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这栋23层高的楼房中,桑叶住在1314房间。但凡一天未剃便会发硬的胡茬、笑起来会起皱的眼角、永远黑白为主色调的服饰,还有与棕色斜挎背包极不相称的深邃双眸,无不出卖着他饱经风霜又坚韧不拔地追求梦想的心。五年了,桑叶每天孤身只影。他希望能在这个城市边缘的小屋实现
普书姗,彝族,医务工作者。云南省作协会员。有小说、诗歌散见于《边疆文学》《滇池》等,现居云南蒙自。
麦穗
普书姗(彝族)
在这栋23层高的楼房中,桑叶住在1314房间。但凡一天未剃便会发硬的胡茬、笑起来会起皱的眼角、永远黑白为主色调的服饰,还有与棕色斜挎背包极不相称的深邃双眸,无不出卖着他饱经风霜又坚韧不拔地追求梦想的心。五年了,桑叶每天孤身只影。他希望能在这个城市边缘的小屋实现自己的梦想。而那孕育了二十年的梦想,他并不知道对不对,也不知道能走多远。他总是热情地与邻居打招呼,关上门后,这个房间却总像没人居住一样宁寂。
没有人知道桑叶做什么工作。有人说他是摄影师,因为他总背着一台单反相机;有人说他是诗人,说他有诗人那样浪漫又深邃的眼神;还有人说他是歌手,听到他每天哼着歌回来,打开房门,歌声和他才消失在月光里;还有人说他是替身演员,因为他有一个大众背影。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他没有女人。他总点外卖,六点送到,周末还会外加两瓶啤酒。
咚!咚!咚!周末没有人愿意被早早吵醒。桑叶身穿白色T恤、咖啡色棉麻哈伦裤出现在门口,食指与中指间漫不经心地夹着香烟,他扬起嘴角,不紧不慢地微笑着。
站在门外的女孩让桑叶有些意外。她穿着白色V领中袖针织衫、灰白格子高腰阔腿裤、白色系带板鞋,中长发被高高束成马尾垂于身后,刚好露出手工编织的百合花样式耳环。修长的眉毛下是一双像玻璃珠子一样透亮的眼睛,玫红色的唇彩附在她欲言又止的嘴唇上。她睁大眼睛看着桑叶。
“有事?”桑叶侧身靠着门框,声音友善温和,像在鼓励学生发言的语文老师。
女孩羞涩地介绍:“我住您对门,今天入住的……我叫苏草草,来自红河。”
桑叶皱了下眉,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快要熄灭的香烟突然又燃烧起来,像电焊的探头那样闪着火星子。
他不解地问道:“所以呢?”
苏草草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说:“我妈妈明天做手术,我需要有个人帮我把妈妈从手术室送回病房。我不认识其他人……恰好您住我对面。”
桑叶没有理由答应一个陌生人如此唐突的请求。他在心里暗说:“关我什么事……”表现出来的却是沉默。女孩不再说话,一直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桑叶心软了,又很好奇如果他拒绝了她,她将怎么样。
她再次抬头,“如果您不帮我,我就去敲1315、1316、1317……谢谢!”她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桑叶长叹了一声问:“几点去?哪家医院?”
苏草草感激地微笑着,“明早八点,省人民医院。”
桑叶往脑后抓了一把头发,重新把门关上,太久没有被人用这样无助的眼神盯着,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但是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恍惚间想起刚出来闯荡时,李小月也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敲过邻居的门,怯怯地说“多多关照”。他从橱柜里拿出白蓝相间的横纹咖啡杯,又慢条斯理地往手动磨豆机里舀了满满一勺咖啡豆。他喜欢哥伦比亚的中焙单品豆。这种具有天然榛果香的椭圆形咖啡豆,曾被李小月说成是能让人“复活”的神奇豆子。那时,李小月一边磨豆,一边咯咯地笑。她曾对桑叶说,他就是她的神奇豆子,让她复活的神奇豆子。那时桑叶根本不理会李小月,连看都不看她。他低着头,专注地画他永远画不完的图纸,偶尔喝一口李小月煮的咖啡。一次有一滴咖啡溅到桑叶脸上,李小月走到桑叶身旁,俯下身子,亲吻了他脸上的那滴咖啡汁。那时他仰起头,温柔地看着李小月。李小月深情地回应他,对他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是我的全世界。他得意于李小月无条件地依恋,坚信她会一直如此迷恋他,直到他实现那个他认为很快就会实现的梦想……他冲好咖啡,习惯性地放到鼻子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焦糖香灌进鼻腔,他耸耸肩,随后让上提的胸腔松弛下来,抿一口咖啡,又坐回书桌前。
