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那年,我刚从县里电力局评上了中级职称。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说,这点成就不算什么,但起码让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记得那年,我刚从县里电力局评上了中级职称。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说,这点成就不算什么,但起码让我的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那会儿我四十出头,在县城买了套八十多平的二手房,虽然是老小区,但胜在离单位近。每天早上起来,窗外铁锈色的防盗网后面,能看到楼下老李头遛的那条瘸腿土狗,摇着尾巴满小区捡塑料瓶。久了,连它什么时候经过我家楼下,我都能掐着表算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像是小区门口那棵老榆树,每年长不了多少新枝,但也从来不曾衰败。
妹妹比我小八岁,在镇上的卫生院当护士。她从小就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爸妈对她百般疼爱。我记得她十八岁那年,高考成绩出来,差了县重点高中十分,爸气得差点住院。后来是我跟他说:“现在读书好的不一定有出息,学个技术也好。”这才把老爷子的火气压下去。
她嫁人那年,我掏了一万多给她买嫁妆,红木衣柜上的铜锁用了几年就坏了,但她一直舍不得换。妹夫姓张,在镇政府开车,人长得周正,说话慢条斯理,见了我总是笑,笑得我心里发毛。不过那会儿我没多想,只觉得妹妹找了个体面人家,比我强。
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门铃突然响了。妹妹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哥,我能进来坐坐吗?”
她穿着件浅灰色的棉袄,破旧得不像她平时的风格。进屋后,她一直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捻着袖口的线头。我没催她,泡了杯茶放在她面前。电视里播报着去年的粮食产量,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每个数字都是硬币落地的声音。
“小张想买辆车,”她最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公家的面包车年代久了,开着不安全。”
我点点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想自己买辆车跑出租,下了班还能赚点外快。”她抬头看我,眼里有种近乎哀求的神色,“哥,能不能借我们十万?”
十万在那会儿不是小数目。我刚买完房,手头也不宽裕。但看妹妹那样子,我知道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
“行啊,什么时候要?”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心里却在盘算怎么筹钱。
“越快越好,”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来,“哥,这钱我们一定会还的。”
我从余粮盒里翻出一块上次在县城糕点铺买的绿豆糕,塞到她手里:“你当我是外人?”
那绿豆糕已经有点硬了,但妹妹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了。外边正下着雨,窗户上结了一层雾气,远处高压电线杆上的灯在雨中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
后来,我找单位借了五万,又从朋友那里东拼西凑了五万,总算凑齐了十万块。把钱交给妹妹那天,妹夫也来了,穿着件崭新的皮夹克,手里拿着串长命锁一样的钥匙扣,不停地转着。
“哥,你放心,这钱我们最多三年就能还上。”妹夫笑着说,眼睛却看着别处。
那之后的两年,我断断续续接到妹妹的电话,不是说孩子病了,就是说家里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每次问起钱的事,她总是支支吾吾,说再等等。到第三年,我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去了他们家。
他们住在镇上的单位宿舍,两室一厅,家具都是结婚时买的,电视机上摆着妹夫得的什么先进个人奖状,奖状角落已经卷起来了,下面压着一个没拆封的香烟盒。房子收拾得还算整齐,但能看出来日子过得紧巴。
妹夫那天不在家,妹妹给我倒了杯水,杯沿有条裂缝,用透明胶布粘着。
“哥,现在政府严查公车私用,小张不能再用单位车接送客人了,收入少了一大半。”她看着窗外的杨树,叶子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响声,“再加上上个月他爸做了手术…”
我打断她:“那我的钱呢?”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哥,再等等行吗?我们真的很难。”
就在这时,门开了,妹夫走了进来,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喊了声”哥”。他手里提着两袋东西,好像是刚从市场买菜回来。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个新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小张,我不是来吃饭的,”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问问我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他放下菜,表情变得有些尴尬:“哥,你也知道,现在日子不好过…”
“三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冷笑道。
妹妹突然站了起来:“哥,你能不能别这样?小张最近已经很累了。要是实在等不及,我去问问我同事,看能不能借点钱先还你。”
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心里一揪。妹妹从小到大,我还没见她这么难过过。
“算了,”我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走出他们家门,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十万块钱,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够一个普通家庭吃喝一年有余。我知道这钱多半是要不回来了,但我不忍心看妹妹为难。
往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提过钱的事。妹妹好像松了口气,偶尔还会给我送些自家腌的咸菜、晒的腊肉。每次我刚想开口问钱的事,看到她疲惫的脸,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年。我退休了,在县城的老房子里过着单调的日子。早上遛弯,下午看看书,晚上看会电视就睡了。妹妹的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据说在省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
这天早上,我突然感觉胸口闷,以为是昨晚吃多了,没在意。可到了下午,疼痛越来越剧烈,我冷汗直冒,连手机都拿不稳了。
住院后,医生告诉我是心梗,还好送医及时。我躺在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反正也没有牵挂,走了也就走了。
第二天,妹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被人用刀刻上去的。
“哥,我听说你住院了,吓死我了。”她拿出一个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鸡汤的香味弥漫开来,“我给你炖了点汤,趁热喝。”
我笑了笑:“你这么大老远赶来,不就是怕我死了,那十万块钱就真要不回来了?”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妹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哥,你不知道…”她的声音哽咽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我一愣:“怎么了?”
