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枪:螳螂记 | 长篇小说《黄雀》创作谈

360影视 国产动漫 2025-05-18 16:30 3

摘要:关于写作和阅读,最近有不少的体会。不同的年龄去阅读同样一篇小说,因为不同的心境与心态,有了不同的感受。就像喝同一款酒,不同的年龄去品尝,有不同的滋味。最初写作的时候,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冲动。心里面有很多的声音要喊出来,要写出来。谁也拦不住。很幼稚,但是充满了很

长篇小说《黄雀》,《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5年2、3期

——长篇小说《黄雀》创作谈

文 | 王小枪

关于写作和阅读,最近有不少的体会。

不同的年龄去阅读同样一篇小说,因为不同的心境与心态,有了不同的感受。就像喝同一款酒,不同的年龄去品尝,有不同的滋味。

最初写作的时候,完全是一种生理性的冲动。心里面有很多的声音要喊出来,要写出来。谁也拦不住。很幼稚,但是充满了很多的力量。年龄慢慢渐长,人生里面的酸甜苦辣见得越来越多,听得越来越多,感受也渐渐有些不一样了。再去喝年轻时候的那杯酒,速度就慢了,喝完酒说话的声音也小了。

写作也一样。同样写小说,越来越觉得它更加私人化,变成了小声说话。当下少有人再去热衷到书店里寻求精神的庇护,大家的心境都很杂乱,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其实也是为了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把一些感受、一些情绪,小声地说给他或她听。这种感受变得越来越强烈。

相比于影视,相比于剧本,小说好像更私人化一些。这种写作的冲动一如既往,但是想说的话变少了,也变慢了。年代不一样,年龄不一样,很多的感受也不一样起来。

现在和很多年轻人聊起小偷,很多人都觉得陌生。听一些过去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无论是被盗窃的细节,还是被骗的经历,大家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出生在七十年代的人,一直生活到现在,感觉就像过了两世。“改革开放”带给中国人的那种真实而细致的感受,那种强烈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记忆里的“小偷”其实消失了并没有多久。

《黄雀》这本小说的时代背景是2000年左右,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很多记忆都被尘封起来。只有钻进回忆里,钻进小说的情节里面,才能触摸到当时的感受,才能嗅到当时的味道,才能尝到当时的滋味。

大鹏和黎小莲如果一直到了现在,再回头看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想必也有一些陌生感。这种陌生感比比皆是,我希望在小说里用一些技巧和当下的读者拉近距离。这是首先在这篇小说里面要解决的。通过这十几万字,通过一个又一个像蜘蛛网粘在一起的这些人物,不管是猫还是老鼠,仿佛能看见命运就像一只巨大的手,在左右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所谓“螳螂捕蝉”,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螳螂。眼睛里只有蝉,看不到黄雀。无论是面对爱情、友情、亲情,无论是面对人生中的诸多选择,很多的人都是螳螂。也许这篇小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螳螂记》。这只螳螂和卡夫卡的甲虫不一样,他们很鲜活,都生活在我们周围,都生活在镜子里,一呼一吸,清晰可见。

现在在很多的文学形象里面,很多的人物都变得有些模糊。我们看不到他们的内心隐秘,每个人都把自己包裹越来越严实。站在2025年回头看,反而不如1995年或者2005年时的人们更清晰、更真实。

但是在小说里面,在任何一个时代的故事之中,每一个主人公都是有着复杂情感与故事的个体,作为作者,至少可以选择如何看待他们,带着尊重去描摹他们,尝试着理解处在不同时代里、身处命运漩涡之中的每个人。这就是我能感受到的,现阶段的小说的意义。

《黄雀》(节选)

文 | 王小枪

第一章

……

李红旗默默地点点头,像一个逆来顺受的哑巴。可一散会,他就跟在花姐屁股后头一路进了她的办公室,还回身关上了门。

“神神秘秘。又要说什么?”花姐坐在皱巴巴的椅子上,斜着眼睛问道。

李红旗也不说话,摸出一张纸,静静地放到花姐面前。花姐看都没看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上个星期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辞职我是不会批的。”

李红旗又把那张纸往花姐跟前推了推,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检验报告。市人民医院,刚查的。”

“不就是血糖高吗,睡觉不好,胃病,队里都有的老三样,你说谁没有?”李红旗正欲解释,花姐马上又接上了话,“我的身体也不好。要不是吃激素,我也不至于这么虚胖。阿志和老宋的毛病比你还麻烦。这些事情都不用多说了,专项整治刚开始,没有你这么拆台的吧?”

