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温庭昱入地府时,轻声对我说:“小红豆,放手吧。”可我不能放,这一放手,那策马疆场温小将军、那偷吃我梨花酥的他,便真的在我生命中消失了。我跪在引魂灵面前:“求大人将我一起带走吧,我与他一道入轮回。”
温庭昱入地府时,轻声对我说:“小红豆,放手吧。”
可我不能放,这一放手,那策马疆场温小将军、那偷吃我梨花酥的他,便真的在我生命中消失了。
我跪在引魂灵面前:“求大人将我一起带走吧,我与他一道入轮回。”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时逢中元夜,这晚风向正好,红豆将一盘做好了的梨花酥端上了桌,然她却是不吃,只持了一根长棍,一瘸一拐地静守在门后。
月上中天,就在红豆等的快睡着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让她打起了精神。
门被人从外推进,吱呀作响,红豆抬起木棍,正欲给那偷吃她甜食的人当头一棍时,却骇在了原地。
萧萧月色下,这人身形颀长,足足八尺有余,阔肩长腿,身着银色盔甲,似要与这清朗月色争一争流萤光辉,然再往上看时,脖上空空无一物,他没有头。
这,这是个,没有头的将军?!
中元夜,她遇着鬼了?
“额……我就偷吃过三次,真的……”那无头将军尴尬的将手中梨花酥放回碟里,腹部发出一阵诚恳的带有歉意的声音。
他在梨花酥前驻足了一会儿,似是极其不舍,随即退了出去,顺道还给红豆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红豆动也不敢动一下,只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直等到门关上,她才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她方晕,外间的无头人听到屋内“砰”的一声响,颇有点害怕自己会吓死人,便又推门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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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做了个噩梦,梦到个没有头的银甲将军三番四次的偷她的梨花酥吃,最后一次被她逮个正着。
她梦醒犹觉荒谬,怕是聊斋里也不敢这么写。
然她一转头,小榻桌案上的梨花酥不见了踪影,复转头看向另一边时,一玄衣银甲之人正坐在她的小灶前,弯腰往里添着柴火,不知在煮着什么,那人添完柴直起腰来时,脖上空空,竟真的没有头!
她没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红豆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没有头的人添柴,看着锅盖缝里冒出的滚烫热气,瑟缩地往榻里深处躲,又拿被子蒙住了头,眼泪直流,嘴里嘟囔道:
“别吃我别吃我……我不是唐僧,我只是个小妇人,肉一点也不好吃,求求了……”
“噗。”
这瑟瑟发抖的祈求声倒惹来那人的轻笑,这笑声清朗,若非诡异地从腹部发出,光听这声,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朗朗端方的公子。
红豆头蒙在被里,捂的耳朵脸颊红一片。
“对不住阿姐……我没忍住,又吃了你的梨花酥,想着重做一碟赔你的。”随着这清朗声音而出的,是锅盖掀起,烫水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声阿姐叫的红豆发懵,纵然她已三十又三,却从没听过别人叫她阿姐,但听这清朗的声儿,这无头的人好似是比她小许多的。
红豆自被子里探头,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眼见那锅盖掀开,开水烫着的,确实是五个梨子。
灶台旁边又放着个木舀,木舀里泡了干梨花,正被清水浸发的洁白如玉。
红豆莫名的没那么怕了。
“你……你会做梨花酥?”红豆捂在被子下,闷闷出声询问道。
“嗯。”那无头将军应了一声,娴熟的烫梨,切梨,和面,蒸梨,将梨花点缀上去,一碟梨花酥就这么做好了,娴熟的好似之前做过般。
“你为何会做梨花酥,你又是何人,何故成了这副模样?”红豆绞紧了被子,一连闷声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何他没了头还没死。但这话到了嘴边又让她吞了回去。
然这几个问题像是给那无头人问住了,他方想挠头,手伸向上空,却什么也没有,他忘了,他忘了他没有头。
同时他也忘了一切。
他摸了摸身上的银甲,犹豫道,“我生前大概是个将兵吧……其他的,我记不清了……”
也是,没有头等于没有了脑子,如何会记得这些,而没头的原因,大抵也是因战争才没得吧。
红豆心中感叹,瞧着他那身银甲军服,莫名的有些熟悉。
3
红豆探头,细细看了看那无头将兵的衣服。
这银甲下面的玄衣,她缝过样式类似的,红豆记得。
此处地界乃大辞边城南境,红豆从小生活的地方。
红豆不算个健全的人,她自娘胎里就少了两只脚,瘸瘸拐拐的小腿下除了脚踝,空无一物,虽能行动,却颇有些困难。
她的娘自她出生便颇为嫌弃,随口娶了个红豆的名字,后来把她养到四五岁便将她丢了,她一个人在南境乞讨长大,后来学了点手艺,会做梨花酥,日日在边城贩卖,还做了缝娘,专门帮守边城的士兵缝衣服,一件衣服就收一个铜板。
她虽没有脚,手上的活却很细致,这群兵蛋子日日操练,操练后又是打仗,衣服皆是破烂不堪,但到了她手下,不仅缝的好好的,还给洗的干干净净的。
那银甲玄衣下的玄衣样式,红豆记得,这是二十年前温庭昱温小将军带的军——温家军。
大辞南境一直由温大将军温道和温小将军温庭昱驻守,后来大辞与大汐国开战,父子上阵,直将那大汐打了个落花流水,国破家亡。
但却因此留下了后患,一战过后,兵力大损,他国趁此入攻南境,温家父子也因此先后战死沙场。
直令人可惜的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温庭昱,战死时也才不过十七岁。
那时南境多少女子因此心碎夜夜垂泪,这其中,也包括红豆。
她那时不过十三岁,曾有幸见过温小将军一眼。
那时温大将军带着温小将军初来南境,南境百姓夹道欢迎,人群熙攘中那少年将军骑坐于马上,剑眉朗目,鲜衣怒马,看的许多南境姑娘红了脸。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红豆。
后来便是再没机会见他了,但却经常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他边关大捷,他战功赫赫,他加官进爵。
可惜,天才般的将星,因战而生,也因战而陨。
现在想来,已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物是人非,红豆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妇人,温家父子先后战死,温家军被编入其他军队,连军服军旗都变了几变,早已不复当初。
红豆看了眼那无头将身上的银甲军服,不怪他什么都不记得,若温家军还在,至少他还能比对比对知道自己是温家军军下的,眼下二十年过去,什么都变了,难怪他不知道。
“那南境,守住了么?”