他在构思春季服装的设计图。脑海里突然闪现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整齐顺溜的马尾。他把双手交叉,用交错的大拇指托着下巴,并不时在下颌画着圈圈。春天的服饰,应该清新又有朝气。他在稿纸上画了一条斜边,有长飘带的半身裙。他想,上身可以搭白色V领中袖针织衫,最好还是喇叭袖,模特可以束起马尾,也戴上手工编织的百合花样式耳环。他吃惊地笑了,这个可不是李小月的样子。李小月只穿很宽大的T恤,把她娇小的身体藏在里面。
桑叶记不清自己画了多久,画了多少不满意的图纸。一堆堆杂乱的废纸团,就像堆积在他脸上,让他愁眉不展。可是,桑叶却在李小月离开五年后的今天,以最短时间完成了一个满意的设计。他觉得,整个春天,这座城市将飘扬着他设计的这款裙子,像刚出茧的蝴蝶那样,飞得眼花缭乱。
谢别桑叶,苏草草回到房间,看见母亲从卫生间出来,上前扶母亲躺下。苏草草并没有取出红格箱子内的行李,她知道,将有十多天时间,母亲和她都要住在医院。租房只是为了术前让母亲睡个整觉,消除手术前的紧张不安,也方便给母亲做饭。母亲食欲很不好,外面的餐食多盐少味不说,营养还不均衡,会影响母亲恢复。正想着,电话响了,是省人民医院的吕大夫打来的,再次提醒明早预约好的手术时间,并再次告知得至少两个家属陪护。苏草草非常确定地说都准备好了。
苏草草之前住的地方很小,那里不用转车就可以轻而易举到要去的地方。第一次离开那里,不爱说话的她一边问路,一边搀扶着母亲来到省城。她家乡医院的大夫帮忙联系好了这里的医生,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她们就这么来了。
苏草草明年即将毕业,读的是医学院。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早出生一年,就可以把母亲照顾得更好一些,她也许就不会生这场病。母亲咳嗽两声,问苏草草在发什么呆。她说她想吃水果,数落苏草草想得不周到,干吗吃饭的时候没去买些水果备着。苏草草给母亲烧了开水,倒一杯放在床头,小声说:“马上下去买。”
在这栋23层高的楼房中,总有人在不同的楼层挤进电梯。他们相互礼貌地对望,又非常陌生地保持沉默,保持着由心底透出来的距离感。这种封闭式的城市居住状况,关着陌生的面孔,也封锁了大家相互信赖的心。除了礼貌性地微笑,大家没有过多语言交流,都低着头玩手机。苏草草在想,也许,每个人手机里关着的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人。苏草草看了眼手表,晚上七点四十分。两分钟后,大家鱼贯离开因狭小而温暖的电梯,不知去往何处。门口处,一位阿姨帮苏草草挡了下门,苏草草说谢谢,阿姨用昆明话说“嘛客气”。苏草草左转来到一条街,霓虹灯已亮起。
风吹得并不大,可是因为没来得及穿上外套,苏草草全身一阵凉意。她缩紧脖子,挨着街道内侧寻找卖水果的店。在一公里远的一个小角落,她找到一个水果店,进门就看到一盒红得发紫的车厘子,店老板说:“今天刚到的,又新鲜又甜。”苏草草小声地问价钱,老板说120元一斤。苏草草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称了半斤,又买了几个橙子,才急匆匆往回走。回到房间,她洗好水果递给母亲。母亲埋怨道:“怎么去那么久?”苏草草打了一个喷嚏,小声说不熟悉这里。母亲一口气吃了一半车厘子,说她累了要睡了。苏草草帮母亲盖好被子,把剩下的车厘子小心地用保鲜盒子放好,走进浴室,把水温调到最高。她很冷,需要用热水温暖自己。
第二天早上六点,苏草草又敲开了1314的房门。她双颊升起红晕,声音还没有一只蜜蜂振动翅膀的动静大,“打扰了,这么早让您去帮我。”同时深深鞠了一躬。桑叶看着眼前的笨女孩,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换了棕色的牛皮短靴,跟在苏草草身后。他们出了楼道,进电梯、出电梯都没有说话。他看着她一边拖着红格子行李箱,一边搀扶母亲。此时才注意到,苏草草的瘦弱遗传于母亲,又胜于母亲。如果不是一手拽着行李箱,一手搀着母亲,她或许会被一阵风送到天上,也许比放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还容易。
桑叶接过苏草草手里的红格子行李箱,这样看上去,才像勉强融入三人结伴的队伍,稍微有了帮忙的样子。他把行李放进汽车后备箱,给她们关上车门,上车出发。他把音乐调小了一些,播放的是刘德华唱的《17岁》。苏草草让母亲靠着自己,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戴着粉色口罩……苏草草从后排座位看着桑叶。他用修长的手指握着方向盘,不时看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苏草草看不到指针,只能看到黑色的真皮表带。她也不问几点,只是把母亲搂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让母亲更稳更舒服地靠着。前面的白色轿车,不知道是新手驾车还是抛了锚,像儿时玩的青蛙发条玩具那样原地跳了三下才战战兢兢地开走,堵在后面的车一个劲按着喇叭。桑叶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苏草草,说:“不急在这几分钟。”这话像说给自己听,也像安慰苏草草,更像在回应那一串喇叭声。
