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船山 ,万古风流|文脉长沙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5-20 08:22 2

摘要:潘宗洛独坐书斋,铺开宣纸,蘸墨挥毫,写下《船山先生行述》,称船山先生“以文章莫妙于南华,词赋莫高于屈宋……自明统绝祀,先生著书凡四十年而终”。

聂茂

时光流逝,光阴荏苒。

清朝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四海初宁,内政修明,海外藩邦来朝,盛世气象初显。

是年农历八月十六,月满中天。长沙城内,提督湖广学政署内一方雅舍,轩窗半掩,几竿湘竹在夜风中摇曳。

潘宗洛独坐书斋,铺开宣纸,蘸墨挥毫,写下《船山先生行述》,称船山先生“以文章莫妙于南华,词赋莫高于屈宋……自明统绝祀,先生著书凡四十年而终”。

翌日傍晚,王敔读罢此文,泪流不止,颤声道:“大人前有‘样范二十’刻于先父墓前,今又亲撰先父‘行述’摹其坎壈、彰其事功,先父泉下有知,当颔首矣。”

“虎止先生,汝入为幕僚,既为吾门效命,更为邦国分忧。”潘宗洛正色道:“船山先生毕生文字,皆心血所凝。其志节乃湘岳之逸也,真砥柱一代之伟人矣。”停了停,又道,“先君大人浩气长存,其德性如南岳之松柏,才情若湘水之波澜。吾学浅陋,难探其奥,只述其实。若后学见吾所述,知先君之志节,研济世之经学,得万世之太平,虽千载以下,亦不过誉也。”

早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正月十八,广阳学派代表人物刘献廷游南岳,得识船山先生,十分推崇。后来他在《广阳杂记》中赞船山先生:“其学无所不窥,于六经皆有发明。洞庭之南,天地元气,圣贤学脉,仅此一线耳。”

嘉庆年间,理学大师唐鉴在《国朝学案小识》中对船山先生学问给予高度肯定,认为“先生理究天人,事通今古,探道德性命之原,明得丧兴亡之故……先生之道,可以奋乎百世矣”。

潘宗洛、刘献廷、唐鉴和王敔及其家人的传承与努力,为乾隆时期船山先生四部著述编入《四库全书》打下了基础。

然而,那些承载着王夫之万丈雄心的文字,其巨大的光热与风雷一直隐匿于黑暗,在故纸堆里寂寞生灰,难抵人间烟火。直到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叫邓显鹤的人出现,这个“厌薄仕进”的人,一生只做过从七品的小吏。因缘际会,他通读了王夫之七世孙世佺之父王承佺广搜庋藏之遗书,认为船山先生“志行之超洁,学问之正大,体用之明备,著述之精卓宏富,当与顾亭林、黄梨洲、李二曲诸老相颉颃,而世鲜知者”,遂排除万难,发愤刻印,务“使湖湘之士共知宗仰”。

由于工作量太大,邓显鹤请左宗棠、左宗植兄弟帮忙编校。

两年后,《船山遗书》在长沙出版,称为王氏守遗经书屋版。此版共收船山阐释四书五经的经部著作18种,151卷,外加《读通鉴论》31卷。

这是船山著作第一次系统编校出版。

邓显鹤在《船山著述目录序》中郑重写道:船山先生“生平论学,以汉儒为门户,以宋五子为堂奥,而原本渊源,尤在正蒙一书。以为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俅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之能易”。

山雨欲来,风云激荡。魏源读了《船山遗书》,五体投地:其“精义卓识,往往暗与之合,左采右笔,触处逢源,于是风雅颂各得其所。”魏源高举船山先生的变革大旗,于沉沉夜空中发出一声呐喊,投下一道闪电:“师夷长技以制夷。”

作为胡林翼的岳父,又是左宗棠的亲家,陶澍亦读了《船山遗书》,他震惊之余,挥笔赞道:“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

殊为可惜的是,该刊本毁于兵燹。

咸丰二年(1852年)初秋,太平军围攻长沙。

左宗棠、左宗植兄弟与郭嵩焘三人逃往山中。左氏兄弟携带一套王氏守遗经书屋版《船山遗书》,每日研读。船山先生痛晚明学术之空疏,直刺上蔡先生、象山先生、阳明先生之心学,批其袭禅宗之皮毛以入儒,窃佛老之土苴相附会,以致邦国倾覆,宗社丘墟……激发左氏兄弟雄心。左宗棠后来抬棺出征之壮举,就是受到船山先生的精神感召。

