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高,老家有事,送我回去,来回油费多少?"岳母问道,眼神里满是笃定。
三千元的计程
"老高,老家有事,送我回去,来回油费多少?"岳母问道,眼神里满是笃定。
那是1998年初夏的一个周末,暮色降临,我正坐在客厅里看《工人日报》。
我叫高志明,今年44岁,在市里一家国营机械厂当工程师,妻子李丽华是红星小学的教师。
岳母王秀兰,今年67岁,退休前是东方红纺织厂的高级纺织女工,曾获过省劳模称号,厂里的墙报栏还挂过她的照片。
岳丈在我和丽华结婚的第二年就因肺病去世了,这些年来,岳母就靠着每月四百多元的退休金,硬是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去年冬天,岳母腰椎滑脱,在市人民医院做了手术,在我们家养了大半年,照顾孙子小东也是尽心尽力。
"妈,从城里到您老家,来回五百多公里,油费得两千。"我放下报纸,估算着回答。
那时候油价还不到两块钱一升,但我那辆二手捷达耗油量大,再加上回程可能空驶,确实得花不少钱。
岳母从她那个绣着喜鹊的布钱包里,掏出三张崭新的千元钞票,整齐地压在茶几上:"给你三千,把车钥匙还我。"
我一愣,不明所以。
丽华正在厨房里洗碗,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清脆悦耳。
"你们单位忙,丽华教学紧,不用耽误工作。我自己找人开车回去就行。"岳母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找谁开车啊?"我有些担忧地问。
"隔壁老李家的小子,不是刚考了驾照吗?"岳母回答得轻描淡写。
"老李家那小子?才拿驾照几天?连倒车都不会!"我差点跳起来。
小区里的老李是个修自行车的,他儿子刚考了驾照,连续撞了两次墙,这几天还磕了电线杆,被街坊邻居笑话得不行。
岳母没说话,只是把那三张钞票又往我跟前推了推,眼神坚定如铁。
我心里打鼓。
岳母年近七十,身体才刚好转,她这是要独自回老家?
可若我请假送她,厂里新项目正到关键期,领导肯定不高兴;若让丽华去,她正值期末考试,学校是半步都离不开人的。
我左右为难,面子和责任像两块石头压在心头。
"妈,您老家那边有什么事吗?这么急着回去。"我试探着问。
"老姐姐身子不好,听说最近又犯了老毛病。"岳母说这话时,目光飘向了窗外,那里,夕阳正渐渐沉落。
晚饭后,我在阳台抽烟。
楼下的银杏树叶子在夕阳映照下金光闪闪,记忆随着烟雾翻涌。
想起岳母为我们操持婚事时的忙碌身影,她当时还没退休,硬是请了一周假,起早贪黑地张罗;想起小东发高烧,她彻夜不眠的守候,用湿毛巾一次次地给孩子擦额头;想起我加班晚归时,她准备的热腾腾饭菜,从不让我吃冷饭。
这些年,她从未向我们伸手要过一分钱。
反倒是每次来,都会带些自家种的蔬菜、自己腌的咸菜,还有熏好的腊肉。
"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丽华打趣我时最爱说这句流行语。
可家里的"三班倒",却是岳母一个人扛下了大半。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晚风中袅袅上升,又消散在暮色里。
"志明,想通没?"丽华端来一杯茶,轻声问道。
她站在阳台门口,身后的灯光给她勾勒出一道温暖的轮廓。
"我送妈回去。"我掐灭烟头,决心已定。
"可你的项目..."丽华欲言又止。
"没事,我和老赵打个招呼,让他帮我顶两天。"我拍拍妻子的肩,"你妈这些年为咱们家付出那么多,这点事算什么?"