妹妹从包里颤抖着拿出一个发黄的存折,递给我:“你看看吧。”
我翻开存折,上面记录着一笔笔存款,从二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有时候是几百,有时候是一两千。最后一页的余额赫然是二十多万。存折的主人是我的名字。
“这是…”我一时语塞。
妹妹擦了擦眼泪:“那十万块钱,小张当时确实想买车跑出租,但后来他偷偷拿去做投资,结果亏得一塌糊涂。我怕你失望,就没告诉你真相。”
“后来我们商量,无论多困难,每个月都要存一部分钱,一点一点还给你。我知道你退休金不高,这笔钱也许对你会有帮助。”
我的眼前突然模糊了。二十年,他们居然一直在偷偷还钱,而且不是简单地还十万,而是加上了这么多年的利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声音发抖。
妹妹低下头:“我们欠你的太多了,哥。小张一直很愧疚,他说要加倍偿还你的恩情。这些年,他省吃俭用,连烟都戒了。我们本来想等攒够三十万再告诉你,给你个惊喜…”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听说你生病了,我怕来不及…”
我想起妹夫手上那个闪亮的戒指,原来不是什么值钱货,后来再见他,那戒指早就不见了。想起妹妹家那个破旧的杯子,那个用了多年不换的家具…
“你们这些年,一直这么过?”我哑着嗓子问。
妹妹笑了:“也没有很苦。小张后来在单位提了干,工资高了些。要不是供儿子上大学,我们早就还完了。”
病房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春天的风带着一股泥土的气息钻进来。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妹妹摔倒了,我背着她走了五里路去卫生所。她趴在我背上,一直在我耳边说:“哥,你真好。”
“哥,这钱是你的,你收好。”妹妹把存折塞到我手里,“你要是不收,我以后就不来看你了。”
我握着那本发黄的存折,里面记录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二十年的愧疚、坚持和亲情。
“你回去告诉小张,”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就说这钱我收下了,但有个条件。”
妹妹抬头看我:“什么条件?”
“这钱以后是你儿子的教育基金,等他结婚了,就当是我这个当舅舅的送的礼物。”
妹妹愣住了,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握着我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窗外,县城的生活依旧喧嚣。楼下小贩的叫卖声,隔壁病房收音机里播放的老歌,远处施工的敲打声,都在提醒我,生活还在继续。
出院那天,妹夫来接我。他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但精神还不错。开车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哥,这些年,我一直想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
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见证了我大半生的建筑。我忽然明白,在这个小县城里,我并不是孤单一人。
“不用说对不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是一家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妹妹还小的时候,我们在田野里追逐,笑声回荡在金黄的麦浪中。醒来时,阳光正好洒在床头那本发黄的存折上,闪闪发光,像是一封迟到二十年的家书。
有人说,亲情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财富。我想,这话一点也不假。那十万块钱,最终换来的不是钱,而是一份珍贵的亲情见证。这或许就是生命中最大的财富吧。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