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那瘸腿可不是天生的。八十年代初,他在县里化肥厂上班,因为抢修设备,腿被砸伤了。赔了三千块,那年头可不少钱。
在我们下仙村,有个人叫李顺发,大家都习惯叫他瘸腿李叔。
他那瘸腿可不是天生的。八十年代初,他在县里化肥厂上班,因为抢修设备,腿被砸伤了。赔了三千块,那年头可不少钱。
要说这李叔啊,六十出头,个子不高,走路一瘸一拐的,却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虽然是地摊上买的,却从不皱巴巴的。村里人都说,瘸腿李叔比那些整天蹲在村口抽烟的老头有精气神多了。
我呢,和李叔家住得近,从小看着他那瘸腿走来走去。他家祖宅是村里少有的青砖大院,据说是他爷爷辈盖的,年头怪久的。
去年冬天,村里开始传,李叔要卖祖宅了。
那天刚下了雪,我正在家门口扫雪,就看见李叔一瘸一拐地从村东头走过来。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脸色不太好。
“李叔,这大冷天的,去哪儿啊?”我一边扫雪一边问。
“哎,去找村长盖个章。”他站住了,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卖祖宅用。”
我一愣:“卖祖宅?”
村里人卖地卖房不少见,但像李叔家那样的老宅子,那可是祖传下来的。一般人家,那是能不卖就不卖的。
“咋了,缺钱?”我放下扫帚。
李叔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还不是为了城里那个小兔崽子。”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李叔有个侄子,叫李明辉,在市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每年过年,那小子回来,都穿得人模狗样的,开个二手车,在村里转一圈就走了。村里人都羡慕李叔有这么个出息的侄子。谁知道人前人后两样。
“明辉出啥事了?”我问。
李叔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根,手有点抖。我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那小子创业,缺钱。”李叔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给我打电话,说什么都不够,跟我借两万。我这哪有啊,就想着卖了祖宅。”
“卖谁啊?”
“村西头的张老板,他不是要在咱村建小型养猪场嘛,看中了我家那块地。”
“才两万?你那宅子怎么也值四五万吧?”我有点惊讶。
李叔笑了笑:“急用钱嘛,再说了,那房子年头太久,也没人要。张老板也就是看中那块地皮。”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把扫帚放好,跟李叔一块往村长家走去。
路上,李叔突然问我:“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行?”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这么问,就随口说:“那当然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走得更慢了。
转眼到了春节,村里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
过年前一天,我在村口小卖部买烟,看见李明辉开着车回来了。我听说李叔把祖宅卖了的事办得挺快,钱也已经给了明辉。
小卖部老板娘王婶子看见明辉,眼睛都亮了:“哟,明辉回来啦!今年开的又是新车?”
明辉撇撇嘴:“什么新车,就那破二手车。”他转身冲车里喊,“媳妇,下来买点东西。”
车门打开,下来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染着黄头发,指甲长长的,踩着高跟鞋在雪地上走得摇摇晃晃。
“买什么啊,这破地方有什么好买的。”女人一脸嫌弃地看着小卖部。
王婶子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但还是笑呵呵地说:“明辉媳妇啊,来来来,看看有啥需要的。”
明辉没理会,问道:“我大爷呢?搬哪去了?我刚才去老宅子,锁着门。”
王婶撇了撇嘴:“你大爷啊,卖了祖宅,搬到村东头那个废弃的小学教师宿舍去了。才一间小破房,冬天冷得很呢。”
明辉听了,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哦,那我去看看他。”
我站在一旁,没吭声。心想,你小子拿了人家的钱,还好意思问。
王婶却不依不饶:“听说你创业缺钱,你大爷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房子都卖了给你,可真是疼你啊。”
明辉明显不自在了,拉着他媳妇就往车上走:“得了,回头再来买。”
上车前,他媳妇不屑地说:“什么破房子,才两万块,在市里连厕所都买不起。”
车开走后,王婶子长叹一口气:“这世道,人心啊…”
“行了,婶子,人家李叔自己乐意,咱外人说啥都多余。”我掏钱买了包烟。
王婶子却不依不饶:“你说李叔图啥啊?那可是祖宅啊!就为了那个白眼狼?”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拿了烟就走。
那年春节,村里格外冷清。
往年,李叔家那个大院子总会贴满红红的春联,院子里还支个大桌子,请村里人去吃饭。今年,村东头那间小破房前,只贴了一副歪歪扭扭的春联,还是我帮他贴的。
“李叔,我听说明辉回来了,来看你了吗?”我问。
李叔坐在屋里的小煤炉旁烤火,屋子里烟熏火燎的。煤炉上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香味弥漫整个屋子。
“来了,带着他媳妇。”李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给我拿了两条烟,一瓶酒,就走了。说公司忙,初三就得回去。”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岔开话题:“李叔,你这饺子馅是啥?闻着真香。”
“猪肉白菜的,来,尝尝。”他用漏勺捞了几个放在碗里递给我。
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桌子,一个煤炉,一张床。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墙角放着几个纸箱,大概是李叔的家当。
我一边吃饺子,一边四下打量。墙上挂着一张李叔年轻时的照片,那时他的腿还没瘸,穿着化肥厂的工作服,站得笔直,神气活现的。照片旁边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大概是八十年代照的,李叔和他弟弟一家。照片里,他弟弟抱着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明辉。
“你弟弟去世多久了?”我问。
“十五年了。”李叔眼神暗了暗,“车祸,他和弟媳一起走的。明辉那时候刚上初中。”
我点点头。这事村里人都知道。李叔弟弟去世后,李叔一个人把明辉拉扯大,送他上了大学。明辉大学毕业后去了市里,很少回来。
“李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就不后悔把祖宅卖了?”
