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回忆1:我们天天盼望抗战胜利,想不到胜利并非是战争结束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18 14:11 3

摘要:父亲曾经告诉我,民国元年,他剪掉辫子,那年他二十岁。照此推算,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五十四岁。可是依台湾的户籍记录,他老人家要小四岁。我的年龄也不准确,我家的户口资料全乱了,那年代,多少"外省人"的户口资料都错了、乱了。

竹林里的决定,离开汉阴

父亲曾经告诉我,民国元年,他剪掉辫子,那年他二十岁。照此推算,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五十四岁。可是依台湾的户籍记录,他老人家要小四岁。我的年龄也不准确,我家的户口资料全乱了,那年代,多少"外省人"的户口资料都错了、乱了。

当年中国大陆户政不上轨道,多少人没有身份证明,内战中逃到台湾,台湾地方政府特准他们自行申报有关资料,申报人可能说错,台湾的户籍管理员的汉文程度不高,可能写错,户籍员守法的精神令"外省人"大吃一惊,资料一经入档,任何有权势的人都不能更改,除非提出"原始证件"。大家领到身份证,有人一看,他的名字是中文大字典里没有的字,有人一看,他的籍贯是中国地理没有的地方,他只有承认那是他的名字,那是他的家乡。一位国民党中央常委、蒋介石总统的文胆,新闻界称他为"头号公民",他为了更正他父亲的名字"两把刀打到底",奋斗了许多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成功了没有。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战胜利,日本投降,我刚刚读完初中最后一个学期。我是个流亡学生,我们的学校叫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山东名将李仙洲创办。学校原来设在安徽北部的阜阳,后来迁往陕西南部的汉阴,四面都是重重叠叠的大山。抗战时期,山区比平地安全,老校长李仙洲寻找校址,入山唯恐不深,有人戏称这地方是"李仙洲的保险箱"。

我们天天盼望胜利,歌颂胜利,想不到胜利并非战争结束,而是另一场大战开始。为了回忆那一段慌乱迷惑的日子,我复查台北"中央研究院"编的大事记,日本一声投降,苏联红军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共军抢先一步进入东北,占领沈阳,成立东北局。国民政府派熊式辉为东北行营主任,飞往长春接收,受到苏联的阻挠。美国军舰替国民政府运兵,把五十二军、五十三军运到河北省秦皇岛,准备出关。这是一九四五年九、十月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东北和我的命运有重大关系。

我的注意力放在华北,尤其是山东。那时,共军攻打山东滕县、博山、黄县、曲阜、巨野、禹城、无棣,新四军占领我的家乡临沂。河北方面,共军攻长垣、衡水、磁县、迁安。山西方面,共军攻屯留、长子、长治。河南方面,共军攻开封、新乡、安阳、修武。江苏方面,共军攻淮安、高邮。由八月半到十月底,仅仅两个多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意外,给我们这些流亡青年造成极大震撼。

为了营造和平,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从中撮合,中共主席毛泽东飞到重庆,和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会谈,留下一份《会谈纪要》,中共称为"双十协定",但协而未定,局势并未改善,各地的军事冲突继续增加。十月底,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率国军北上接收,行军至河北磁县境内遭共军伏击,军长高树勋率部投共,他是国军第一个起义投共的军长,副总司令马法武被俘,开国军一连串总司令被俘之先河。

我特别阅读了山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中共鲁南区党史大事记》,卷首有三幅地图,第一幅地图显示,一九四 O 年、也就是抗战第三年,中共根据地大约占鲁南面积的百分之十五,日军大约占百分之三十,国军大约占百分之二十,还有大约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地方群雄争逐,来去飘忽。第二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三年日军发动大规模的扫荡之后,共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十以下,国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二十以下,日军控制的面积扩充到百分之七十以上。第三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五年十月、抗战胜利之后,日军收缩集中,只控制了津浦、陇海两条铁路沿线,国军全无踪影,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全成解放区。

我的家乡、山东省临沂县兰陵镇,本由日军占领,属于沦陷区。抗战胜利,日军撤往枣庄集中,共军接管兰陵,成为解放区。国军由江苏徐州北上接收,进占鲁南各地,兰陵又成为收复区。国军只能留下小部队据守,共军又回来把他们赶出去。兰陵一带忽而收复,忽而解放,当时叫做"拉锯"的地区。国军来了,亲共的居民要逃走,共军来了,地主、知识分子要逃走。"军事冲突"产生新的战区,"拉锯"制造新的难民,"复员"可能使我们无书可读,无家可归,政府一再告诫"复员不是复原",我们的痛苦却是"复员不能复原"。