那做好梨花酥的人站在灶旁,心头微怔,听着她的这些口述,心中却好似有了点记忆。
染血的长枪,溅血的旗幡,战死的宝马,倒下的同袍……然再细想却是心上大痛,与这痛交割的,是越来越模糊的画面。
“算是……守住了吧……”红豆轻叹。
当年温家父子先后战死后,头颅被敌军高旋于城墙之上,南境将破时,从京来了个傅大将军,领着温家军,杀出了一片天,守住了南境。
如今二十年过去,南境还是傅将军驻守,只是前些日子,南境又陷入危机,但恰在此时,大辞皇帝李临风带兵驰援,军心大振。
但战争依旧在继续,敌军依旧在攻城。
这算,守住了么?
3
梨花铺里终日供不应求的梨花酥终于多了起来,那老板娘聘了个小二,只是终日戴着斗笠蒙着黑纱,背着众人在灶台做梨花酥。
他善做梨花酥,做出来的与老板娘相差无二,每当他在灶台上忙活的时候,老板娘便会在一边缝着军中人的军服。
这夜,黑夜寂寂,长风徐徐,有一人背着另一人在夜里飞奔。
清浅月色下,只见一戴着斗笠的玄衣男子背着一没有脚的女子在林间轻跃。
妖风刮过,那男子的斗笠掀了开来,细细一看,那斗笠下竟扎着稻草做的头。
稻草细密,扎的紧实,还细细地剪了鼻子眼睛嘴巴似的空洞。
没有头的稻草将军,没有脚的纤手缝娘,此去流云千步,只为看一眼边城南境的战况,看一眼大辞江山。
烽火台长长连成一线,在漆黑的夜里似在用微弱的光,给这位稻草将军指引前路。
两人直奔到最高的烽火台才停下脚步,头顶苍穹夜幕,脚下星火点点,野草丛生中敌军的营寨四扎在南境周围,虎视眈眈。
南境内城士兵亦不敢懈怠,握紧长枪紧守城门。
两军似都在整军休战,但其间气氛微妙,仿佛双方都在等待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那稻草将军立于最高的烽火台,稻草扎的眼睛里似生了光,目视着南境城内的一切,城内伤兵众多,军医奔走不及,城外敌军虎视眈眈。
这哪里,算是守住了呢?
那无头将腹部发出一阵长叹。
“有皇帝陛下在,会胜的。”旁边的缝娘似是知晓了他的疑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一个人即便死了,即便身首异处却迟迟二十年不肯安息,直到那偷吃她梨花酥的小贼被她逮个正着,问她南境有没有守住,求她带他看一眼大辞江山,她才明了。
烽火台火光摇曳,天间繁星点点,两人看着下方虎视眈眈的双方军队,不妨疏忽一阵风过,最高处的烽火竟熄了。
流火七月里,平地起了一阵寒风,直惊的人汗毛乍起。寒风中,是比风更阴冷的声音:
“鬼将温庭昱,看罢了人间,也该走了。”
此声过,一道人影,似风般现在二人面前,这人着黑袍,持铁链,整个人似雾气一般一团黑,连手脚与头都是黑雾。
红豆瞪大了眼睛惊呼,浑身汗毛炸起,但有了第一次见无头将的经历,她这次虽害怕,却没晕过去。
她缩在无头将的身后,从他的袖缝里看那团黑雾,那无头将亦将她往身后揽了揽,似老母鸡护着小鸡崽。
“温庭昱?”引魂灵看着眼前炸毛的二人,心感无奈,再度喊了他一声。
这声再度将炸毛的二人喊的一惊。
那无头将听此名字心间骤痛,前尘往事似就要扑面而来,却又好似隔着层迷雾。
红豆听此名更是心中一恸,她万万想不到,这偷吃她梨花酥的断头小将兵,竟就是当年立于南境城上的温小将军温庭昱。
引魂灵看着两人诧异的表情,更是嘴角抽搐。
他大概也是想不到,中元夜时,因喝多了酒看管不利,致使早该入轮回的一个鬼将偷偷从地府逃了出去。
二十年前那南境温小将军身首异处,新上任的引魂灵业务还不太熟练,将人肉身也勾进了地府,肉身进地府本无碍,一样可以入轮回的。
只是那人死活不肯喝孟婆汤,赖在奈何桥不走,说还有愿没达成。
引魂灵本想一脚将人踹进轮回道,却无奈自己也有错落人口实,两方便僵持不下,那温小将军的肉身连着灵魂在奈何桥前一站就是二十年。
那肉身因在阴间,引魂灵也自觉愧疚,施法让那肉身不腐不死。
然在这二十年里,那不腐不死的肉身,拉着好多断手断脚的残兵灵魂问“南境守住了吗?”