郭嵩焘从左氏兄弟处借得《船山遗书》,如获至宝。他读后顿觉醍醐灌顶,认为船山之学发伏羲、周文王、周公和孔子诸论之道,得“汉宋诸儒俱退听”,承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和朱熹之理学,终成“元明两代一先生”。他后来回忆道:“咸丰壬子避乱山中,有终焉之志,读船山《礼记章句》,寻其意恉。”

在山野深处读了两年的《船山遗书》,郭嵩焘蓄势待发。出山后,他成为湘军统帅曾国藩的重要助手。早在一年前,彭玉麟加入湘军,成为水师领头人。郭、彭二人,都是船山思想的忠实拥趸。特别是彭玉麟,当曾国藩兵败投水自杀未遂之际,彭玉麟独立船头,慨然道:“今日,我死日也。吾不令将士独死,亦不令怯者独生。”语毕,率一营冲入太平军炮火中,力挽狂澜。

事后,曾国藩问此勇何来,彭玉麟答曰:“船山先生之‘活埋’也。”

曾国藩大赞:“书生从戎,胆气过于宿将,激昂慷慨,有烈士风。”

同治三年(1864年)6月18日凌晨三点,曾国藩接到弟弟曾国荃发来的一份急电,大意是:天京已破,城中逆首尽数擒斩。再有两日,就可“剿洗净尽”。

自两年前冬,曾国荃率湘军合围金陵,迄今已历七百余日。

曾国藩阅后长舒一气,当即决定:加快《船山遗书》的刊印工作。一直以来,曾国藩心仪船山先生,认为其是“命世独立之君子”。曾国藩祖籍衡阳庙山,与船山先生为同乡,又都曾求学岳麓书院,亦曾读过邓显鹤刊印的《船山遗书》,深受其益。

同治六年(1867年)孟春,金陵本《船山遗书》付梓刊行。曾国藩亲为校雠,曾国荃资以刻资。金陵本《船山遗书》凡56种,322卷。

绝学重光。较之王氏守遗经书屋版,此次刊印,更为全面。

曾国藩在序中将儒家正统文化的发展脉络作了梳理,认为道统以孔孟始,经西汉经学家戴圣、北宋大儒张载承继,最后以船山先生终。孔孟以“仁礼”奠定根基,戴圣《礼记》传承“礼”,张载《正蒙》赓续“仁”。而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释《礼记》数十万言,充分彰显“仁”与“礼”的价值,此乃“纲维万事”,将“弭世乱于未形”。

在湘军将帅会上,曾国藩愤然道:“楚军之勇,得之于《孟子》;湘军之智,得之于船山。吾辈非屠夫,亦非草莽。湘军更非野蛮之军,而为文华之师。”他命各营置《船山遗书》一部,每日卯时诵读,以明忠义之道。

不惟如此,曾国藩深服船山先生不拘汉宋畛域,兼容并蓄,欲承遗绪“开生面”,遂首奏清廷资遣幼童赴美,习“西洋之学”为我所用。

得益于曾国藩巨大的影响力,船山先生去世170多年后,他的锋芒初露、思想“始显”。

郭嵩焘得金陵本《船山遗书》一套,一味再味。三年后,他在长沙城南书院内张栻南轩祠旁,修建船山祠,撰写《船山祠碑记》。这是后人为船山先生修建的第一座祠堂。郭嵩焘在《船山先生祠安位告文》中推崇道:“盖濂溪周子与吾夫子,相去七百载,屹立相望。揽道学之始终,亘湖湘而有光。”同时感慨道:“咸以谓两庑之祀,当在宋五子之列,而至今不获祀于其乡。”意思是,船山先生应该像北宋五子一样从祀孔庙,可连乡祀都没有得到,实不应该。