"复员不能复原",家中没有信来,家人可能失去通信的自由,我们也不敢写信回家。父亲曾经托一位"传教士"带了个口信给我,教我"不要回家",此外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写一个字,父亲为人十分谨慎,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我无法知道详情,只能猜想。日本宣布投降时,山东没有国军,受国民政府摇控的游击队,多半被共军兼并或歼灭,鲁南各地驻留的日军向枣庄集中,故乡兰陵大概立即解放了,我既然不能回去,家人恐怕也不能留下。

我有一位表姐在校本部读书,她的母亲是我的五姨母。五姨母是个优秀的基督徒,能登台证道,姨丈精通中医。表姐告诉我,她们全家逃到外地,分成两半谋生,姨母带着小表妹云游布道,姨丈带着大表哥到徐州乡下挂牌行医。我和表姐的家庭背景相同,他家既然必须流亡,我家当然无法安居。

汉阴多竹,竹竿比碗口粗,乡下人盖屋,可以用竹做梁做柱。竹林里阴凉、干净、隐秘,我常常躲在里面思索未来。那时候,国军云集徐州,准备北进收复山东,兰陵是兵家必"经"之地。我特别为母亲忧虑,她裹着小脚,有严重的胃病,怎么能再出来逃一次难?我父亲五十四岁了,他是一个守旧的乡绅,没有应变的弹性。我的妹妹十二岁,弟弟十岁(也许只有九岁),都还没有成年。一九四二年我黎明辞家的那一幕涌上心头,父亲母亲都要我接替他们负起责任,我是长子,在那年代,这是长子的命运。

我还能在这里继续读书吗?对我来说,坐在课堂里为七年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已是一种罪恶。流亡读书本来很苦,睡在跳蚤窝里,雪花从破窗飘进来,落在脸上,围着破棉被发抖,米饭冰冷,带着稻壳、碎石子和老鼠屎。但是时候来到,我忽然觉得这样已是非分享受,我怎么还能幻想去读大学?乡中父老常说,人要大学毕业才算是读书人,文凭即阶级,大学毕业后的职位待遇,都比中学毕业生高出很多,人事环境、社会关系和发展的机会,也都在另一个层次上。可是,等我读完大学,父母可能饥寒交迫而死,妹妹弟弟可能失散沦落,那时我捧着大学的文凭,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从前的人家为父母办丧事,以"讣闻"通知亲友,照例说做儿子的"罪不自殒、祸延显考",这样的文句受尽新文学家的耻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陈套。那天我忽然有了新的了解,"罪不自殒"就是自己不肯牺牲,"祸延显考"就是反而牺牲了父母。

我需要职业,我要赚钱贴补家用,我得离开陕西到山东周边的地带谋生,就近支持家庭,至少,缩短距离可以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支持,他们大概已经成为难民,在山东周边地区打转。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怎样离开陕西呢?老校长李仙洲没有参加山东的接收工作,反而要在重庆受训,他既然丧失了权位,二十二中怎能迁回山东?那时除了二十二中以外,山东人在安徽还有七所学校,在四川也有一所学校,谁能迁回去,谁不能迁回去,也成了战后分配政治利益的一个项目。

学校不能迁回去,我必须自己回去。那时我离山东三千华里。抗战发生以后,国民政府治下有三千万人迁往内地,仅学校和训练机构就有两百零八个单位,教职员两万五千人,学生三十万人。人人都想东归,八年蓄积的人力一泻而东,新闻报道,百万人等候上路。那时交通非常困难,交通部特派员到芷江等飞机,他要到收复区去接收,商人、美国人都有位子,他没有,他和空运机构争执,交通部反而撤销了他的差事。公务机关包一条船走长江水路,军人强征轮船,把船上的文官和眷属赶上岸去,荒郊野外,任强盗劫掠一空。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校罢课,要求迁回南京,结果是教育部下令解散。

我一定得回去,我想,高尔基十一岁就独立生活,杰克·伦敦十一岁赚钱养家,张恨水十七岁负担大家庭的生计,我这年已经十九岁了,我总得汇点钱回家,哪怕是一块钱,有时候对他们也很重要。我也有过慷慨大志,可是我急速缩小。回去,总应该有一条路。那时,我认为人生在一场大雾之中,四顾茫茫,但是,如果你往前走,路就在脚下,你一步一步走,路一尺一尺延长。