“我肯定会干完这个月,又不是今天就要走。”

花姐盯着他问道:“到底因为什么?说实话。”

李红旗刚想解释,花姐办公桌上的座机忽然响了,她接起来没听两句,便苦着脸抱怨道:“真的是不够啊领导。人不够,钱也不够,都不够。几十只老鼠都在跑,一只猫怎么抓?外援也少呀,就来了一个,说实话有什么本事还不知道——”

可惜电话那头对花姐这套说辞不买账,三言两语顶得花姐只能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李红旗又停了一会儿,诚恳地说:“家里的表哥有路子,能带我,能发财。”

花姐没吭声,看了会儿手底下的座机,又抬头看着李红旗。办公室里特别安静,李红旗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多半是白说了。

反扒大队的日常十分忙碌,大家进进出出,各自准备着自己出警的东西。李唐坐在值班室门口的椅子上,不时侧身缩脚,生怕耽误了别人的正事。他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脑子里不停地想象自己的第一项任务会是什么。

大鹏从外面走进来,把一瓶“曼嘉俪”牌的化妆品放在桌上。刚刚,他在队里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牌子。大鹏有些失望,他喝了口水,瞥见了一边的李唐,马上拿着瓶子问道:“见过这个抹脸油吗?”

李唐接过来看了看:“没有。”

“这个牌子呢?知不知道哪儿有它的产品?”

李唐依旧摇摇头:“这是什么东西?”

“传销知道吗?”大鹏收回了那个瓶子,“你们南方的年轻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阅历都没有?”

就在李唐无言以对之际,李红旗从外面走进来,取了自己的包,似乎要外出。

李唐见状马上起身问道:“是要开工吗?”

李红旗看了看手表:“不着急,我先去局里送个文件。”

“我也去吧?”李唐不甘心地问。

“不用不用,你们先熟悉熟悉,转转。跑腿的小事情,以后机会多的是。”

见李唐被拒绝,大鹏笑嘻嘻地说了句:“旗哥辛苦啊。”李红旗呵呵一笑,背着包离开了,留下失望和不解的李唐。

“什么时候出去抓贼啊?”

“别问我,我一个刚来的。和你一样,等命令。”大鹏说着又拿起那瓶“曼嘉俪”端详起来。

其实,李唐哪里知道,他着急,贼更着急。这座繁忙的车站,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伺机出手。在一辆北京开往荔城的列车上,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一位焦急的乘客,拉着乘警说:“土,一袋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偷了。”

“一袋土?”乘警有点摸不着头脑,谁会偷一袋土,谁又会为丢了一袋土着急报警呢?

阳光照进车厢,在一张小桌上,一本花城出版社的《天龙八部》被风吹开了几页……

第二章

除了外出的李红旗,其余的人都集中到了会议室。刚听说要找的是一袋土,大家的脸上还显现出好奇的雀跃,可等花姐叙述完案情,满屋子就剩下一个字,难。

“大海捞针。”阿志皱着眉说,“从北京到荔城,车都进站了,那么多乘客都下车了,去哪儿查?”

“也不知道是在哪一站丢的,有没有提前下车也确定不了。”陈建强在一旁附和着。

花姐的脸色更难看,阿志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可这些话上面的领导不要听。她沉吟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说:“说实话,这种情况基本就只能碰运气了。关键他这个土壤样本要给铁路上用,涉及亚洲杯的工程,还限时,先想想有没有办法吧。大鹏你怎么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花姐的提问转向了大鹏——反扒能手,领导钦点,千里调兵,不是真佛也得是半仙啊,该露两手了吧。

“贼肯定是找不到了。”

大鹏的话像一个秤砣,给众人都砸得不轻。浩仔不禁用粤语小声和阿志嘀咕起来:“还等着看鹏哥的手段呢,搞了半天也和我一样。”

花姐也被大鹏的话晃了一下,好在她没那么沉不住气,皱了皱眉狠下心说:“实在不行就拉网,不能单单指望铁路了,得发动铁路沿线的属地公安。”

“找不到贼,不过可以找找丢东西的地点。”这大喘气的后一句话,又把众人茫然无着的目光拉回到大鹏身上。

这回连花姐也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换位思考,试试看吧。”大鹏的话留着余地,但语气并不沉重。

花姐听出了弦外之音,大神要亮招了,她赶忙追问道:“你要怎么搞?”