起先他还记得一些自己是温庭昱,是大辞的温小将军,后来大抵是没了头,又在地府待的久了,记忆便有些模糊,而最初的那一句“南境守住了吗?”最后也只变成了四个字:“守住了吗?”
那引魂灵于心不忍,加之是自己失误勾了人肉身,便由着他,岂知竟由出祸端,让他中元夜鬼门大开时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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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这辈子大抵是没经历过这等场面:她和一团黑雾争一个没有头的人。
“阿姐,抓紧我,我还不想走……”那没有头的人脖上扎着一堆稻草,腹部发出一阵痛哭,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腰不撒手。
而那一团黑雾则制住了他的稻草头,亦不肯撒手。
红豆抢人抢的脸通红,眼也通红,她看了一眼那抱紧她腰的人,不禁想石化在原地,这叫着她阿姐,偷吃她梨花酥的,当真是温小将军温庭昱?
再说,这声阿姐无论听多少次还是那么别扭,当年温小将军战死时十七岁,如今二十年过去,该当三十七,他比她大,如何还叫她阿姐?
但红豆管不得那么多,她亦抓紧了温庭昱的胳膊,丝毫不肯退让,两厢僵持,那引魂灵还欲使劲时,却听得烽火台下方远处砰的一声巨响。
三人不约而同的转头看去,只见围在南境的营寨不知何时在野草丛中偷放了投石车,此刻投石车投石,箭火迸发,直全数砸在南境,砸的几个守兵当场化为了肉泥。
与此同时,烽火台至高处嘶的一声轻响,温庭昱的稻草头被引魂灵撕裂。
引魂灵看了看红豆眼里迸发出的火光,尴尬的笑了笑,随即松开了手道,“罢了……便让你在人间多待段时间,完成你的夙愿吧……”
两人这才松下一口气,只是才松下,却又听那引魂灵道:
“但温庭昱,你既入了人间,我施的法便失了效,你的肉身在人间存活不了多久。且你要记住,你是阴间人,断不可插手阳间事。”
意指战事军机,温庭昱拱手作揖,算是应答。
那引魂灵长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草地上四散的稻草,实觉过意不去,又捻诀变出一针一线,交到红豆手里,“这是玄天针,玄天线,能缝万物如初,若能找到他的头,便替他缝上吧,这样入轮回的道也会好一些。”
红豆握紧了针线,点了点头。
此声过,烽火台烽火无引自起,寒风褪去,只余一阵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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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不眠之夜,月上中天,三更鼓响,一戴着斗笠的男人背着一女子在南境军营里猫腰轻走。
“你确定那副将那儿有你的头?”红豆趴在温庭昱背上,不敢置信的小声问道。
“阿姐放心,他没死,就一定会给我收尸的。”温庭昱轻轻一笑,提紧了她的腿,透过稻草缝四处找着他当年带领温家军时的副将营帐。
前些日子在烽火台高点,他看到了他——常笙。
温庭昱稍微有点印象,他记忆中这常笙是他温家军的副将,却也是个,断袖。
他爱收藏关于温庭昱的一切,画像,靴子,用旧的狼毫笔等。
温庭昱相信,这其中不乏他的人头。
他是他的副将,是对他有断袖之癖的人,全南境最有可能给他收尸的,就是他了。
萧萧月色下,两人七拐八拐,总算摸进了一方营帐。
那营帐里躺着一人,温庭昱透过稻草头眼缝里的光细细看了看,是他无误,只是二十年过去,这人眉眼如今看起来竟莫名柔和不少。
温庭昱熟练的给他点了个睡穴,便持了盏烛火,与红豆一起翻找起来。
红豆蹙了蹙眉,看了看快速翻找东西的稻草将军,不禁心头疑惑,真的会有人,收藏心上人的人头吗?二十年过去,若那人头没有入土,只怕已成一个骷髅头了吧?
红豆咬了咬唇,无奈,只得与他一起找,翻箱倒柜间却是翻出一幅画,画中人剑眉星目,高骑于骏马之上,身后星光月色耀眼,衬的画中人更加意气风发。
红豆拿画对比了下正在翻东西的稻草将军,笑了笑道:“将军生前,是个极俊朗的男子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看的是画卷,脑中想的却是他初入南境那天,他骑在马上的身影。
但岂知这声夸赞换来那人的傲笑,他凑了过来看了眼那画,稻草眼缝里似发出了熠熠光彩,连那稻草鼻似都翘了翘。
“那可不,本将的头被敌军挂在城墙上三天,城墙底下就有一群姑娘看红了脸的。”
红豆跟着噗笑了一声,这声让那稻草将军不好意思的转过了身,挠了挠稻草头道:“不说了,丢人。”
红豆笑着收了画卷,看了眼那稻草头,偷吃她的梨花酥,之后又忏悔地给她做梨花酥,唤她阿姐,在引魂灵来时将她护在身后,后又哭着让她抓紧他,傲笑的变着法儿的夸自己俊朗,红豆觉得,这个将军怎么和她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些不一样?
