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7年的初夏,我刚满三十二岁,在县里的纺织厂当会计已有八年,每天往返于家和工厂的两点一线生活已经成为习惯。
"我要再婚了,妈。"
妈妈的脸在那一刻像是被冬天的西北风刮过,瞬间失去了血色。
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声音在小小的饭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她的声音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饭桌上。
1987年的初夏,我刚满三十二岁,在县里的纺织厂当会计已有八年,每天往返于家和工厂的两点一线生活已经成为习惯。
我的第一段婚姻结束于三年前,丈夫阿强在一次建筑工地事故中离世,留下我和当时五岁的儿子小龙相依为命,那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母亲是在阿强去世后半年,从农村老家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她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带孩子,其实我知道,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在村里也是孤零零的。
她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小脚裹过,没念过几天书,却有一手好针线活,总爱穿着自己缝制的对襟棉袄,即使是盛夏。
"不是还有小龙吗?您不是最疼他了?"我试图安慰她,声音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不管,我不同意!"母亲站起身来,拍着桌子,腾地一声站起来,那饭碗在桌上"当啷"一响,饭粒撒了一桌,"你再嫁人,我就去死!"
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总是这样,每当我想要为自己的生活做出一些改变,母亲就会用极端的方式将我拉回她设定的轨道,这样的妈妈让我太累了,累得喘不过气。
小龙站在厨房门口,穿着上面印有孙悟空图案的背心,看着这一切,眼里满是困惑。
他已经八岁了,能够感受到家里紧张的气氛,我看到他小小的身子在门框边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知道,我必须为他创造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父亲角色的家。
我叹了口气,拿起缺了边的搪瓷碗筷收拾桌子,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这场风波会像以往那样暂时平息,但我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我必须面对。
窗外,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接一声,像极了我心中无法说出口的焦虑。
我与刘建国的相识纯属偶然,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一场相遇。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县城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橘红色,厂区食堂的收音机里正播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那熟悉的旋律仿佛给闷热的空气带来一丝清凉。
我端着搪瓷饭盒排队打饭,食堂里弥漫着咸菜炒肉和酸辣汤的香气,油烟味和汗水味混杂在一起,是那个年代食堂特有的气息。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哼唱着同样的曲调,声音温润如玉。
"您唱得挺好听。"我不自觉地回头,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蓝色短袖衬衫,干净整洁。
"啊,不好意思,习惯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感到了久违的心安。
就这样,我们熟悉了,像两片秋风中飘落的树叶,偶然地碰在了一起。
刘建国是县教育局新调来的干部,比我大四岁,之前在乡下当了十年中学老师,教语文。
他的手上总有一层淡淡的粉笔灰,即使洗得再干净,指甲缝里也常留着一点白色的痕迹,那是教书人特有的标志。
刘建国的妻子在生女儿小燕后三年被查出患有肠道疾病,最终不幸离世,留下一个比小龙大两岁的女儿小燕。
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相似的痛苦,也相似的责任,那种失去伴侣的痛楚,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每每谈起这些,我们眼中都会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是相视一笑,仿佛在说:生活还得继续啊。
交谈中,我感受到他身上那种书生特有的踏实与温和,他的声音不大,却总能让人感到安心。
他谈起课本上的诗词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个孩子一样兴奋;而当说起女儿时,那光芒又会变得柔和,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暖。
半年后,我们决定在一起,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再婚"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意味着很多,不仅是为了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也是为了小龙能有个父亲的引导。
更是为了自己不再孤单地面对生活的风雨,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有个人可以分担。
但我没想到,最大的阻力会来自我的母亲,那个把我视为生命全部的女人。
"你就是嫌我碍事!"母亲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那是她陪嫁时带来的,上面绣着两只已经看不清的喜鹊。
"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现在你要再嫁人,我去哪儿?是不是嫌我这个老婆子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控诉。
"妈,不是这样的,"我坐在她身边,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那刻意的躲闪刺痛了我的心,"建国说了,结婚后您还是和我们一起住,什么都不会变。"
"放屁!"母亲难得爆出粗口,脸涨得通红,"婆婆和媳妇尚且相处不来,更何况是婆婆和女婿?女婿能把丈母娘当亲妈?我不信!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我去死就完了!"
这种威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我十六岁想去县城读高中被她用跳井阻止,到我大学毕业想留在省城工作被她以绝食相逼。
自从我提出再婚的事情,母亲几乎每天都会以死相逼,像是握住了打开我内疚开关的钥匙。
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看到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借着月光缝补衣服,抹着眼泪,那佝偻的背影让我心如刀绞。
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害怕失去依靠,害怕在晚年被抛弃,就像村里那些被子女送进敬老院的老人一样。
但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永远为了她的安全感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我才三十二岁,人生还很长。
"妈,您能不能想想我?想想小龙?"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我才三十二岁,您难道希望我一个人过一辈子吗?小龙还需要一个父亲啊!"