大鹏起身挠挠头:“先见见失主吧。”说着,他往身边瞟了一眼,李唐警醒,立马也跟着站了起来,可他万万没想到,一出会议室门口,大鹏就把他手里的记录本抢走了。

“这不合适吧,我这第一天上班,什么都不会。”当听到大鹏说自己记录,让他来提问的时候,李唐觉得这事从能力到规矩,方方面面都说不通。他紧跟在大鹏身后,没走几步,脑门上就冒了汗珠。

在走路这件事上,大鹏和阿志有点像,看着松松垮垮、溜溜达达,可没点脚力却很难跟上他们。崭新的记录本在他手里甩来甩去,就像他嘴里说出的话,让人抓不住头绪。

“谁不是从第一天练过来的?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怂,有机会还不上?”

“那我要问些什么?”

“随便,自己编。”

“比如呢?”

“比如他在屋里坐了这么半天,要不要去上个厕所?”

李唐不敢问下去了,他被这天一脚地一脚的对话绕得晕头转向,而笔录室的门就在眼前,走在前面的大鹏已经侧身让出一条路,示意让他先进去。这是他参加工作第一次问话,李唐长出一口气,稳了稳神,推门走了进去。

失主来自北京,是首钢地质勘查院的勘探人员。虽然心急,但说话还算条理分明,所以李唐的问话进行得还算顺利。

“没倒过车。始发站北京我就上车了,一直坐到这儿。”

“二十二个小时,在车上你吃了几顿饭?是自己带的,还是去了餐车?”

“没去餐车,我吃的都是自己带的熟食。除了在过道里溜达,基本都在座位上。”

李唐的提问煞有介事,失主的回答也一板一眼,可事情却越听越不对劲。

“你一直都在座位上,东西就放在身边,但是不知道那袋土是什么时候丢的——”李唐自言自语地总结着,不禁望向身边负责记录的大鹏。问话的过程中,他偷瞄了大鹏好几次。他偶尔在本子上写几笔,更多的时候是默默地观察。

没问出任何有效信息,是不是提问的方向不对头?李唐的心里暗暗打鼓,此时他多希望大鹏能开口救场,别让失主看出他清澈的愚蠢。

天遂人愿,大鹏终于开口了:“平时睡觉怎么样?”

失主被这个突然横插进来的问题打得一愣:“还可以。”

“喜欢喝酒吗?火车上啃只烧鸡,来上二两。”大鹏的问题愈发不着边际。

失主摇摇头:“没这个爱好。”

大鹏往椅背上一靠:“不喝酒不吃鸡,坐车多无聊呀,喜欢干点什么?”

失主的身子倒往前探了探,脸上显出一丝愠怒:“你们这是在审小偷吗?”

“你这看着也不爱和别人聊闲天。二十多个小时,怎么打发啊?”大鹏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情绪,依旧仰着身子问道。

虽然看不透大鹏的用意,但李唐觉得他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于是他紧跟着大鹏的话,诚恳地说:“我们了解得越多,对案子越有帮助。”

可能是被李唐的态度打动,失主强忍着烦躁回答道:“看书啊。”

“什么书?”

“就这本。”失主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本《天龙八部》。大鹏拿过书来,反复端详着。这套书一共五册,失主带着的是第四册,故事渐近尾声,到了要紧的精彩之处。大鹏边点头边夸赞:“好书,真是好书。能借我看两天不?”

“啊?”这回李唐也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下去了。

肩上背着包,手里拿着《天龙八部》,李唐就像一个普通的乘客,跟在大鹏身后,穿过站前广场,一路往检票大厅走去。他们刚刚买了荔城到北京的车票,再过一会儿就要检票进站了。

李唐对大鹏的一系列操作不明所以,一直不停追问:“反方向,荔城到北京,咱们也要坐这趟车,再跑一趟?那个贼肯定不可能还在车上。你说要换位思考,是不是要把自己当成小偷?为什么要带着这本书,不会是看谁要和我们接头吧?特务呀?”

大鹏似乎根本没听见李唐的话,他只管往前走,有意无意地往四处看看。听李唐说出“特务”俩字,他没头没尾地反问道:“队里会给报销手机话费吧?”