那时,"人生观"是个时髦的名词,主流思想强调"革命的人生观",轻视私情。我常常觉得"家"就是"枷",耶稣说,天国里不嫁不娶,那时我的解释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国里的人快乐。我抬起头来从竹丛的空隙看青天,立志独身。后来我的"独身主义"不断加强,一直维持到一九六三年。

那时局势混乱,我们短期的流亡可能变成长期的漂泊,细心的女同学开始注意可以互相扶持的对象,我也曾接触一些温柔的目光,我从来不看她们。那时有一种说法,情爱是上帝放下来的诱饵,把我们领进责任的圈套,纳入生生不已的大流,耗尽我们的生命。上帝设局骗人,他使年轻的女子都漂亮,使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男子梦寐以求。可是到了中年以后,女人的容貌越变越丑,个性的缺点也逐步扩大,她的丈夫只有忍耐适应。上帝使每一个婴儿都非常可爱,诱惑天下父母甘愿辛勤劳苦抚育儿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能力,就循序渐进去伤父母的心。

我在竹林里独自作成重要的决定。以前,我生命中的几件大事,打游击、做流亡学生,父母决定,西迁陕西,老校长李仙洲决定,放弃学业,我第一次对人生作出选择并负责面对后果。

我想,我能走出这一步,算是长大成人了!那时,我常常做一个大致相同的梦,总是我在空中飞行,飞得很远,但是怎么也飞不高,一次又一次几乎撞在屋脊上,我努力维持起码的高度,飞得很辛苦,很辛苦,看看就要坠在地上,我醒了!满身是汗。

同样的梦境常常出现,不管怎样,我还是飞。

现在,我读诗人向明评诗的文章,他称赞"一只鸟在思考方向"。真的没错,我在竹林里看见鸟,鸟站在树上,头部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好像想飞、又拿不定主意飞到哪里去。看见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它飞了,不管朝哪里飞,它总不能永远停在这里。

宪兵连长以国家之名行骗

国立第二十二中学第二分校设在汉阴县的蒲溪镇,这里也是世局的一个小舞台。抗战胜利了,新戏码带来新演员,第一个登场的是个"骗子"。

这个人姓吴,是宪兵第十四团的一个连长,那时宪兵十四团驻在陕西,派人出来招兵。这天,学校的布告栏里出现了这么一张东西:

宪兵学校招考通告

许多同学围着它看。这张通告只有几十个字,与其说是看,不如说大家仰着脸在那里幻想。军人的专业教育,有步兵学校、炮兵学校、工兵学校,名气很大,论层次都在黄埔军校之上,"宪兵学校"这四个字排列在那里,和他们等量齐观,十分诱人。校中有十几位教师,没人告诉我们,不管步兵学校、炮兵学校、还是宪兵学校,都不是初中学生能够投考的。

"宪兵学校"招考通告中说,报名地点在本校教务处,考试日期是随到随考,通告由吴连长以招考委员具名,他盖了个私人名章。校中十几位教师,没人告诉我们,这样的通告应该由宪兵学校校长署名,应该加盖宪兵学校的大印。

这算什么人师!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原谅他们的苦衷。

陕西汉阴地区四面环山,资讯缺乏,我们都是井底之蛙,把这张不负责任的通告,当做遥远的、光亮的一线天空。只听得集合号响,全校学生到大操场听吴连长演讲。分校主任陪着他走上演讲台,那时候叫司令台,讲台后面竖着旗杆,旗杆顶上升着国旗。那天天气很好,吴连长就在青天白日下面,在青天白日的国旗下面告诉我们,宪兵对外代表政府,对内代表国家,是领袖的禁卫军,是革命的内层保障。

他说,宪兵上等兵的待遇比照普通部队的少尉。宪兵是"法治之兵种",地位崇高,见官大一级。他说宪兵服役三年以后,由司令部保送去读大学。他很懂群众心理和演讲技巧,引得我们一次又一次热烈鼓掌。