清光绪八年(1882年),湖南提学使朱逌然提出建立“船山书院”倡议,彭玉麟与王之春等人积极响应,在船山先生出生地衡阳城内王衙坪的“船山祠”创立了书院。

两年后,船山书院正式招收学子。

时任两江总督曾国荃在曾国藩的支持下,慷慨捐赠了家藏的《船山遗书》322卷板片,成为书院重要学术资源。

一年后,彭玉麟感慨王衙坪的书院太小,遂独捐银12000两,将书院迁建于蒸水河中的东洲岛,请大名鼎鼎的王闿运担任山长。

曾国藩欣赏王闿运的“才气”与“傲气”,给了他“不做清臣,不受清事,来去自如”的特殊待遇。王闿运心安理得,后来受了点气,便怒怼曾国藩,拂袖而去。连同为“狂人”的左宗棠都看不下去,说他不过是个“狂悖之徒”。但这个“狂人”却对船山先生顶礼膜拜,赞其“前朝干净土,高节大罗山”。

他还在船山先生墓前献联,以表敬仰之情:“世臣乔木千年屋,南国儒林第一人。”

光绪二年(1876年),郭嵩焘赴任英国前,向朝廷上奏《请以王夫之从祀文庙疏》,被驳回。在英国,郭嵩焘无法教化“野蛮洋人”,反而成为“受教之徒”,引起国人不满。回国后,郭嵩焘退出仕途,创建思贤讲舍,墙上挂着大幅王夫之画像,作为“专祀船山先生”之地,他题词道:“二百余年,星日昭垂,私心之契,旷世之师。”其所授课目皆为传播船山先生思想,与船山书院相呼应。

“狂人”王闿运来船山书院做山长,一待就是25年。其间,王闿运多次造访湘西草堂,力倡船山学说。他在《邗江王氏族谱叙》一文感慨道:“船山祖籍维扬,本勋华世胄,遭明社鼎沸,避世隐居,乡人无闻知者。”他亲订书院学规,首条便是:“毋谄媚权贵,毋轻弃故纸。”

作为山长,王闿运还揽下一年一度祭祀王夫之的重任。在他治下,“学在船山”,名重一时。

在科举废弃、西学东渐的狂飙中,王闿运以决绝之姿坚守华夏文脉。他的坚守非为自闭或复古,而要借船山先生“经世致用”培育“开新之才”。作为书院杰出学子代表,杨度之《湖南少年歌》与齐白石之“一息尚存书要读”印,皆源于东洲岛上那春风细雨般的琅琅书声。

郭嵩焘去世17年后,他的“王夫之从祀文庙”遗愿得以达成,而与船山先生同入孔庙者,还有黄宗羲和顾炎武。

从祀孔庙,意味着王夫之成为儒家道统公认的传人。而这,距离他驾鹤西去,已逾两百年。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随着甲午战争失败而宣告终结,值此之时,一进京参加变法运动的年轻人忧心忡忡。

他就是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谭继洵之子谭嗣同,时年31岁。

谭嗣同把船山先生视为人生导师,曾写《王志》一文,直言自己“私淑船山”。他对《船山遗书》爱不释卷,反复诵读,坦言“迩为学专主船山遗书,辅以广览博取”,“凡为仁学者当通王船山之书”,并把船山先生尊为北宋灭亡以来“膺五百之运,发斯道之光”的一代圣哲,其思想具有“空绝千古”的意义。

三年后,因为戊戌变法的滔天巨浪,清廷发布缉拿康梁党人诏书。谭嗣同本可随梁启超东渡避祸,却以绝命诗告白天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的英勇就义,其泥泞中的力量正来自船山先生的血性鼓舞,而黑暗中的光芒则来自船山先生的精神世界。他少年时期的三位恩师欧阳中鹄、涂启先和刘人熙,均是船山思想的追随者与践行者。

在历史的暴风眼,船山学社应运而生,其前身乃郭嵩焘创办的思贤讲舍。

刘人熙不忍“船山先师之遗绪从此废坠”,故有设立船山学社、接绪思贤讲舍之议。几经挫折,船山学社最终于1914年6月成立。

杨昌济心怀“欲栽大木柱长天”之大志,应邀来此讲学。湘潭人毛润之前来听讲。而后,在杨昌济倡导下,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研习船山学问蔚然成风,延续着船山先生的思想火种。

一个冬日的上午,阳光黄澄澄的,照着城南妙高峰下的师范学校。教室里挤满黑压压的人头,都在认真听课。

杨昌济教授伦理学,身着西装的他拿着《修身讲义》,向同学们讲解王船山。当讲到船山先生“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时,他问道:“谁来阐发一下?”