“啊?”李唐刚才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要飞起来了,可大鹏的问题他还是没接住,就像手里的那本《天龙八部》。

大鹏不等他回答,自顾自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广场东边IC电话机旁边,女的,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短头发,灰色上衣黑色裤子,棕色鞋子;进站口斜对面卖地图的摊位后头,光头,矮个子,男的,右脸上有块痣——”

李唐按图索骥在人群中找到了这两个人,满脸震惊地问:“都是贼吗?怎么看出来的?”

大鹏没理他,继续对电话里说:“还有一个满世界溜达、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不怎么会偷东西,笨手笨脚,这个岁数才刚下水呀?”

这个形象听起来有些熟悉,李唐四下搜寻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了老董。他想起报到时的情景,赶紧凑上去告诉大鹏:“阿志认识那个人,说这是个熟人,他每次只偷几块钱,他妈妈已经八十多……”

大鹏还是没理他,挂断电话往前走了几步说:“花姐自己会甄别的。”

一出道就跟着大神,李唐又紧张又兴奋。他的学习主动性很高,进站的时候,他跟在大鹏身后,不停地小声念叨:“学校的老师没有教过这个,但是我知道,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的身份。平时也不能穿颜色太亮的衣服,包括眼镜、发型、鞋袜和背包,都不能太显眼,都不能……”

“你是干什么的?”

李唐一愣,第三次没接住话。大鹏显然料到了这一点,没多停顿继续说道:“旅途那么长,总会有些乐意闲聊的人。有人问你,你在哪儿上班,是哪里人,坐车去北京做什么?有人问你就得答,每个问题都不许卡壳。如果周围都是模特,你穿着太朴素太暗的衣服也不行。入乡随俗,你得给自己设计个身份,得把自己隐在普通人的人堆里。问你话呢,你是干什么的,说句话的工夫也到处瞅,你是小偷还是警察?”

“做点小生意,贩衣服的。”这是李唐刚刚观察完周围努力给出的答案,这趟车上有不少服装贩子。

“什么衣服?男款女款,自己开店还是中间倒手,夏天你要贩春装还是秋装,提前几个月备货,北京跑一次荔城要带多少钱现金,多少预付多少现结,固定摊位给你供货还是挨家去扫服装厂?西服和牛仔裤的利润哪个划算?你是零售还是走量?老板你身上这件衣服,进价多少,卖多少啊?”

夺命连环问,李唐只剩下张口结舌。大鹏瞟了他一眼,边挪动脚步边接着说:“演谁就要像谁。有人和你聊天,马上就露馅。哪怕你装成个哑巴,也得会比画手语。什么样坐车的带什么样的东西,不了解的不能乱说。要是实在编不像,还不如按真实的来,就说自己是个学生。”

“但不能说是警校的。”李唐抓住机会抢答了一句。

大鹏头一转:“行,没傻到家。”

总算得到一句肯定,李唐更来了精神。及至走进站台,李唐的双眼宛若开启了扫描功能,把从身边经过的旅客一个个都透视了一遍:“那个穿运动服的,不一定是国家队吧,也许只是区体校的教练。我家邻居就这样,越不是正规军,越喜欢把这种专业队的衣服穿在身上,气质也不像。和尚肯定是和尚。戴项链那个小老板,那肯定也是小老板。你听他打电话,都是进货出货的事情。”

“进货出货就是老板吗?和尚也有假的,没见过吧。”一直不置可否的大鹏忽然反问了一句。

李唐有点含糊了,犹疑地说:“贼也不可能装成这么多身份吧。偷钱就偷钱,又不是演戏。”

“哪个让你认贼了?先认人。不是说学校里没教过吗,从头学吧。”

李唐刚刚拾起来的一点自信,又都掉地上了。

车身一震,一趟充满未知的旅程开始了。李唐坐得笔直,他打开《天龙八部》的扉页,不无茫然地问道:“看书要看到什么时候?”