丽华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我向厂里请了三天假。
车厂的老赵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答应了帮我看着项目进度。
"兄弟,人家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这算是久住家中显孝心了。"老赵拍着我的肩膀笑道。
岳母见我拿着行李和车钥匙,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但没多说什么,只把那三千元又塞进我口袋。
"妈,用不着这么多。"我想推辞。
"拿着吧,这是我的心意。"岳母语气坚决,"老姐姐那边,我要住几天,你送完就回来上班,别耽误工作。"
丽华帮我们收拾了些干粮和水果,站在楼下目送我们上路。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空气中飘散着槐花的香味。
捷达车缓缓驶出小区,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常回家看看》,那歌声温暖而略带忧伤。
路过市场时,岳母突然让我停车。
"等我一下。"她说完就下了车。
十分钟后,她提着一个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着几斤红枣和桂圆。
"姐姐身体弱,这些补品带给她。"岳母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岳母的脸上,勾勒出她脸上岁月的痕迹。
沉默了一阵,岳母从包里取出一个旧钱夹,我无意中瞥见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岳母骑着三轮车,载着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是啥时候的照片?"我好奇地问。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你爸买了辆新三轮,那会儿还是个稀罕物件呢,专门载着全家去照相馆拍的。"岳母眼中含着回忆,"那辆车,载我走过大半辈子路。"
我默默点头,想起丽华曾告诉我,岳父在世时是个勤快人,靠着修自行车和三轮车的手艺养活了一家人。
"你爸啊,手巧得很,那辆三轮车用了十多年都没坏过。"岳母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我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轻声应和:"嗯,丽华说您家的三轮车在村里可有名了。"
"现在不兴骑三轮了,都改坐公交车、出租车了。"岳母感叹道,"时代不一样喽。"
"是啊,现在都讲究'奔小康'了。"我接了一句。
岳母笑了笑:"你们这一代,有文化,眼界开阔,比我们那会儿强多了。"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一阵温暖。
到了中午,我们在高速服务区停下来休息。
岳母从布袋里拿出丽华准备的饭盒:"别买那些贵得吓人的盒饭,咱自己带的香。"
午饭是丽华蒸的肉末茄子饭,还有几个咸鸭蛋和腌黄瓜。
岳母的胃口不错,吃了大半碗。
"志明啊,你这工作可得珍惜。"岳母突然说道,"现在多少人下岗呢?隔壁李婶的儿子,上个月刚拿了解除劳动合同书,整天愁眉苦脸的。"
我点点头:"厂里确实裁了不少人,我这岗位也不太稳当。"
"那不,所以我说你们工作要紧。"岳母正色道,"我自己的事情,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
我感到一阵愧疚:"妈,您别这么说,咱是一家人。"
岳母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开始收拾饭盒。
继续上路,岳母靠在车窗边打起了盹。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脸上,那些皱纹像是时光刻下的勋章,诉说着她这一生的坚韧与付出。
下午四点多,我们驶离高速,拐入通往岳母老家的省道。
"妈,到您家还有多远?"我问道。
岳母缓缓睁开眼睛:"先不去家里,去趟杨家村。"
"杨家村?"我有些疑惑,"那是哪儿?"
"我姐姐家,就在前面拐个弯,走十来里地。"岳母指了指前方的岔路。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这次回乡的真正目的,不是回自己家,而是看望生病的姐姐。
按照岳母的指引,我驶入一条土石路,两旁是成片的玉米地,偶尔能看到几户农家小院。
"您和您姐姐多久没见了?"我问道。
"有七八年了吧。"岳母叹了口气,"我姐姐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我身子骨也不硬朗,这一晃就是好些年没见着了。"
我点点头,心里更加确定了送岳母回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在崎岖的乡间小路上行驶了约莫半小时,老旧的捷达突然开始抖动,随后熄火,再也发动不起来。
我下车查看,发现油箱漏油了,而且冷却系统也出了问题。
这条乡道人烟稀少,也没有修车的地方。
我们只好弃车步行,五里地的山路走得岳母气喘吁吁。
"妈,咱歇会儿吧。"我扶着她在路边石头上坐下。
傍晚的田野上,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
远处,晚霞像一团燃烧的火,把半边天空都染红了。
"志明,你别误会,那三千不是施舍你。"岳母突然开口,"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别人,也最看不得亲人之间算计。"
我有些惭愧:"妈,我没那意思。"
"我知道你没那意思。"岳母拍了拍我的手,"但我得说清楚,钱是尊重,不是施舍。咱们两代人之间,得讲个明白。"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我忽然看到一个倔强而自尊的老人,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最后的尊严。
"妈,您别担心,我明白。"我真诚地说。
继续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一个小村庄出现在眼前。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几棵高大的杨树,一条蜿蜒的小溪,构成了一幅朴素的乡村画卷。
岳母的姐姐王秀珍住在村子西头的一间小平房里。
她比岳母大六岁,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便,多年卧床,靠着村里的侄子侄女照顾生活。
我们到达时,她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
"姐!"岳母一见到姐姐,眼泪就涌了出来。
"秀兰,真的是你啊!"王秀珍颤巍巍地站起来,两姐妹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看到岳母脸上流露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重逢的喜悦,也是岁月沧桑后的释然。
我们在王秀珍家住了下来。
晚饭很简单,白米饭,炒青菜,还有一碗咸鸭蛋汤。
岳母将带来的补品一一拿出,王秀珍感动得直抹眼泪。
"秀兰啊,你这么远来看我,还带这么多东西。"王秀珍哽咽着说。
"这有啥,你是我亲姐姐,我不看你看谁?"岳母语气坚定。
吃过晚饭,我到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联系了镇上的修车师傅,约定明天来修车。
回来时,发现两位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在月光下低声交谈。
我没有打扰她们,只是远远地看着。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从城里来,一个在乡下住,岁月虽然在她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份亲情,却丝毫未减。
第二天一早,修车师傅来了,说车子需要换几个零件,得修一整天。
我便留在了村子里,帮岳母和她姐姐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挑水、劈柴、修理屋顶漏雨的地方。
中午时分,岳母拉着我到村头的小河边散步。
"志明,我要和你说实话。"岳母停下脚步,神情严肃,"我姐姐的身体不太好,医生说...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我想在这儿多住几天,你修好车就先回去吧,等过些日子,姐姐的病情稳定了,我再坐车回来。"岳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摇摇头:"不行,我得把您送回家才放心。这样吧,我先回去上两天班,等周末再来接您,如何?"
