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家原本的国营机械厂被改制成私营企业已经三年了。那时厂区门口的红色标语还清晰可见:【增强效益观念,深化企业改革】。
最后的尊严
"刘师傅,等等!帮个忙!"我刚收拾完纸箱,听到身后老板王总的喊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五岁,一个普通的车床工人。在机床前一站就是二十七年,手上的老茧比我爹还厚。
这是1998年的春天,改革大潮席卷全国,国企改制如火如荼,"下岗"这个词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每个工人头上。
我们这家原本的国营机械厂被改制成私营企业已经三年了。那时厂区门口的红色标语还清晰可见:【增强效益观念,深化企业改革】。
一个接一个地,车间里的老师傅们离开了这个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有人去摆小摊,有人去开出租,也有人像我一样,拿着解除劳动合同的一纸文书,两手空空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昨天下午,王总把我叫进办公室,他坐在那张红木办公桌后面,桌上的BP机不时地发出"滴滴"声响。
"建国啊,坐。"他递给我一根红塔山,我婉拒了。
烟雾在我们之间升腾,王总语气平缓地说要裁掉我,给三个月的补偿金。"建国啊,不是你技术不行,是订单少了,公司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两年来,厂里的机器常常空转,车间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以前热热闹闹的食堂,如今冷冷清清,师傅们吃饭时也不像从前那样高谈阔论了。
回到家,我没敢立刻告诉家里人这个消息。小区的筒子楼里,电视机里正放着《永不瞑目》,邻居王大妈在走廊晾衣服,她儿子前年下岗后去了深圳打工,家里只剩她和老伴相依为命。
家里还有患风湿病的老母亲和上初中的儿子小强,妻子林芳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工资也不高。九十年代初的那场"下海"热潮,我们夫妻俩没赶上,如今再想转行,又谈何容易?
晚饭桌上,老母亲念叨着小时候吃糠咽菜的苦日子,林芳提起单位的张姐下岗后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我看着儿子埋头做数学题的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男人的尊严不允许我开口求情,只能默默点头,回到车间收拾自己二十七年来积攒的工具和回忆。
那些磨得发亮的扳手,用了十几年的卡尺,还有师傅临退休送我的那把特制钢锯。每一件工具都承载着一段记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纸箱,仿佛在安置自己的一部分生命。
车间角落里,那台去年新进的数控机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崭新的日本进口设备,听说价值几十万。前阵子厂里还特意派我去省城参加了为期两周的培训,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它告别。
收拾完最后一件工具,我环顾四周。这个车间承载了我半辈子的光阴,从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到如今两鬓斑白的中年汉子,我的青春都交代在这里了。
听到王总的呼喊,我心里一阵苦涩。都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还要我帮什么忙?但可能是骨子里那份老实,我还是放下纸箱,转过身去。
"来看看这台新进的数控机床,技术员摆弄了一上午也没调好,你在这行这么多年,帮着瞧瞧。"王总指着角落里那台崭新的进口设备说。
王总今年四十出头,是改制后空降的领导,听说以前在外企干过,说话办事雷厉风行。厂里的老工人私下里叫他"洋和尚",意思是他念的都是洋经。
我走近机床,熟悉的机油味道让我感到一丝亲切。机床旁边站着几个穿白衬衫的年轻技术员,看起来都是刚从大学毕业不久的娃娃,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
"周师傅,这机床死活转不起来,您看能不能帮忙瞧瞧?"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满脸惭愧地说。
我点点头,弯腰检查起来。这是厂里最先进的设备,比起我刚进厂时那些一转就是咣当咣当响的老机床,这台机器精密得多,操作起来也复杂得多。
手指轻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面,我能感受到机器传递出的信息。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练就了一种与机器对话的能力,它们的每一次振动、每一声响动都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主轴轴承有点偏,参数设置也不对。"我轻声说道,然后开始调整机床。那些年轻技术员在一旁看着,偶尔小声交流,眼中满是钦佩。
我默默地检查参数,调试程序,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流连,仿佛在抚摸一个老朋友。
从工具箱里拿出扳手,拆开保护罩,调整主轴位置;然后修改程序参数,重新校准数据。这些动作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完成。
一个小时后,机床终于平稳运转起来,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像一首熟悉的老歌。
"建国,你真是老把式!"王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容满面。那几个年轻技术员也围上来,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
"没什么,就是经验多了点。"我擦擦手上的机油,拿起放在一旁的纸箱准备离开。
车间的灯光照在我发亮的工装上,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和二十七年前我第一次踏入这个车间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如今更加佝偻了些。
"建国,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呢。"王总突然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技术员都搞不定,你却能?因为你有感情,你把机器当成活物来对待。"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三十年的工人生涯教会我沉默。在这个车间里,我见过太多风风雨雨,见过同事们的起起落落,也见过自己的得失荣辱。
外面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车间的铁皮屋顶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那声音让我想起了九十年代初,我们厂被评为省级先进单位那天,大家敲锣打鼓庆祝的场景。
"厂里确实人多,但真正懂技术的人不多。"王总深吸一口气,"现在国家提倡专业技术人才,咱们厂虽然改制了,但技术骨干还是要留住的。"
他顿了顿,又说:"这样吧,我以技术顾问的名义返聘你,月薪比原来高两百,专门负责设备维护和新工人培训,你看行吗?"