医生把母亲接进手术室后,桑叶问苏草草她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做什么手术。苏草草说:“肾病。先做肾活检。确诊后,有了治疗方案就回当地医院继续治疗,那里有基本医疗保险,母亲也习惯,那里很小,她走路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她说到母亲和家乡的时候,眼睛发亮,絮絮叨叨,没有一点停顿的意思,感觉她们明天就可以回到那个叫红河的地方,感觉那是她最得意的安身所,在那里,她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也可以把一切处理好。
手术时间并不长,他们甚至没有酝酿一场自我介绍。苏草草一直走来走去,不时朝手术室门口的窗子张望……三十分钟后,他们把母亲送到病房。苏草草给桑叶鞠了一躬,“谢谢您!可是我要陪护母亲,不能送您下楼。”桑叶有想揉揉眼前这个丫头头发的冲动,但他仅仅是耸耸肩,扬起嘴角说:“没事,好好照顾你母亲。”他说话的样子、他的背影,极像她的班主任。他棕色的牛皮短靴里,塞着破洞牛仔裤的裤边,他在病房走廊里一颤一颤地远去,又像一个快乐的舞者。桑叶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步态离开的。他上车,对着后视镜看了一下自己,抓了一把头发,心里感觉照进了一抹阳光,那个黑暗阴冷的角落,瞬间明亮温暖起来。
手术后第一天,母亲不能下床。苏草草庆幸自己上的是医学院,可以照顾母亲在病床上完成一切,并按医生要求严格记录小便的量,以及每次小便送去化验的时间和注意事项。晚上,不能自由活动的母亲很不开心,对苏草草发火。她说孩子照顾父母是天经地义的,除非她给她跳一段舞解闷,不然她马上要求出院。苏草草在狭窄的病房里跳舞,那是她们民族的舞蹈。苏草草不停地转圈圈,母亲用手机拍着,嘴里哼着歌曲。母亲看累了,开始跟病友聊天。病房里两位病友都是肾脏疾病,她们告诉母亲,肾病一定要休息好,一定要按医嘱治疗,不然很容易复发。母亲听着,异常安静,目光黯淡下来,她看窗外,也看苏草草。她觉得自从丈夫抛弃她,她的天就塌了。她恨命运不公,她讨厌那个负心男人留下的女儿,她觉得他对不起她的,都应该由苏草草来偿还。她最后低沉地对苏草草说:“我得把病治好,你还没让我过上好日子。”苏草草倒是笑了,“妈妈,这就对了,把病治好,我工作挣钱了给你盖新楼,给你买好吃的,给你买漂亮衣服。”
母亲终于安静地睡去。苏草草拿着课本走出病房,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来到护士站,小声地对值班护士说:“姐姐,我可以在这儿看书吗?”护士给她拿来一个塑料凳子。深夜,昆明下起雨来,雨点拍打着走廊外的玻璃窗。苏草草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22岁的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她希望母亲开心,希望母亲喜欢她。而现在,她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母亲好起来,怎么都好。这一夜,苏草草不敢睡,她坐在母亲床头的陪护椅上,不时给母亲拉拉被子,看看尿袋里的尿量。听着母亲平稳的呼吸,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幸福的,因为能与母亲如此亲近、如此祥和地相伴。
1314房间还是像没人居住一样寂静。桑叶依旧每天下午六点给自己点外卖。桑叶再次听到敲门声的那天早上,因为赶稿子三天没剃胡须。当然这是他打开门后,看到苏草草惊讶地看着自己时,才恍然大悟的。苏草草穿着牛仔背带裤、白色圆领短袖T恤,依旧是马尾,依旧是默不作声。
又是桑叶先开口,“有事吗?”
这时苏草草才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她说母亲术后情况很好,就是胃口不好。母亲想吃家乡的过桥米线,所以她就回来做。可是毕竟不是在家乡,很多食材没买到。
桑叶说:“所以呢?”
苏草草说:“我多做了一份,给你。”
于是,苏草草把桑叶晾在门口,自己跑回房间,两分钟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出来,桑叶冷静地接过去。苏草草又跑回去,右手端着一个整齐地摆放着菊花、韭菜、肉片、香葱、鸡肉、姜丝的盘子,左手端着一碗米线走出来,跟着桑叶走进1314房间。
……
责任编辑张金秋
制作:沙力哈尔
编校:徐海玉
审校:杨玉梅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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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