岳母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同意了。
"那...那就麻烦你了。"她难得示弱。
"妈,这算什么麻烦?您为我们家付出那么多,这点事不算什么。"我真诚地说。
岳母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第三天,车子修好了,我准备返回城里。
临行前,岳母再次从布钱包里拿出一千元:"志明,这是修车钱。"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接过了钱。
"妈,我周五下班就过来接您。"我说。
"好,我等你。"岳母点点头。
回程的路上,车内只有我一人,却感觉比来时还要充实。
想起岳母和她姐姐相见时的情景,想起她们在月光下促膝长谈的背影,想起岳母给姐姐梳头时的温柔...那些画面,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路过一个集市,我停下车,买了一束野菊花。
这是岳母最喜欢的花,她常说,菊花傲霜斗雪,和她的性格一样。
回到家,丽华问起岳母的情况,我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我妈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愿麻烦别人。"丽华的眼眶湿润了。
"是啊,老一辈人的倔强和自尊,是我们这一代人难以想象的。"我感慨道。
周五下午,我早早地请了假,驱车前往杨家村。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关于亲情,关于责任,关于那三千元背后的深意。
岳母站在村口等我,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袱。
看到我的车,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姐姐的病情怎么样了?"我问道。
"好多了,这几天我陪着她,她精神头也足了。"岳母说着,眼中闪烁着泪光,"人啊,有时候就是需要个亲人在身边。"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岳母这次回乡,或许是和姐姐的最后一次团聚。
回程的路上,岳母破天荒地主动和我聊起了往事:她和姐姐小时候在田野里捉蚱蜢的情景;姐姐出嫁时,她哭得眼睛肿成核桃的模样;姐姐生病时,她翻山越岭去请医生的经历...
那些尘封的记忆,在她的讲述中变得生动而鲜活。
"姐姐让我带点土特产给你们尝尝。"岳母指了指后备箱里的包袱,"都是些自家种的,虽然不值钱,但胜在新鲜。"
我心中一暖:"妈,这比什么都珍贵。"
到家后,丽华和小东早已在楼下等候。
看到岳母平安归来,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
"妈,您这次回去,累坏了吧?"丽华关切地问。
"不累,见到姐姐,心里高兴。"岳母笑着说,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晚上,小东睡着后,我和丽华坐在客厅里,听岳母讲述这次回乡的所见所闻。
"姐姐那边,条件艰苦,但乡亲们都很热心。"岳母说,"人情味儿比城里浓多了。"
我递给岳母一杯热茶:"妈,以后您要回老家,不用给那么多钱,我随时都可以送您。"
岳母摇摇头:"不行,规矩不能坏。钱是钱,情是情,不能混为一谈。"
"妈,您这是..."丽华不解地看着母亲。
"我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把事情说清楚、算明白。"岳母放下茶杯,"给钱不是买你们的孝心,而是让彼此心里都踏实。"
我和丽华相视一笑,终于理解了岳母的用意。
那三千元,不是施舍,不是补偿,而是一种平等的尊重,是两代人之间的一座心灵桥梁。
"妈,下次回老家,我和丽华一起送您。"我真诚地说。
"好,那你们可得请几天假。"岳母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野菊花,朴素而坚韧。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
岳母拿出那个旧钱夹,轻轻抚摸着里面的照片,脸上带着回忆的温暖。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亲情不是索取,而是互相尊重的付出与理解。
就像那三千元一样,它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金钱本身。
它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处世哲学,更是一种深沉的爱的表达方式。
来源:老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