王总的提议让我愣住了。在这个"万元户"还是许多人梦想的年代,两百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想到前几天林芳还在念叨家里的"大眼睛"电视机该换了,这笔钱正好可以添置一台新彩电。
我抬起头,看着王总略显疲惫的脸。他虽然是新来的领导,但这三年来,确实兢兢业业,为了厂里的生存四处奔波,拉订单、找客户,头发都白了不少。
刹那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是因为留下来的喜悦,而是因为自己的价值被认可的那份尊严。
在这个变革的时代,能够坚守自己的技术,把简单的事做到极致,或许就是我们这代工人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尊严。
"行。"我点点头,把纸箱放回工作台上,重新穿上那件沾满机油的工装。
春日的阳光透过车间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我布满老茧的双手。那双手曾经操作过无数机器,打磨过无数零件,如今,它们还将继续创造价值。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那辆陪伴我十多年的老凤凰自行车,心情格外轻松。沿途的法国梧桐抽出新芽,街边的小商小贩吆喝着,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小区门口的理发店里,老王正在给一位顾客理发,收音机里传来信息台播报的消息:"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做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的通知已经下发..."
推开家门,林芳正在厨房忙活,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老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西游记》重播,小强在书桌前写作业。
"爸,今天我数学考了98分!"儿子兴高采烈地拿着试卷跑过来。我摸摸他的头,心中一阵欣慰。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能有更好的未来,我愿意付出一切。
"建国,怎么样?"林芳从厨房探出头来,眼中满是担忧。她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也知道这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
"没事,都解决了。"我笑着回答,"王总返聘我当技术顾问,工资还比原来高。"
林芳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我就知道他们离不开你!你技术那么好,他们哪能说裁就裁!"
晚饭桌上,我们一家人难得地其乐融融。我给老母亲盛了一碗鲜鱼汤,又给小强夹了块红烧肉。
"爸,我听说电脑现在很重要,以后工厂里都要用电脑操作机器,是真的吗?"小强咬着筷子问道。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学习,跟上时代的步伐。"我点点头,心中泛起一丝感慨。这个时代变化太快,我们这代人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被时代淘汰。
第二天一早,我比平时更早地来到厂里。晨曦的阳光洒在厂房上,格外温暖。
车间里,那几个年轻技术员已经等在那里。"周师傅,我们想跟您学习数控机床的调试技术。"他们满脸期待地说。
我笑了笑,走向那台机床。二十七年前,我也是这样跟在老师傅后面学技术。如今,该我把这些经验传授给下一代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担任了厂里的技术顾问,每天负责设备维护和新工人培训。那些年轻人虽然学历高,但缺乏实践经验,我耐心地教导他们,将自己数十年积累的经验一点点传授。
"周师傅,您这手艺太绝了!"小李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操作机床时总是战战兢兢。在我的指导下,他渐渐掌握了要领,眼中满是敬佩。
"没啥绝的,就是熟能生巧。"我笑着说,"技术是要靠一点一滴积累的,没有捷径可走。"
夏天来临时,厂里接到了一个大订单,需要加紧生产。那段时间,我常常加班到深夜,指导年轻工人调试机器、解决技术难题。
有一次,一台关键设备突然出现故障,整条生产线面临停摆。年轻技术员们束手无策,王总火急火燎地把我叫来。
我检查了半天,终于发现是一个隐蔽的零件磨损导致的问题。凭借多年经验,我用车间里现有的材料临时加工了一个替代件,成功让生产线恢复运转。
"建国,要不是你,这次订单肯定要延期交货了。"王总满脸感激地说,"厂里决定给你加薪500元,而且以后技术部的重大决策都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转变,从一个即将被裁的普通工人,变成了厂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年底,厂里的效益明显好转。王总在年终总结会上特别表扬了我的贡献,还颁发了"技术创新奖"。
拿着奖状和奖金回家,林芳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建国,我就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说。
老母亲坐在旁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满足的笑容。"咱家建国从小就聪明,只是没机会上大学,不然早就当专家了。"
小强考上了重点高中,他崇拜地看着我:"爸,您比那些只会考试的人厉害多了,您是真正的实干家!"
听到儿子的话,我心中涌起一股自豪感。在这个学历至上的年代,能靠自己的技术和经验赢得尊重,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次年春节,厂里举办了联欢会,王总特意邀请我上台发言。面对台下几百名工人的目光,我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在这个厂里干了快三十年,经历了国企时代,也经历了改制后的阵痛。但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工人的本分 - 踏实肯干,精益求精。"
"如今国家在推进改革,许多人不得不转行求生。但我想说的是,无论时代怎么变,技术永远都是硬道理,专业精神永远不会过时。"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多老工人的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们和我一样,都是这个变革时代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1999年末,在我的建议下,厂里开设了技术培训班,专门培养数控机床操作人才。我成了培训班的主讲师,将自己的经验系统地整理成教材,传授给更多人。
培训班办得有声有色,不仅厂里的工人参加,连周边企业也派人来学习。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不仅是个技术工人,还能成为一名教师。
王总常常开玩笑说:"建国啊,你这是返老还童,越活越有劲头了!"
确实如此,我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比任何物质奖励都更令人满足。
2000年,新世纪的钟声即将敲响,我们厂被评为市级先进企业,我也获得了"技术能手"的荣誉称号。
领奖那天,林芳特意穿上了那件藏了多年的旗袍,老母亲戴上了珍藏的玉镯,小强则穿着崭新的校服,一家人出席了颁奖典礼。
当我捧着奖状站在台上时,看到台下家人骄傲的眼神,我知道,这份尊严不仅属于我,也属于所有在时代变革中不曾放弃、不断前进的人们。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最后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挣来的。在这个变革的时代,能够坚守自己的技术,把简单的事做到极致,将自己的价值传递给他人,或许就是我们这代工人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尊严。
来源:JustinSulliv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