“看到困。”大鹏的状态和李唐截然不同,他歪在座位上,扭动身子寻找舒服的姿势,回话的时候,眼睛已经快闭上了。见李唐一动不动地瞄着他,大鹏又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

“这书我以前看过。”

“再看一遍,温故知新。”

李唐思量了一下,看过的书不容易吸引注意力,他正好可以留心身边的人。可大鹏再一次否定了他的想法,他就像李唐肚里的蛔虫,早看透了他的心思,闭着眼纠正道:“别找了。刚坐长途的人精神和你一样足,我要是贼也不会现在下手。踏踏实实看书,别偷懒,一会儿我检查。”

李唐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所以尽管有些无奈,他还是乖乖打开书,一页一页认真地读了下去。

两条平行的铁轨在大地上蜿蜒。大鹏的呼噜声和火车的震动差不多,起伏而有节奏——这是白噪音,具有良好的催眠效果。李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他手里的《天龙八部》已经看完了少一半,确实有点累了。

忽然之间,光线陡暗,火车钻进了一条隧道。大鹏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明灭之间,坐在身边的李唐仿佛变成了那个丢失土样的勘探员。装着土样的沉重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勘探员吃了几口从北京带来的稻香村点心,香甜入口,就是有点干。他拧开随身携带的玻璃瓶,喝了一口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水有点凉了,茶香淡了。他想也没想,起身往开水房走去。车厢里的许多乘客已经开始昏昏欲睡,勘探员大概也被这氛围传染了,打回来开水以后,他拧紧瓶盖,合上书本,在椅背上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开始打盹儿。

此时的车厢,朦胧而神秘。远处,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向这里慢慢靠近。他脚步轻巧,身形闪动,似乎漫无目的,又仿佛目光如炬。大鹏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到了勘探员的身边,与他擦肩而过——呼的一下,一片耀眼的光亮,火车开出了隧道。大鹏身旁的人又变成了李唐,刚刚走过去的也只是个恰巧经过的旅客。

看着李唐再次翻开《天龙八部》,大鹏心想,时候未到啊。

黎小莲的午饭时间到了。十二点整,铁路职工食堂,分秒不差的时间,雷打不动的地点。食堂员工廖姐早已做好准备,她接过黎小莲递上的饭盒,轻车熟路地舀着固定的那几样素菜,笑盈盈地说:“天天都这么准时,你一来我就知道要开工了。”

黎小莲没接话,只回过去一个淡淡的微笑。廖姐爱说,她不介意对方的反应是冷是热,只要是熟人,总爱多问几句:“天一热,外地人中暑的又多了。得忙了吧?”

“就是些头疼脑热的,也没什么事。”黎小莲的话也是淡淡的。

“天天吃这么素,顶饿吗?”

“习惯就好了。”

黎小莲盖上饭盒盖,旋即走出食堂。从进门到离开,不超过五分钟。她从不留在食堂吃饭,也很少说话,仿佛不想与任何人产生瓜葛。从食堂回到医务室需要穿过站前广场,黎小莲在这里反倒显得自在。她走得不急不缓,赶路的紧迫和警惕的提防好像都与她无关。

然而这里是火车站,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争夺和追赶。从广场一侧的达利钟表行旁边,忽然冲出来两个人。后面追着的气急败坏,前面逃窜的东突西闯。黎小莲不防备,被逃窜者撞到了肩膀。啪——饭盒脱手,撒了一地,人也失去重心,眼看要栽倒在地。

这时,一只手及时出现,扶住了黎小莲。黎小莲知道他是谁,但也没吭声,只是在对方的帮助下迅速起身,收拾起饭盒,说了声谢谢,便悄然走开了。

出手相助的是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看模样、身量便知道定是本地的。他肩膀上斜挎着一台相机,专在广场附近招徕游客拍纪念照,混在这一片的都叫他“财神”。医务室的黎大夫他自然认识,只是想跟她说上话,难。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李唐从睡梦中叫醒,他从坚硬的小桌板上慢慢抬起头,脑门和胳膊上都硌出了一道道红印子。长时间趴着导致的大脑缺氧,让他感觉头昏脑胀,努力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身边的大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车厢连接处,正在跟手机里的某个人讲话。

“我说,能听见吗,你爸在旁边吗?”大鹏明显带出了湛西口音,因为电话的另一头在大源市火车站附近的铁路宿舍小区,他要找的人是差点成了他老丈人的师父,方肇。

“早晨已经到了,临时有点事又上车了。”大鹏说着换了个方向,企图减轻一点手机里的刺啦声,“我说,我在火车上,嗯,对。方慧的事情我已经和荔城公安说了,他们也会帮忙,帮忙找——”

电话那头的座机旁,方肇依然听不真切。火车上信号不好,但他觉得更主要还是自己不中用了。如果回到几十年前,动静一扫他就听得真真的。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妻子美丽贤惠,两个女儿方慧、方雪,乖巧懂事,他们的家庭被周围人称道羡慕。方肇看着墙上镶在镜框里的全家福,举着听筒的手有点颤抖。他想把心里的苦闷全都告诉大鹏这个准女婿,但没说两句就被对面打断了。