毛润之起身答道:“圣贤,德业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

杨昌济甚慰,道:“人有强固之意志,始能实现高尚之理想。”

课后,杨昌济邀毛润之至家中,两人促膝交谈,畅所欲言。

杨昌济问:“读书何为?”

毛润之答:“老师说过,读书目的不在学而优则仕,而在国家民族的‘衰而复兴’和‘阙而复振’上。老师讲的‘濯秦愚,刷宋耻’‘保延千祀’等,学生均记住了。”

杨昌济点点头,道:“西方有个黑格尔,他说:‘人是靠思想站立起来的。’东方有个王船山,他说:‘志在国,志在民,志在世界。’吾喜之。”

春雷隐动,风云四起。毛润之眼里跳出一团耀眼的火焰。

暮色四合,蒸水呜咽。武昌凌晨的枪声犹在耳畔,南湖烟雨的灯火已隐现微芒。极目宇内,欧罗巴战火冲霄,美利坚鲸吞四海,扶桑狼子野心毕露。列强铁蹄踏碎山河,殖民地烽烟遍燃寰宇。

值此天崩地坼之际,擎天心灯安在?

东洲岛上,秋意正浓,船山书院的钟鼓沉沉。王闿运躬身于藏书楼前,彭公手植的香樟在秋风中低吟,似在诉说华夏国运与文运的千年沧桑。他慢慢走到樟树下,轻轻抚着樟树皲裂的条条纹路,喃喃道:“雪帅(彭玉麟)以武魂护文脉,老夫以残躯续学命。”

一声长叹,惊起寒鸦点点,掠过雁城的天际。

1915年阴历十月七日寅时,山河肃穆,玄黄同晦。在船山先生诞辰296年之际,船山书院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献祭,这也是王闿运亲自主持的最后一次献祭——翌年,王闿运病逝于湘潭。

船山书院明德堂庄严肃穆,残霭凝空。青石阶上散落着些许枯黄的树叶。香烛袅袅,爆竹阵阵,72盏纸灯按《周易》卦位排列。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一年,王闿运特地邀请船山学社的刘人熙来宣读祭词。

刘人熙倍感荣幸,他穿着青墨相间的长衫,提前一天抵达。

见到王闿运,刘人熙脱口便是:“可怜一卷船山学,壮岁抄书到白头。”

王闿运哂之。

当天祭祀现场,白发苍苍的王闿运生平第一次穿上黑色西服,站在主持位,精神矍铄。左边是杨度和齐白石,右边是夏寿田与杨钧。

刘人熙站在司仪旁。

在祭词中,刘人熙赞叹船山先生“不为富贵功名分其神,不为贫贱威武屈其节,不为荣辱死生易其心”,尤其提到“先生之《屈原远游赋注释》,实为千古第一注,堪称得上二千余年来屈原第一知己”。

宣读至此,刘人熙忽地停下,问道:“谁来说说船山风骨?”

杨度率先赞道:“利不歆而害不距。”

齐白石又赞:“宠不惊而辱不屈。”

夏寿田再赞:“名不竞而实不争。”

杨钧复赞,声音洪亮:“取义蹈人,虽死不辱。”

最后,王闿运拉长语调,朗声道:“船山风骨,万古长存。”

众人齐呼:“船山风骨,万古长存。”

本次献祭最大的亮点是杨度、齐白石、夏寿田和杨钧主演的四幕新剧《千灯船山》。这台精心排练的舞台剧,既像湘剧,又像祁剧,也像花鼓戏,还有京剧、山歌、纸灯、唢呐、长笛与二胡等杂配,各剧交融,各美其美,别开生面。每一幕一个主题,由一人主演,余为配角。杨度、齐白石、夏寿田和杨钧四人都有一个走位(含拳、剑、棍、刀等表演)和船山先生事功的讲述,最精彩的则是每位主演的一段唱词。