红豆将画卷放回原处,正欲再翻时,一柄雪亮的匕首同时抵上了她和温庭昱的脖颈处,跟着而出的,是清冷冷的一声,“你们是谁?”
红豆不敢动,温庭昱方要转身,那匕首便干脆利落的划了他的脖子,瞬时斗笠落地,稻草跟着散落一地。
那持着匕首的人见此骇的往后退了一步,正要飞出营帐喊人时,却被一句“阿笙”止住了脚步。
时隔二十年,故人声音未变,一如当初清朗。
常笙不敢置信的转头,缓缓向前,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直感觉到疼痛才看着眼前人颤声问道,“温……温小将军?”
“是我。”温庭昱答了一声。
面前人瞬时眼眶通红,铁骨铮铮的一方主将,如今见到故去二十年的旧人,竟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红豆见着那人眼泪滚滚,眼眶不自觉也跟着红了。
安慰的话来不及说,温庭昱只想赶快找到自己的头,他正要开口问他有没有给自己收尸时,却见他长发翻飞,胸前鼓鼓,圆圆润润,他瞬时惊慌地转过了身。
那持着匕首的人亦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换了女声笑道,“末将已女扮男装多年了……”
她是笑着的,却笑出了泪,这泪里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意,又含了多少委屈与隐忍,令人不得而知。
温庭昱亦是震惊,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她是断袖,原来,原来竟是他误了卿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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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色下,常笙引着两人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地窖,地窖下是满满的大冰块儿,大冰块儿中间,放着一个锦盒。
常笙将那锦盒拿下来,打开,是擦的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一颗人头,连发丝儿也顺的溜齐,温庭昱接过,犹觉冰手。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冷冷冰光下,脖上无头的人手上正托着自己的人头,纵使红豆和常笙早有心理准备,见此画面时却还是心中一寒,汗毛竖立。
“末将本来想着,寻着您的身子了再找个手艺好的缝娘缝好入棺的,但这么些年,一直没寻到……”常笙轻叹一声。
谁能料到这将军身自生了意识,成了个无头将军,来寻自己的头呢。
温庭昱听此却是想到了红豆,他见过她的手艺,她是个顶好的缝娘,让她来缝最合适不过。
事儿了了一桩,便是解决下一桩。
纵使那引魂灵不让插手阳间事,温庭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胜算几何?”
常笙自是知他指的什么,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陛下白日里接了一封鸽信,说是……说是宫中的宜妃娘娘遭皇后娘娘陷害小产,陛下情急之下连夜御马回京,如今,怕是已行到了阳杂驿。”
常笙默了默,又接着道:“那位皇后娘娘,您也是认识的,是您的妹妹,温如霜。”
霜儿?温庭昱沉了沉心,听此名字时心中好似有点印象。
漫天大雪中,宫门前,有道小小的团子似的身影抱着他的大腿,哭着让他和爹爹别走,道他们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哪知真叫她一语成谶,他和父亲,真就永远葬在了南境。
但至于陷害这种事,温庭昱怎么也不会信她堂堂温家之后,他的妹妹,会做出皇帝守南境时,她却因陷害妃嫔这种事引皇帝分心。
温庭昱迟疑的后退一步,心中更多的,还是对那皇帝的苛责。
再如何,一国之君,也不能因后宫的腌臜事丢下战局不顾,弃南境十万大军不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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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营中很快飞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的,是一抱着锦盒的姑娘和一戴着斗笠的男子。
阳杂驿,离南境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快马加鞭一日便能赶上,温庭昱御术极好,大抵只需半日。
阴阴月色下,星火暗淡,马蹄哒哒声不停,红豆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她却抓紧了锦盒一声不吭。
身后御马的,是心心念念家国安平的温小将军,亦是她曾心心念念的温小将军。
他不可插手阳间事,那她便帮他,代替他,去拦截那位大辞的皇帝陛下,乞求他回南境。
白马从小路插进,两人一连奔了一日,才在阳杂驿的下个驿站拦住了大辞皇帝李临风的御马,只是御马前,还有着两个骑在马上为他开路的小兵。
那两匹马在前路狂奔,两个小兵大喊着让路,两匹马极速飞奔时,正撞上小路横插出来的一匹白马,白马前头的红豆被撞飞,温庭昱踏马去接,却因堕入地府时间久了,肉身迟钝,没接着。
衣袂翻飞间那无脚的妇人直摔在地上,闷的一声响。
温庭昱心间无由来的疼痛,正此时,一阵风起,温庭昱忙压下斗笠,红豆忍着疼,怕他被人发现,忙将锦盒塞到他手里,将他推开。
红豆按下脑间的眩晕和胃里的不适,跪在地上磕了一头道,“民妇斗胆,恳请陛下速回南境。”
“你是何人?竟敢拦皇帝陛下?”马上一小兵被横撞出来的马撞的本就恼火,眼下恨不得一鞭子抽过去。
“陛下!眼前战事吃紧,您岂能因女子争斗之事而陷南境十万将士于水火?”红豆复伏在地上磕了一头,发出砰响。
烈烈苍穹下,满身尘土脸色苍白的一残脚妇人,伏在地上诚心乞求大辞国最高的主宰者回战场,此场面看的前头两个小兵瞬时别过了头,眼眶湿润,那战场里,皆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袍兄弟。
然那在后方骑在马上的大辞皇帝亦满脸犹豫动容,却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皱了皱眉道,“南境不是没了朕就不行,放心,有温家军与傅将军驻守。”
说罢此声,他正欲扬鞭策马,那鞭子却被人拽住了。
转头一看,是戴着斗笠御马拦他们的男子。
李临风已是不耐烦,正欲夺回马鞭,那男子却拽着马鞭不肯松手。
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就此僵持。
“陛下可知什么叫天子守国门,什么叫君王死社稷?”那斗笠下的人冷冷出声,声音虽小,却令在场众人都能听得清。
“朕在,前线一样打仗,朕不在,战争一样不停,朕为何不可回京?!”那在马上的人怒红了脸,提着马鞭的手心渐渐笞出了红印。
“那陛下又可知什么叫做军心?两军交战,陛下因一女子连夜回京,敌军若知当如何,我军若知又当如何?”
