼镜的那个。"
照片上的父亲高高瘦瘦,目光坚定,嘴角带着一丝倔强的笑意。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父亲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
"你爸是冤枉的,"老李头叹了口气,"那会儿,提意见就是右派,哪有那么多右派?现在想想,他提的那些意见,不都是为了厂里好吗?"
跟着王婶,我们去了当年父母住过的筒子楼。那栋楼已经很旧了,墙皮剥落,但依然住着几户老住户。
"你们家住过三楼左转第二间,后来你爸下放了,你妈带着你离开后,就一直空着,直到公房分配给了新工人。"王婶边走边说。
站在那扇老旧的防盗门前,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父母,抱着襁褓中的我,充满希望地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回家的路上,母亲很安静,我知道她在回忆那些既痛苦又甜蜜的往事。
"妈,您后悔吗?"我轻声问道。
"不后悔。"母亲的声音坚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你爸。苦也好,难也罢,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时光如梭,转眼间又是十年。2010年,我的小修理铺已经发展成了一家电子产品维修中心,生意红火。我娶了同样是下岗工人的王丽,有了一个聪明活泼的女儿,取名周小兰,用以纪念我的母亲。
母亲虽然年事已高,但身体还算硬朗,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照顾小孙女,教她唱那些五、六十年代的歌曲,讲那些古老的故事。
今天,我们一家人站在铁民叔的墓前。秋风扫过黄叶,铺满了大地。母亲整理着墓前的鲜花,轻声说:"你大伯,一辈子都在弥补他弟弟欠下的。他才是真正的父亲。"
我握紧母亲的手,想起铁民叔常说的那句话:人活着,不只为自己。
那个年代的责任与牺牲,爱与亲情,在这座城市的钢铁灵魂里,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分离。
小兰好奇地问:"爸爸,你以前为什么不知道奶奶是你妈妈呀?"
我摸摸女儿的头,看着母亲苍老却温暖的面容,和远处铁西区厂房的轮廓,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等她长大后再慢慢告诉她吧。告诉她这个家族的故事,告诉她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普通人是如何用爱与牺牲,筑起生活的长城。
就像铁民叔和母亲保护了我一样,有些真相,需要在适当的时候才能相认。
而最重要的真相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真正的亲情,总能穿越时光的阻隔,在生命的某个时刻重逢。
"爸爸在想事情呢。"我笑着对女儿说,"咱们回家吧,今天奶奶说要包饺子呢。"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湛蓝如洗。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模样:有苦有甜,有离别有重逢,但终究,家人的爱会像北方的土地一样,朴实而深厚,永远不会背叛。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