第一幕是《残局》。杨度是主演,他面色凝重,手持一份1905年东京《二十世纪之支那》剪报——头条正是《王夫之思想与日本明治维新之关系》。在他走位时,身后走出三人,皆手持黄色纸灯。杨度表演的是一套自创无形拳,三位持纸灯者配合。杨度讲述的是船山先生从生于乱世到张献忠攻城遭到构陷之事。最后,他悲壮地唱道:“残局秋风雁阵寒,孤贞独守石船山。遗书百万垂星汉,正气浩然天地传。”

台下一片叫好。

第二幕是《苦旅》。齐白石是主演,他拿着龙星剑拓片,背面刻有王夫之“天下事,少年心”。在他走位时,舞台配角增至六人,每人持黄色纸灯。齐白石表演了一套剑术,六名持纸灯者为之配合。齐白石讲述了船山先生行刺桂王府之惊天秘密的故事。最后,他深情地唱道:“苦旅奇文对故山,豪情大业出雄关。六经为我开生面,七尺从天破万艰。”

众人鼓掌。

第三幕是《困斗》。夏寿田是主演,他高高举起《坤舆万国全图》,仰望星空。在他走位时,舞台配角增至九人,每人持黄色纸灯。夏寿田表演了一套双节棍,九名持纸灯者配合甚佳。夏寿田讲述了船山先生从善林典当铺到报国无门的痛苦挣扎。最后,他用心唱道:“困斗重开禹甸篇,圣光遥接赤霄年。誓承文脉传薪火,情到深时仰舜弦。”

众人再次鼓掌并叫“好!”

第四幕是《微光》。杨钧是主演,他捧着王氏守遗经书屋版之《读通鉴论》,深情凝视。在他走位时,舞台配角仍为九人,每人持黄色纸灯。杨钧表演了一段刀术,九名持纸灯者为之配合。杨钧讲述了船山先生从人心难测到魂归石船山的艰难历程。最后,他流泪唱道:“微光万里夜初阑,青岳藏锋心如丹。敢与天公争绝学,文星高照汉衣冠。”

“好,太好了!”观众一边鼓掌,一边叫好。

幕尾突然迎来高潮。此时的舞台,四周纸灯全亮。台上主演集中亮相。十六名持纸灯者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分列两排,站于四名主演之后,每盏纸灯挂有一巨字,合在一起,竟是:“吾书二百年后始显,吾道五百年后大昌。”

台下顿时轰然,掌声雷动,欢呼不断。

刘人熙沉浸其中,泪流满面。他忍不住对王闿运道:“船山之学,通天人,一事理,而独来独往之精神,足以廉顽立懦,是圣门之狂狷,洙泗之津梁也。”

王闿运闻此,道:“贤弟曾言:‘周子以后,一人而已。’此之谓也。”

刘人熙说:“兄长来时,此地寂寂。今成硕望,功莫大焉。”

王闿运言:“二十余载,忽然而已。行此一程,人生何憾?此亦雪帅未竟之志也。”

两人拊掌,会心一笑。

当天晚上,王闿运在杨度、齐白石等弟子的陪伴下,偕刘人熙一起,来蒸水河畔观赏河灯,密密麻麻的河灯,将雁城夜空照得透亮。

一行人来到离王衙坪不远的渡口处,杨度躬身捡起一盏灯笼,但见上面赫然写着:“夫之小儿,当承先志。”

这是王朝聘对王夫之的叮嘱,更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的全部期许。

王闿运接过灯笼,看罢,道:“千灯船山,星火燎原。”

刘人熙望着遥远的天际,道:“大幕拉开。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了!”

一个王朝的灭亡因为一个人的坚守,被整整推迟了48年。

在70多年的艰难岁月中,他以难以想象的高格与隐忍,践行了他“明朝遗臣”的诺言,也实现了他“完发殁身”的执念。

他像一颗永不生锈的钉子,一端钉在明朝的脚心,一端钉在清朝的胸口。

有了这颗强大的钉子,清朝就无法宣称:“天下归顺,四海臣服。”

有了这颗韧性的钉子,明朝就能够发声:“谁言河晏已清明,普天尚有一行人!”