“谁说她被传销的骗了?”大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调,“我跟你说,师父,你该喝酒喝酒,该下棋下棋,没事别听那些邻居胡说八道,他们知道个锤子!我说,你的药吃了没有?别蒙我啊。放心,找不着她我也不回去。没准人家下海已经当了大款,我肯定是靠边站了,你这个老汉她还是要的。火车上信号不行,挂了啊。”

窗外的原野望不到尽头,大鹏茫然了片刻,然后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喊了一句:“走,下车。”

座位上的李唐这才意识到,火车已经开始降速,要进站了。

临湘是个小站,下车的旅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李唐拎着包跟在大鹏身后下了火车,他张望着小小站台外无人的旷野,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在这儿下车?是要来找谁吗?”

大鹏没回话,只朝着远处一个正在接电话的客运值班员走去。李唐看不出其中的用意,但他紧跟上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睡着之前琢磨你问失主的问题,在火车上喝不喝酒,尿不尿频,拉不拉肚子,你是不是在算时间,猜他什么时候容易丢东西?”

“聪明!”大鹏投来赞许的目光,“早知道让你一个人来就行了。”

“问题是就算知道这些,也不知道他在哪个站具体做什么,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大鹏没有继续解释,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接电话的值班员跟前了。见他挂了电话,大鹏上前客气地说:“吴站长跟你说了吧兄弟?十有八九,人和东西就是从这个站下的车。还得辛苦本地公安的兄弟们找找,不值钱的一包土,偷了也卖不了几个钱,运气好应该找得着。”

“已经安排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下的车?”值班员大约也觉得挺神,好奇地问道。

“丢东西的人不知道具体位置,不过有个大概范围。我一路看前后几个站乘警巡车都勤,就剩这段稍微松一点——”说着,大鹏拍了拍身边头发睡成鸟窝的李唐,“看了一路的书,走到这儿刚好该犯困了。我要是不打电话,他和失主一样都得睡过头,书丢了都不知道。怎么样,看到哪段了?”

“逍遥派的苏星河设了个玲珑棋局,虚竹小和尚,稀里糊涂给解了。”李唐还没想明白大鹏的话,听到问他便下意识地回答,可话一说完他忽然一激灵——难道那包土找着了?

找到了。

三个多小时后,临湘县公安局传来消息,人赃并获。两个贼见失主是北京来的,以为到手了什么宝贝,正在小饭馆喝得昏天黑地呢。直到被警察摁在桌上,俩人也不知道,这沉甸甸的原来只是一包土。

临湘站候车室内,李唐坐在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头。第一次出任务就得胜而归,真好像虚竹解了苏星河的玲珑棋局一般,高兴自然是高兴,可他肚子里还有许多的问号。他凑到大鹏跟前,小声问道:“一个县说小不小,这么短的时间,肯定能找到那个贼?你说吃火车饭的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当地公安都认识啊?”

大鹏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他好久没这么折腾,感觉有点累了。李唐的问题他听见了,但暂时还不准备回答。因为以李唐现在的水平,他就是一本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根本回答不完。况且,这些问题也用不着回答,以后经得多了,自然都明白。人教人教不会,事儿教人一教就会。

此时,手机响起来,是闹钟。大鹏伸手掐掉,睁开眼看了看时间,然后又取出那个印满外文的药瓶,倒出几粒,就水吞了下去。

李唐看出这是常年吃药的架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肾亏。”

“你这是外国药啊,西医也治肾亏吗?怎么还得上着闹钟?你这个年纪还好吧,肾怎么亏了?”

“说话太多,损耗元气。我以前像你一样嘴碎。大夫说这是病,吃药能治。”

李唐知道,这是在给他上药,立时闭了嘴。可嘴能闭上,脑子却停不下来,没过一会儿,一大堆问题就又挤到嘴边了。

大鹏虽然闭着眼,但依旧能感知李唐时不时投来的目光,见他实在憋得难受,便给他开了口子:“想说什么?”

“小偷到底是怎么训练的?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开水里捞肥皂?”

“不是。”大鹏很认真地摇摇头,“应该是油锅里捞钢镚,粪坑里捡绿豆。再往后到蜘蛛网上放米粒,对着太阳数草莓籽。草莓籽你数过吗?”