那斗笠下的人依然不肯松手,马鞭磨在他手上,竟不知为何很快见了血,那血却也不是鲜血,而是乌血。
四下众人看的惊骇,却只有红豆看红了眼,她知道为何,他那二十年不腐不烂的身躯,已经开始走向消亡了。
那两个小兵见此情景,亦是极为不忍,双双开口道:
“陛下,要不回去吧?”
“陛下,打赢战争回去也不迟啊……”
李临风皱紧眉头,眼前一妇人跪于马下,另一男子持着他的马鞭不肯松手,另外两个小兵开声,他们都是为了让他回去,回南境。
可自己的心上人,心尖宠正因他出征南境而失了与他的唯一的一个孩子,如若他再不回去,怕是连命也无。
况他回京此事只有常副将与傅大将军知。这二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但他来不及责备,劝他回京之人定不是敌国奸细,说不定是常将军或者傅将军派来的,眼前抉择却是让人头痛欲裂。
他这一生无所爱,亦无人爱他,只有一人,懵懵懂懂的撞进他的世界,让他的命里有了丝微光。
李临风心间沉了沉,握紧马鞭,在众人看着他愣神的瞬间猛的使劲,将那马鞭抽出,猛然扬鞭策马道:“回京!”
那两个小兵愣了愣神,皆是无奈,亦扬鞭疾奔。
尘土飞扬,温庭昱心中一寒,握紧了拳。
昏君如此,国门何守?
然红豆还欲再拦,却被一蹄子掀翻,温庭昱转而将她扶住。
两人搀扶间红豆猛的吐出了一口血,这口血不知是因先前红豆被马撞飞在地,还是如今被马蹄掀翻而出,但红豆顾不得这些,只管往马上爬。
血染白马,扶着她的温庭昱看着那血,又看了看远处马蹄扬起的灰尘,心灰意冷。
“罢了,不追了……”
因他的执念,带着个小妇人策马扬鞭日夜不歇,还差点害死了她。
男子入军杀敌,流血牺牲,本就是为了家国,为了保护弱小,如今倒反了过来,要个小妇人去劝皇帝留下,还劝不下,这算个什么世道。
“将军说什么呢?我无碍的,方才陛下微有动容之色,再劝劝说不定……”
“我说不追了。”温庭昱看着眼前脸色苍白,血流不止的小妇人,厉了声,他将人抱上马,沉声道,“回去找军医。”
“将军……可南境……”那上了马的人仍不死心,坐在马上不住挣扎。
温庭昱抱紧了她,看了眼手上伤口破处的乌血,清晰的感知脚下的血肉正在腐烂。
远处青云碧天,眼前生死一线。
他,没多少时间了。
“南境,我亲自去守。”
8
边关云开见月,风云再起。
曾经温家军的副将常笙将军军中出了个能人,戴斗笠蒙面纱,穿着崭新的军服银甲,一杆长枪杀遍四方,直杀的敌军见着他便如老鼠见着猫,纷纷绕着走。
但那敌军却是不肯罢休,依然驻扎在南境周围,势必要拿下南境。
战场之中血肉横飞,血流成河,谁都不知道那斗笠面纱下是何等尊容,但那枪法与身步,却让曾是温家军部下的人红了眼。
因这人,像极了曾经的温小将军。
天光烈烈,一群士兵竟都不自觉的跟在了那斗笠小将的前后,或掩护他,或与他一同御敌。
那敌军自是瞧出了端倪,长箭惊风起,一连好几支纷纷射向那斗笠小将的头颅,但四周都有小兵固守,竟是一支也没中。
两军对战中那敌军首领克达已颇有些不耐烦,亲自持了弓箭连发三箭,长箭惊风过,正中的一剑正中了那斗笠小将的头颅,霎时敌军欢呼,温家军心间猛沉。
但这欢呼声过,却迟迟不见那斗笠小将倒下,他似没有知觉般,仍在战斗。
克达皱了眉,再射出一箭,此箭复射在了那头颅上。
猎猎风中,斗笠落地,稻草四散翻飞,敌军与南境将士皆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杀敌无数的斗笠小将,竟是个没有头的人!