当年吴连长发表煽动性的演说,由分校主任陪同登台,这位主任不但先讲话介绍,并始终在场静听。他的态度,使我们误以为他对老吴的话完全认可,用今天流行的词汇,叫做"背书"。以这位主任的经验阅历,当然知道宪兵学校是培养军官的地方,吴连长只是招兵,并不是代表什么宪兵学校招考学生。他当然知道宪兵也只是一个兵,学制兵制,对他们没有任何另眼相看之处。可是他没露半句口风,他是分校主任,有责任保护学生,怎么简直像一个共犯?我也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够体谅他。

后来我知道了,人生在世,临到每一个紧要关头,你都是孤军哀兵。

回想起来,吴连长是个优秀的军人,身材高挺,威武中有文雅,扎武装带,佩短剑,足蹬长简马靴,彬彬有礼。他带着一个班长同来,两人都穿黄呢军服,这种衣料有个别名叫"将校呢",这种服装被人称为"黄马褂"。黄马褂是清代皇帝赏赐给臣子的服装,代表某些特权,平民见了满心敬畏,吴连长说,现在中国是世界四强之一,宪兵一律穿这种军服。战胜国的宪兵,世界四强之一的宪兵,就要衣锦荣归。那时我们哪里知道,即便是他,一个连长,也是为了出来招兵,团部破格特许他穿这套军服。

他说宪兵十四团就要离开陕西空运到北平接收,宪兵队的旁边,就是北大清华。老吴的预言博得更热烈的掌声。北平!也就是现在的北京,我们那一代对大都市有无限的向往,俗话说,"到北京放个屁,也给祖宗争口气!"什刹海、天安门、北京大学、全聚德烤鸭,全在名家的作品里再三向我们闪耀着。那是既不可即又不可望的天宫,如今我们却要去做主人。

吴连长的演讲成功,大家一窝蜂报名,李孔思,我至今思念的难友,袁自立,五十年来缠绕在一条激流里的浮萍,都上了榜。你若问人生怎么开始,乡中父老说过一句话:小孩子是骗大的。李仙洲没骗我们,所以我们还没长大,李仙洲失势了,没法再照顾我们,我们在山坳里等着挨骗。

许多年后,我百劫千难寄身纽约,美国有一家汽水公司大做广告,消费者可以拿他家的汽水瓶的瓶盖换奖品,谁能拿出三万个瓶盖,可以换一架飞机。真有一个人借了许多债,买了三万瓶汽水,交出三万个瓶盖,汽水公司没有飞机给他,他一状告到法院。大家都判断他一定赢,谁料法官的判决是:瓶盖换飞机,"一望而知其为不可能的事",法官反而怪原告不能欣赏汽水广告的"幽默"。我立刻想起老吴的幽默来,他说了那么多"一望而知其为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们不懂欣赏,信以为真。

四十年后,我有幸和几位旧友通信,大家慨叹自己当年无知。骗局总是针对着人的贪念作出设计,我们妄想占尽天下便宜,活该报应,可是政府行骗,政府纵容默许行骗,总不成体统。可怜我们懂得什么,书本教我们相信政府,相信长官,相信现有的制度。我们还没学会怀疑。多年后,我从英文教科书里看见一句话" Too good to believe "(说得太好不可相信)。林语堂并没有把这句话收进他编的教本,我们没有读过。罗兰夫人说:"没有诱惑,生活是没有眼睛的。"我们有诱惑,没眼睛。

据黎东方教授写的《蒋介石序传》,当年蒋氏由广东出师北伐,对官兵提出承诺,北伐胜利全国统一之后,凡是参与北伐的官兵,都可以得到一份田地。黎东方很委婉地说,北伐成功以后,蒋氏左右的幕僚忘记提醒他们的领袖,以致授田并未实行。换言之,授田乃是虚诺。

后来才知道,抗战八年,军事第一,国民政府开出多少空头支票!各地军政当局从未因为欺骗人民受到处罚,即使是严重的陷害。我们总算幸运,没有受害,也正因为太幸运,不知道防范。抗战虽然胜利了,国民政府还得准备内战,罗网依然张开。如何使骗术得逞,考验吴连长的才能,也关乎他的荣辱穷通。他的快乐要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你如果行骗,必定骗最相信你的人,骗一向朝夕共处的人,骗曾经倾心吐胆的人。有一个人欺骗他的朋友,受骗者抗议:"我们是朋友,你怎么可以骗我?"他得到的回答是:"正因为是朋友,我才骗得到你。"这是定律,政府也得受它支配。所以公务员、军人、青年学子受害最大。政府只好打击拥护它的人,削弱它的基础,饥不择食,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