李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吃饺子,吃饺子,一会儿就凉了。”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李叔站在他家的老宅子前,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春节过后,村里人又各奔东西去了。
李叔每天还是那样,早上起来扫扫门前的小路,然后到村口的小广场跟人下下象棋,有时候还会去附近的山上挖点野菜回来。日子过得清贫但安稳。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夏天。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我在家睡午觉,被一阵汽车喇叭声吵醒。我走出门一看,好家伙,村口居然停着一辆黑色的豪车,擦得锃亮,在太阳底下反光。
围观的村民不少,我凑过去一看,车上下来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明辉。
“哟,明辉啊,发达了啊!”村长张叔走过去,拍拍明辉的肩膀。
明辉笑了笑,摘下墨镜:“张叔好,这不是生意做得还行,回来看看大爷。”
“你大爷啊,这会儿估计在山上挖野菜呢。”张叔抬头看了看天,“这天气,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看见李叔一瘸一拐地从山上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挖的蕨菜,衣服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刚下过的雨水。
李叔看见村口的豪车和围观的人群,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看到了明辉,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大爷!”明辉快步走过去,从李叔手里接过装野菜的塑料袋。
李叔有些不自在,后退半步:“你咋回来了?”
“我来接你去市里住几天。”明辉笑着说,“你看我这不是来了辆新车嘛,专门来接你的。”
李叔看了看那辆豪车,又看了看明辉:“你这车…多少钱买的?”
明辉笑得更开心了:“不贵,也就七八十万吧。生意做得不错,给自己买了辆车。”
我站在一旁,心想:七八十万?你小子半年前还找你大爷借两万块创业呢,现在就买七八十万的车了?
村里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明辉做什么生意这么赚钱,明辉说他在市里开了家装修公司,接了几个大项目,赚了不少。
“走,大爷,先回家收拾收拾,咱们下午就走。”明辉拉着李叔的手往东边走。
李叔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任由明辉拉着往前走。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
晚上,我去李叔家看他。屋子里,李叔正在收拾东西,不过没收拾什么,就一个小布包。
“真去市里啊?”我问。
李叔点点头:“去看看。”
“明辉这转变…”我欲言又止。
李叔笑了笑:“人嘛,总有犯浑的时候。年轻人更是这样。”
我把村口买的两瓶啤酒放在桌上:“这大热天的,喝点凉的。”
李叔也不客气,拿起一瓶,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李叔,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开口道,“你那祖宅,咋才卖两万?按理说,地段那么好,至少值四五万吧?”
李叔放下酒瓶,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你小子,还挺细心。”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李叔从床下摸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摞发黄的纸。他翻了翻,抽出一张递给我。
我一看,是一张地契。上面写着,李家祖宅所在的那块地,实际面积是8亩多。
“8亩多?”我惊讶地看着李叔,“你家院子那么大吗?”
李叔摇摇头:“院子才一亩多,剩下的,都是院子后面的那块荒地。”
我恍然大悟。李家祖宅后面确实有一大片荒地,杂草丛生,村里人都以为那是集体用地,没人去管。
“那块地,我爷爷当年买下来的。”李叔继续说,“一直没怎么用,后来也就荒着了。村里换了几任村长,都不知道那地是我家的。”
“所以,你卖给张老板的,不只是祖宅,还有那片荒地?”我问。
李叔点点头:“张老板来找我,说要盖养猪场。我就把地契给他看了。他一量,知道那块地是我家的,高兴坏了。那地方建养猪场,水电路都方便。”
“那他给了你多少钱?”我追问。
李叔笑而不答,只是从铁盒子里又拿出一张纸,是个银行存折。
我接过来一看,存折上赫然写着:258万元。
“天啊!”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二百多万?”