霎时敌军不敢再动,皆骇的往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南境将士军心大振,温家军中更是有几个红了眼眶的看着他道:
“莫不真是温小将军?”
“数二十年前,温小将军战死,头颅被悬于敌军城墙之上,他就是没有头的……”
“温小将军来帮我们了?”
“鬼神也帮我们,此战必胜!”
跟着这几声而出的,是愈来愈震耳欲聋的军声:
“此战必胜!”
“南境大捷指日可待!”
“战必胜!”
二十年前,温家父子带领温家军以命守关,书写了一段闻人落泪的传奇。二十年后,温小将军化为无头将再次出征,护佑大辞,续写传奇。
在场众人无一不心生热血,悲喜交杂。
南境大军一步步向前,军心振奋,敌军则步步后退,军心涣散,一击即溃。
直将敌军追逼到南境城外十里路时,一群身着旧时温家军军服,手持温家军军旗的人围住了敌军。
“报——大辞皇后,先温大将军温道之后,温家军家主,替换陛下召领温家军,驰援南境,共御外敌!”
一番军报响彻的砸在众人头顶,那坐于头马之上身着将袍的女子抱了抱拳,对着前头的傅大将军道:“傅将军,希望本宫没有来迟。”
那傅大将军与常笙看了看围在两军之中的敌军,笑着道,“不迟,皇后娘娘来的刚刚好。”
而另一边的温庭昱则被这军报砸懵了,他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军服,看着头马之上的陌生又有点眼熟的女子,心间大怔。
他大抵是想不到,在他死了二十年之后,竟还能再看一眼亲人,他更想不到的是,昔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的妹妹,一介妇人,竟在那皇帝回京后亲率温家军驰援南境。
当然,他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是,他的妹妹温如霜,一介妇人,前不久杀了回京的皇帝陛下,之后又将挟腹中太子垂帘控政,成为大辞最年轻的太后。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那敌军之后的温如霜眼扫众军,却在看到一无人头却站着的人骇了骇。
她正疑惑这小兵没了头为何还不倒地,却见他的脚如同常人般动了动,那小兵四周围的,都是温如霜眼熟的人,是曾经的温家军。
为何温家军会围着他?温如霜不解,却又看得那温家军里有个小兵泪流满面,情绪激昂,高声道:“温小将军与温小姐同领温家军,大辞千秋万代——”
此声过,便是众将士更高昂的呼喊声。
隔着遥遥长空,隔着千军万马,两两对望。
似是穿破长久的时间束缚,兄妹相见,竟写满了小心翼翼和心慌意杂。
温如霜的泪落了下来,看着那无头小将不敢置信的哽咽道:“哥……哥哥?”
那无头小将转过了身,心间巨痛,他却是没有头,没有眼泪落出,但自那颤抖不止的双肩也能窥见他的情绪。
那个曾追在他身后哭着不要他和爹爹走的小姑娘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温如霜下马,疾奔向他,那无头小将便立在原处不敢动,因为,他能清晰的闻见自己身上躯体腐烂的味儿。
来人直扑了个满怀,顺势像往常一样将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身上。
扑着的间隙,温如霜却在嗅到一阵腐臭之后狐疑地撩开他的衣袖,衣袖下,是一截腐烂了的,露出白骨的手臂。
温如霜惊的后退一步,眼眶通红,她来不及问他为何死而复生,只看着他的手咬紧了唇颤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顺势也看了过来,温庭昱忙将那衣袖拉下,嘴里温声道,“无事。”
然那扑在他怀中的妹妹仍是不死心,泪落不止,颤着声复问了一句:“哥哥……你……还会走吗?”
像是二十多年前,漫天大雪中哭着问他和父亲还会回来吗?后又哭着让他们别走,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回来了的小团子。
温庭昱不语,只摸了摸她的头。
温如霜眼睫轻颤,她已不再问了,只将头埋在他怀里痛哭。
堂堂一国之后,扑在一没有头的小将兵身上痛哭,本是诡异至极荒唐至极的一番画面,却看的四下众人皆转过了脸,十万大军齐落泪。
而远处烽火台的制高点处,一身着黑袍的黑雾看了看下方痛哭流涕的十万大军,头痛万分,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发出脆响。
说好的不管阳间事呢?他倒好,再次入军为将,引得众人皆知,这要他怎么跟阎王爷交待?他完了心愿入轮回时又该将他置入哪个道呢?
引魂灵咬牙,摸了摸被自己打疼的脸,捻诀转身愤愤离去。
9
战火终熄——
清浅月色下,南境城内的一小屋中,温庭昱的稻草嘴里叼了块儿梨花酥,脱光了外衣趴在榻上,身上新伤旧伤交错。
旁有一粗布女子持了针线一针一线的细细缝他的伤口,又看了看他腐烂不堪的身躯,眼泪也一颗颗砸在他的伤口上,泪水是咸的,直砸的温庭昱嘶牙咧嘴。
他本是二十年前就该入土的人,凭着执念在奈何桥前站了二十年,肉身不死不腐,如今在人间久了,又经过带兵杀敌等事项后,早已不堪驱使。
红豆恍若未闻,一针一针缝着他的躯体,后又打开锦盒,将那稻草头取下,让他躺在自己腿上,开始给他缝头。
是南境大获全胜后,他才得了闲儿,让红豆给他缝头。
穿针引线,针刺入皮肉,带线缝合,红豆缝的细致入微,小心翼翼,却依旧引来温庭昱的轻嘶声。
“阿姐,轻点儿……疼……”
疼什么疼,上战场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喊疼?红豆心中腹诽,面上却忍不住柔和几分。
她擦了擦泪,在他脖上轻轻吹了吹,温声安慰道,“不要怕疼,我给将军缝好了头,将军就不是身首异处了。”
然而这泪像是止不住似的,落个不停,仿佛被砍了头如今又被缝头的是她一般。
南境已大获全胜,且他还见到了亲人,眼下是不是等他缝完头,待他看完大辞江山,他就要走了?彻底走了?