我后来知道,骗子得手以后逃走,消失了,他再也不会和你共同相处,你没有机会追究报复,可是"国家"不同,国家无计可逃,无处可藏,它永远面对被骗的人,还等着被骗的人对它效忠,为它牺牲。种种昨日,"国家"大而化之,难得糊涂,被骗的老百姓可是刻骨难忘!到了关键时刻,这些人若是士兵,只要每次战斗每个人少放一枪,敌人就脱逃了,若是公务员,只要每个人每天积压一件公文,民怨就增加了,街谈巷议,只要每个人传播一句流言,民心就涣散了。这也是你应得的惩罚。

也许政治人物命中注定要说谎,拿破仑承认,他在公众之前没说一句老实话。抗战八年,每一个相信国家许诺的人都受了伤,都正在护理谎言重创后的心灵,而中共新兴乍起,犹能以遥想的理想铸造钢铁骑士!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籍华人小说家哈金的《战争垃圾》( War Trash )出版,描写"朝鲜战争"后的劫余人物,哈金对我说,他喜欢人家把这本小说的名字译成《战废品》。中国对日抗战制造大量废品,但中共养精蓄锐,国共内战可说是废品对新品的战争。

那年代,这里那里,高尚的理想都短命,"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句"格言"正在中国大陆十二亿人民中间流行。

我算是个"思而后行"的人,也还算有一点理想,那时吴连长住在学校附近的农家,我特别去见他,问他:宪兵十四团以河北为驻地,是否已经定案?他的回答斩钉截铁:精锐部队驻精华之区,十四团团部当然驻在北平,宪兵在全国各地的防区图早已画好,领袖已经核准,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已经下达,三个月内就要开拔。

我一向痛恨官兵欺压良民,屡次幻想自己变成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问他:宪兵是否真能够整肃军纪?老吴(我们私下都管他叫老吴)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上面写着:宪兵是国家"法治之兵种",主掌军事警察,兼掌普通司法警察。宪兵是"民众之保,军伍之师"。抑强扶弱,除暴安良。他说,政府马上要实行宪政,推行法治,但"徒法不足以自行",宪兵这个"法治之兵种"负责兴利除弊,伸张正义。他张开双臂说,他代表国家政府号召有理想有胆识的青年。

他用简要有力的言辞批评了军纪,他说,抗战把军纪抗坏了。军纪关乎民心,民心关乎国运,谁来力挽狂澜?宪兵!宪兵由领袖亲自指挥,国运在领袖手中,也在宪兵手中,这番话一片救国救民的情怀,把我感动了!军人欺压百姓太多了!太过分了!我见过,我恨过,我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梦,现在我想,机会来了!

我一直想做作家,那一年,陕南的《安康日报》副刊采用了我几篇文章,加强了我的野心。那时流行的文学理论说,作家第一个条件是丰富的、深刻的生活经验,所谓"生活",那时指接触、了解、扶助劳苦担重担的,同情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宪兵举足军民之间,哪里有弱者到哪里去,见人所未见,经人所未经,岂不是进了写作素材的宝山?

那时,我想,高尚的作家和低微的职务常常并存,薪水加上稿费,双倍收人,也就足以和大学毕业生的出路比美了吧?那时听说稿费的标准是千字斗米,鲁迅是大师,每千字稿费五元,可以买二百五十斤米。那时我读到谢冰莹女士一篇文章,她说,有一次她需要用钱,找某某书店想办法,书店查账,她的版税早已都领去了。谈话之间,一群学生来逛书店,有几个学生买了她的书,书店立时把版税结算给她。这一类故事我觉得很迷人。

我决定离开学校,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念过"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以后世事茫茫,我的盘算落了空,天不绝人,只有文学未曾负我。

【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抗日战争爆发,在山东老家跟着父亲打游击;1942年穿过日占区,到达安徽阜阳就读国立二十二中学;抗战末期成为国民党宪兵,历经徐州、南京、上海、葫芦岛、沈阳,洞悉国民党真实面目;1949年在天津被解放军俘虏,穿着解放军服跋山涉水,逃到台湾,乱中景象尽收眼底;1950年代,进入(台湾)中国广播公司做编审组长、节目制作组长、专门委员,先后主编台北《扫荡报》副刊,台北《公论报》副刊,担任《中国时报》主笔和“人间”副刊主编,幼狮公司期刊部总编辑,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最丰,成就最大。在台湾,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和当代散文“崛起的山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