李唐没数过,他努力回忆着草莓的样貌,心里真的在算计如何快速高效数清草莓籽。直到大鹏忍不住笑出声,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好在他也不恼,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贼的手艺也分高低,真有练家子啊?”

不等大鹏回答,广播声响起:“旅客朋友们,由北京开往荔城,途经临湘的K261次列车开始检票,有乘坐K261次列车的旅客,请您到检票口检票,到2站台上车。”

临湘是个三等小站,设备简陋陈旧,连广播声听起来都颤颤巍巍的,李唐不禁抬头望向了积满尘土的喇叭。大鹏动作倒快,起身走向检票口,转到李唐身后时,他一抬手扔给李唐一个东西:“记住,天底下偷钱的唯一秘诀,就是两个字,‘分心’。”

李唐接住一看,自己装在口袋里的钱包竟不知何时到了大鹏手里。

一回到荔城,大鹏就软了。马不停蹄地长途奔袭,加上荔城闷热潮湿的天气,肠胃直接宣布罢工。一下火车就开始跑厕所,好汉也禁不住三泡稀,更何况他现在这半条命的身子骨。回到值班休息室,他往椅子上一摊,真是一步路也走不动了,只好对李红旗说道:“旗哥劳驾,给口水。”

水还没到,浩仔、陈建强他们四五个民警就围过来了。早上一通电话定位了两个贼,晚上就把不知道在哪儿丢的土找回来了,早听说他神,可这神得有点邪乎啊。

“你这个倒推找贼可以呀,蒙的还是真的?”

“你这和买彩票一样不一样,十次能中几次?”

待李红旗扒拉开几个人,把热水递到大鹏面前时,他已是嘴唇苍白,满脸虚汗。

“怎么了?”

“水土不服,湿气太大了,这才半天就搞中暑了。”大鹏虚弱地说。

李红旗扔给他一根烟,转头跟李唐说:“给你师父点上,再弄点藿香正气,医务室找不找得着?”

可不等火机打着,大鹏一个激灵又朝厕所跑去。待他再次出来,李唐不由分说直接带他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倒不忙,只有大鹏这一个病人。简单询问病情后,黎小莲低头写处方。李唐第一次来医务室,好奇地四处打量,从满柜子中西药到桌面上的消毒搪瓷缸子,还有泡在里面的一把不锈钢镊子,寻常中透着新鲜。

见黎小莲唰唰写了许多,萎靡的大鹏抬头问道:“不是藿香正气水吗,怎么这么多东西?”

黎小莲没吭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大鹏以为自己口音难懂,赶紧换成蹩脚的“广普”:“不懂才要问问。我看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这是中药吗?”

“你说的话我能听懂。”黎小莲头也不抬地说。

“哦。”大鹏恢复了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副作用我倒不怕。因为我还在吃别的药,会不会对冲?”

“什么叫对冲?”

“大夫说,我的情况特殊,吃别的药之前得问清楚。”大鹏说着,掏出那个印满外文的药瓶,放到黎小莲面前。

“这是治什么的?”黎小莲看不懂。

“肝移植。”

在场的两人都吃了一惊,黎小莲把开好的单子揉成一团:“你应该去市医院。”

但大鹏似乎没这个打算:“像我这种情况,藿香正气能不能吃啊?听说里面有酒精,有吗?”

黎小莲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你应该去市医院。”

问询无果,大鹏起身往外走,看看跟在身边的李唐赌气地问:“南方的大夫也是这么冷冰冰的?”

李唐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你怎么回事,你的肝怎么了?”

这不是大鹏想要回答的问题,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又问黎小莲:“劳驾,附近哪儿有修手表的?”

黎小莲指路倒是简单明白,大鹏和李唐很快就找到了达利钟表行。可惜来得不是时候,紧闭的玻璃大门上挂着个牌子:今日打烊。

大鹏趴在窗户上,不甘心地向里张望。店里摆满了各种样式的钟表,琳琅满目。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用粤语说了句“恭喜发财”,大鹏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挂在店门口的一只鹦鹉。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5年2期

作者简介

王小枪,1979年生于山西定襄。中国作家协会作协会员。北京电视艺术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以及同名电视剧剧本《对手》《县委大院》《面具》等。曾获得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原创)奖及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提名。

稿件初审:杨园园(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2025《当代》新刊征订全面开启

来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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