红豆边缝边抹泪,他走了挺好的,至少没人偷她的梨花酥,至少他不用这样不人不鬼的待在人世。
最后一针出,月色下,那躺在她腿上的人头倏然睁开眼,眸中光彩熠熠,如繁星点目。
温庭昱自她腿间起了身,左右转了转脖子,只觉得好似重活了一次,他看了看眼前泪落不止的小妇人,抬手拭去她的泪,笑着道,“再哭就不漂亮了阿姐……”
红豆打去他的手,温庭昱吃痛撒开,看着她兔子般哭红的眼睛,脑中一阵疼痛,有遥远的记忆猛然窜来,这个小妇人,他好似见过。
温庭昱盯着她,脑中越来越痛。
倏然,他眸光怔亮,他生前的确见过。
二十年前与大汐国大战,战争持久不歇,下战场时,他持枪的手都是颤的,嘴里也发苦,浑身都是敌军的鲜血。
他正欲去澡庄泡泡,却在去澡庄的数百丈路那儿,瞧见一个姑娘在做梨花酥。
那姑娘白白嫩嫩,光影月色下气质如兰,梨子鲜嫩多汁,干的梨花泡发后洁白如玉,梨子在姑娘葱白的手下捣烂,又经过蒸煮等多道工序,才做得一碟碟梨花酥。
他心间微动,不知不觉就在月色下站了良久,看她做了无数道的梨花酥。
那时他连着打了几天仗,未曾停歇,嘴里发苦,看了那姑娘做的梨花酥直想进去买点儿,一是为梨花酥,二是为那姑娘。
但方走近了点儿,他闻了闻自己满身的血腥味儿又止住了,他想着不要吓着人姑娘,以后再买也不迟,便再看了会儿去了澡庄。
后来,后来便是再没机会去尝那梨花酥了。
怪道他死了二十年后这么爱偷吃人家的梨花酥,大抵是生前没尝过,死后才这般贪恋人间烟火吧。
更何况,这梨花酥是他曾动了心的姑娘做的。
10
朗朗月色下,温庭昱再度背着她飞奔。
但这一次的背已与过往几次都不相同,他背上的,是他心动过的姑娘啊……
温庭昱第一次觉得背个人这么难,而这一次,也只怕是最后一次背她了。
他的肩,扛过小妹,扛过长枪,亦扛过大辞江山重任,可如今再度背起一个曾背过的小妇人时,难的浑他身剧痛。
他背上的血肉已腐烂,但他却是闷声不吭,偏要再背背她。
他忍着痛,双手提着她的双腿,怕轻了她会摔下去,怕重了自己的骨头会弄疼她。
那小妇人也抱紧他的脖子,对于他身躯发出的腐臭置若罔闻,安心的趴在他背上,有凉凉的眼泪从他的脖子滑下。
再次来到烽火台的最高点,已是别样的心情,上次是忧心南境才来,这次,是为看已大获全胜的南境而来,为与心上人,最后再看一眼看南境上空的繁星而来。
苍穹繁星闪烁,烽火台长长连成一线,火光摇曳,温庭昱和红豆安心的躺在草地上,看着流星滑落,看着月亮西行,双双无话。
良久,才听得温庭昱开口,说了句丧风景的话:
“红豆儿,我的墓地选好了,以后就把我葬在这儿吧。”
这里挺好的,能一眼看到南境,看到大辞江山。
红豆噗笑一声,哪有人自己给自己选墓地的呀,然而笑着笑着,她自那弯着的唇角之间尝到了自己咸涩的泪
她答:“好。”
“红豆儿,陪我看看星星吧……”温庭昱亦笑了笑。
他面有疲倦之色,轻轻一笑却仍意气风发,叫人挪不开眼。
可如今这意气风发之下,是行将就木,全身都腐烂了的发出恶臭的躯体,仿佛碰一下都能掉下一层皮肉,露出森森白骨来。
“好。”红豆咬了咬唇,抹了抹脸上的泪,接着答。
接着便是寂寂无声,两人长久间的沉默,只双双看着头顶满星的苍穹。
寂寂黑夜里,温庭昱转头看了眼红豆。
战火已平,亲人已见,佳人在侧,明明生平心愿已了,可他却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有什么东西,好像来的太迟了,又好像不迟刚刚好。
他为何到最后才想起她啊……温庭昱心中长叹。
疏忽一阵寒风过,风声鹤唳间,一团黑影现在二人面前。
“鬼将温庭昱,你心愿既了,也该走了。”引魂灵将铁链锁于他手上,正欲将人带走,那温庭昱的手却被人拽住了。
引魂灵大抵也是没想到,有人敢和他抢鬼,还两次。
“放手!”引魂灵怒喝一声,然那头拽着的妇人却是咬紧唇,怎么也不肯松手。
“将军……”红豆声音哽咽,满脸都是泪。
她似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讲,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乖……小红豆儿,放手。”温庭昱亦满脸是泪,却只顾伸手去擦她的泪,将她当做小时候的霜儿那般哄着。
但却是这声哄倒引来红豆的大哭,她泣不成声死死抓住温庭昱的手,直抓到那手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染了她一手乌血仍是不肯放,
这一放手,那二十年前骑于马上的温小将军,便真的永远消匿于人世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也再没人会去偷她的梨花酥了。