李叔把存折收回去:“张老板说了,先给我两万,其余的等他办完手续再给。上个月,手续办好了,他把剩下的钱都打我卡上了。”
“那明辉他…”
“他不知道。”李叔平静地说,“我只告诉他我卖房子给他筹了两万。他要创业,我支持。但他得靠自己本事。”
“那他现在发达了,来接你…”
“他小子肯定以为我一辈子就住那个小破房了。”李叔笑着说,“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是做生意赚钱了,要来接我去市里住。我想,这孩子有良心,就答应了。”
我思索了一下:“那你的钱…”
“准备买套房子。”李叔说,“市里那种小区,有电梯,上下方便。剩下的钱,给明辉留着。他要是真有出息,这钱就是个锦上添花。要是他败家,我现在给他,指不定被他败光了。”
我沉默了,觉得李叔这么做,既精明又慈爱。
“李叔,你这招,高啊。”我由衷地敬佩。
李叔摆摆手:“这不是考验明辉嘛。我这把老骨头了,也没啥奔头。就看他能走多远。”
喝完酒,我回家的路上,想着李叔说的话,又想起那天他问我的问题:“人这辈子,是不是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行?”
现在我明白了,李叔是在考验明辉,也是在考验自己的良心。
第二天一早,明辉开着那辆黑色豪车来接李叔了。
村里人都来送行,李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了车。明辉帮他把那个小布包放在后备箱,又热情地跟村里人打招呼。
“李叔,多保重啊!”我走上前。
李叔笑着点点头:“放心,没几天就回来了。”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村口。我看着那辆黑色的豪车渐渐远去,不知怎的,眼睛有点湿润。
村口的李婶拍了拍我的肩膀:“咋了?舍不得李叔啊?”
“嗯,怪不习惯的。”我点点头。
“你放心,李叔那人精着呢。”李婶笑道,“他跟我说了,这次去看看明辉到底混得怎么样。要是靠谱,就在市里买套房子住,要是不靠谱,转头就回来。”
“他跟你说了这些?”我有点惊讶。
“那是。”李婶得意地说,“我可是他的发小。我就说嘛,明辉再怎么样,也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总不能真不管他大爷吧。”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想,李叔那二百多万的事,看来是真没跟别人说。
村口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是村长在广播:“各位村民注意,明天上午十点,在村委会开会,讨论村里道路硬化的事情,请大家准时参加…”
我看着远处的山,想象着李叔坐在豪车里的样子。那个瘸腿的老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如今终于可以安享晚年了。
而他曾经的祖宅,如今已经被拆除,正在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养猪场。新旧交替,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不知道李叔什么时候会告诉明辉那二百多万的事。或许,他正等着看明辉能走多远吧。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最珍贵的是什么?是财富?是名声?还是亲情?
如果李叔在这里,他可能会说:“人这辈子,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行。”
又过了三个月,村里开始流传一个消息:李叔在市里买了套一百多万的房子,还给明辉投资了五十万扩大公司规模。
听说明辉知道了真相后,当场就跪在李叔面前痛哭不止。
再后来,明辉常带着媳妇回村看望老人,每次来都会给村里的孤寡老人带些礼物。
村里人都说,瘸腿李叔有个好侄子。
只有我知道,瘸腿李叔不只是有个好侄子,更是个了不起的长辈。他用自己的方式,验证了人性,也培养了明辉的成长。
有时候,爱,就是看似的”狠心”;有时候,考验,是最好的礼物。
再后来的一天,我去市里办事,特意去看望了李叔。他住在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里,房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客厅的墙上,挂着那张从老宅子里带出来的全家福。
“李叔,还习惯市里的生活吗?”我问。
李叔笑眯眯地说:“挺好的,小区里有不少老头老太太,每天一起打打太极,下下棋,日子过得挺舒坦。”
我指了指他的腿:“腿还疼吗?”
“哪能不疼,都几十年了。”李叔笑着说,“不过人啊,不能光想着疼,得想着往前走。”
是啊,不管腿疼不疼,都得往前走。这大概就是李叔教会我们的人生道理吧。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