作为强大而韧性的守灵人,他仅仅只是明朝中的一个准八品小官。在漂泊流离的错位生活中,他用卑微但又高贵、普通但又卓拔的坚贞,守望着前朝冰冷的头颅和凄凉的背影。

悠悠孤魂,归之船山。一腔热血,抛入江河。在他逝世十余年后,他的儿子王敔终于成了潘宗洛的幕僚,直到此时,王敔才真正读懂父亲大人那“誓为文脉续薪火,敢与绝学争熹微”的浩然正气与万丈雄心。

王朝聘给小儿子取名“夫之”,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他站在父亲瘦弱的肩膀和千年历史的巨石之上,用毕生的追求、抵抗、挣扎和执念,成就了湖湘文明和灿烂文化史上令人仰望的巍巍“船山”。

他对得起“王船山”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日复一日的贫困、无处不在的悲苦和漫长孤寂的求索中,他深深感到:天有光,人有气,文有脉。文气要蓄,文心要养,文血要新。所谓蓄、养、新,此三者,皆需静。而他以岳峰为屏,坐于静中,思于静中,冥于静中,化于静中,如此,血气冲顶,万物勃勃。

他以船山为名,恪守忠孝义勇,悲喜自渡,冷暖自知,这是自己的天地。

他与船山为伴,直面日月星辰,通透澄明,灵魂含香,这是自己的世界。

说到底,这座“船山”,既是他日日凝视对话“六经责我开生面”的自然之山,更是他时时励志警醒“七尺从天乞活埋”的精神之山。

所谓“船”者,于他而言,装的是家与国、族与民、情与爱;装的是认识世界的方法论、改造世界的辩证法;装的是迷离与笃定,是失落与坚守,是历九死而不悔的决心,是书生报国的执念;装的是对天地万物的深刻体察,是对命运的不屈抗争与完美展示,是生命的苦难、孤寂、隐忍以及涕泪交织、悲喜交加的一切。

所谓“山”者,是他的智慧所拥有的宽度,是他的灵魂所触及的广度,是他对世界认知所达到的深度,是他留世八百余万古文字所铺就的厚度,是他忠诚和信仰所铸就的“风景这边独好”的精神高度。

这个精神高度,既是王船山穷其一生,用一血一泪、一砖一瓦、一字一句垒起的生命高度、哲学高度和思想高度,也是后人对王船山如高山仰止般无比崇敬、无比热爱、无比感激的灵魂高度。

王船山一生所写的著作无法精确统计,除大量散佚外,仅目前收集到的就有100多部、400余卷,共800余万字,都是他用古奥的繁体字,在泛黄的草纸上一字一句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能读出他的呼吸、脉搏和心跳。这是他构建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灿烂世界。

一间草堂,著书立说,长歌当哭,激扬文字。王船山如沐浴黑夜之后的辉煌的太阳,正缓慢而有力地爬上浩瀚的天际。

谭嗣同曾写下一个预言:“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南岳雷”,王船山之谓也。

“雷神”下凡,天地激荡,其思想的春雨,泽被后人,滋润万世。

1985年,美国哲学社会科学界评出全球最伟大的八位哲学家,其中四位是唯物主义者,王船山位居德谟克利特之后,费尔巴哈和马克思之前。可见其精神的光芒,不仅照亮了东方,也照亮着世界。

王船山对得起后人对他的崇敬。临终之前,面对来访者潘宗洛关于其书未曾刊行是否遗憾的提问,他掷地有声道:“人有人脉,民有民心,族有族志,国有国运。文脉连血脉,血脉生文气,文气润人心,人心贯文运。文运通人运,人运通民运,民运通族运,族运通国运。是故文脉旺则人旺,文心盛则民盛,文气兴则族兴,文运强则国强。”说到这里,他高高地昂起头,朗声道:“吾书两百年后始显,吾道五百年后大昌。”

此等宣称,真是雷霆万钧,石破天惊。这是何等的自重,何等的自强,何等的自信啊!

这个被世人称之为“东方黑格尔”的执念者,如激流中的巨石,具万古风流之铮骨。他以一人之孱弱,顶起一个王朝的脊梁;他以思想的王者,承续华夏源远流长的一脉文运……

那是一面大旗,秉持炎帝精神,悠悠苍穹,天健地坤。

那是一束微光,揿亮湖湘文明,莽莽寰宇,山清水白。

来源:长沙晚报掌上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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