她复又转头,看着引魂灵,眼含祈求地卑微道,“要不……要不大人将我一起带走吧,我与他一道饮孟婆汤,一道入轮回。”
“休要胡闹!阳间人怎可入阴间?”那引魂灵声音已透了些不耐烦。
他对这二人,纵容太多,险些酿成大祸,那鬼将参与人间事参战他纵了,回去便被阎王批个半死,如今,断再纵不得半分。
他捻诀施法,一阵风过,引魂灵消失无踪。
正当红豆要高兴时,眼前拉着的这人血肉迅速腐烂在地,化为一具白骨,了无生息。
他直接将温庭昱的魂勾了,那副早该化骨的尸体此刻没有魂灵支撑,便露出了原本的样子。
风寂寂,烽火台上火光摇曳,红豆手中仍抓着一截骨手,怔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将军?将军……”
她一连唤了几声,又惊慌失措的去抓他的手,去看他的头,听他的鼻息,去闻那曾令她想吐却忍住不吐的腥臭味。
可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上一摊白骨,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稻草将军,没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有偷吃她梨花酥的小贼。
红豆抓着他的骨手,踉跄的跪在了这副白骨前。
天光月影,风过无声,她像做了一场梦。
良久之后,星光隐没,一阵哭声掠过长空,凄厉悲凉如杜鹃啼血,令人不忍耳闻。
11
红豆最终遂了他的愿,亦向他的妹妹,大辞皇后温如霜请了意,偷偷将他葬在了最高的烽火台上。
她给他立了个墓碑,刻碑师傅问她刻什么名时,她想了想那曾经骑于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将军,又想了想顶着她做的稻草头的稻草将军。
她阖了阖眸,道:“稻草将军。”
他已做过太多回万人心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这个名衔绊了他一辈子,让他十七岁时就死在了战场,这一回,就只做她一人的稻草将军吧。
做她的稻草将军,只用给她做梨花酥,吃她做的梨花酥。
后来稻草将军入棺的那天,大辞皇后与一介小妇人同跪于坟前泣不成声,那原来的温家军副将却是不知缘何没来,只将他曾用过的东西,画,毛笔等物一起给了红豆,让她下葬。
那副白骨下棺时,红豆还偷偷往那白骨手里放了串红豆,那骨手似是有所感应,偷偷将那串红豆握的死紧。
棺落土掩,清晨的一束光亮划破苍穹,金辉闪闪中,直照的南境一派安然,大辞锦绣如画。
而这烽火台的下方,有一将军领着千军万马,立于城中,长枪插入土,头盔托于手,一齐望着这最高的烽火台。
烽火台长长连成一线,向京昭示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本该高兴的事儿,然那万军立于猎猎长风中,望着望着,竟一齐都落了泪。
坟墓彻底建好的那刻红豆与温如霜同坐在那墓旁,头靠着墓碑,听着烽火台下巍然不动的大军,看着黄昏渐落,皆是满足的笑了笑。
而这墓碑上空,飘着一只引魂灵和温庭昱的魂。
温庭昱亦笑了笑,长叹一声,虚空中一只手摸了摸红豆的头,后这手又移了移,摸了摸旁侧靠着的温如霜的头。
他最见不得女人哭了,更何况,哭的还是他心上人和他的小妹。
引魂灵无奈地别过了脸,没办法,他又纵了这鬼将一次,在入轮回前带他来看一眼这两人。
黑夜落幕,引魂灵捻诀,自黑雾间分出一股灵气,这灵气四散,直飘飞到南境大军和敌军脑里,后又有些飞入了红豆温如霜常笙等人脑里。
阴间事,阳间人不该知晓的。
12
红豆做了个冗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她梦到有个无头将偷吃她的梨花酥,她还给那无头将扎了稻草头,后来还找到了他的头,给他缝上。
红豆梦醒犹觉荒唐,头痛欲裂。
这晚风向正好,红豆将一盘做好了的梨花酥端上了桌,然她却是不吃,端坐在榻前突然愣了神。
她像是在等着谁,却又不知在等谁。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红豆曾学过一两句诗,那时读到这句时她不知为何意,如今看着热腾腾的梨花酥,她的泪也不知为何潸然而落。
她的羹饭也熟了,她也不知贻谁。
番外篇:
夕阳黄昏,转眼三十年过去,老了的红豆垂垂于榻间,夕阳光影中似有一少年郎握着一串红豆飘到她跟前,道:
“小红豆儿,我来接你了。”
而在地府任职的某只引魂灵,因旷职偾事而被阎王贬做了一只小鬼,去了孟婆那儿给她熬汤。
来源:文弈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