母亲沉默了,只是背对着我不停地擦眼泪,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风中的落叶。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空气里满是沉默的压抑,只听得见外面蝉鸣声和远处收音机里传来的戏曲声。
那个周末,我带小龙去了刘建国家,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小龙和小燕处不来。
刘建国住在教育局分的一套两居室里,虽然不大,只有五十多平米,但收拾得很整齐。
屋里的家具不多,一套老式的木沙发,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墙上贴着学生们送的书法作品。
女儿小燕已经十岁,是个安静的小姑娘,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见了我们有些拘谨,但还是礼貌地叫了阿姨。
小龙显得很兴奋,因为刘建国家有电视机,而且刘建国答应教他下象棋,这可是他做梦都想学的。
两人很快就在小方桌前摆开了阵势,小龙专注的样子让我心里暖暖的,他那么需要一个父亲的陪伴和引导啊。
"慧芳,孩子们相处得不错。"刘建国递给我一杯热茶,茶叶是他老家特产的绿茶,香气扑鼻,他小声说道,"你妈那边,有进展吗?"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她还是不同意,每天以死相逼,搞得我心力交瘁。"
刘建国沉思片刻,眉头微蹙:"要不,我去和她谈谈?我不信我这个当了十年老师的人,连一个老太太的心都说不通。"
"不行,"我连忙阻止,"您不了解我妈,她脾气倔得很,越是这样她越反对,她会觉得您是去说服她的,会更抵触。"
"那就慢慢来吧,总会有办法的。"他拍拍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和恐惧,你妈年纪大了,最怕的就是没有依靠,我们得让她感受到,我们不会抛弃她。"
回家路上,小龙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平时这个话痨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怎么了?不开心吗?"我牵着他的小手问道,初夏的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街上人来人往。
"妈妈,我们真的要和刘叔叔一家住在一起吗?"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头也不抬。
"你不喜欢小燕姐姐吗?我看你们玩得挺开心的啊。"我心里有些忐忑,生怕他不接受这个新家庭。
"不是,"小龙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咬着下唇,"奶奶会跟我们一起住吗?她总是哭,我怕她不高兴。"
我顿时明白了儿子的担忧,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当然了,奶奶永远都是我们家的一员,我们不会丢下她的。"
"可是奶奶说,你要是嫁给刘叔叔,她就不活了..."小龙的眼眶红了,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奶奶不活了..."
我心头一紧,母亲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把这种话说给一个八岁的孩子听,这未免太过分了。
"奶奶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她很爱我们,不会真的离开我们的,"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妈妈会想办法让奶奶理解的,好吗?"
小龙点点头,但眼神里仍有疑虑,像一片蒙着雾的小湖泊。
我站起身,牵着儿子的手继续走,街边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来,映照着我们母子俩的身影,一大一小。
天色渐晚,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照在灰色的柏油马路上,像一条洒满星光的河。
这条回家的路,我已经走了无数次,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前途的迷茫。
夏天的午后,蝉鸣聒噪,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我在厂里加完班回家,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的妆都花了,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了后背。
远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的笑声,那笑声在这个沉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一股清泉流过干涸的河床。
推开院门,我惊讶地看到刘建国正蹲在地上,和小龙一起摆弄着一架木制风车,他们用红色的纸巾点缀着风车的每个叶片,颇有几分年画的喜庆。
而我的母亲站在水龙头旁洗着青菜,脸上竟然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是我很久没见过的表情了。
"妈,建国...你们?"我愣在门口,仿佛走错了院子。
"回来啦,"母亲看到我,表情立刻恢复了往常的严肃,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刘同志送来了修好的收音机,顺便教小龙做风车。"
原来上周末家里的老收音机坏了,那是母亲从老家带来的宝贝,木质外壳上的漆都掉了,但音质还不错。
母亲很是惋惜,那可是她唯一的消遣,每天傍晚准时收听京剧和评书,现在少了这个,她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我本想带去修,但一直忙着月底结账,没时间,没想到刘建国知道后主动帮忙修好了。
"阿姨很喜欢秦腔,我给收音机加装了一个外接天线,信号会更好一些。"刘建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笑着解释。
他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额头上有几滴汗珠,头发也有些凌乱,却显得格外亲切。
"谢谢您,不用这么麻烦的。"母亲的语气虽然客气,但明显比以前缓和多了,像是冬日里的阳光,不那么刺眼了。
小龙兴奋地举着风车跑到我面前:"妈妈,你看,刘叔叔教我做的风车!我们还要做一个更大的!"
他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出现过了,自从他爸爸去世后,他就像是突然长大了,变得沉默寡言。
晚饭时,难得的,母亲留刘建国吃了顿便饭,虽然只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和西红柿鸡蛋汤,但母亲特意从坛子里取出了她腌制的咸菜,那可是她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宝贝"。
饭桌上,刘建国谈起了他在乡下教书的经历,说起学生们如何用自制的教具学习,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读书,苦中作乐。
"那时候粉笔都是奢侈品,我就用石灰和水调成浆,晾干后做成'粉笔'来上课,"他比画着,脸上带着怀念的神情,"孩子们的课本都是好几届传下来的,页边都翻卷了,但他们每天仍然走几里山路来上学,从不缺课。"
"唉,条件是艰苦啊,"母亲叹了口气,难得地搭腔,"我当年要是有机会上学,也不至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您真厉害,"刘建国喝了一口汤,真诚地说,"那时候我没读过书,就怕慧芳像我一样,所以再苦也要供她上学,一个人拉扯大孩子多不容易啊。"
"阿姨,您这样的付出是最伟大的。"刘建国放下筷子,诚恳地看着母亲,"我从小是孤儿,能感受到一个完整家庭的重要性,慧芳能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她一生的福气。"
母亲难得地没有反驳,只是低头扒饭,但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筷子夹菜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饭后,刘建国告辞时,我送他到巷口,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带着槐花的清香。
"没想到您今天能来。"我小声说,心里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砰砰直跳。
"机会难得嘛,"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让他看起来更加温和,"你母亲其实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她的担忧很正常,换位思考一下,我也会有这种顾虑。"
"谢谢您,为了我们这么用心。"我感动得鼻子发酸,这个男人总是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大的支持。
"傻瓜,这是我们共同的家事,怎么说得这么客气,"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眼神温柔,"慢慢来,总会好的,相信我。"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我站在原地目送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希望。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收拾碗筷,动作利落,跟她六十多岁的年龄完全不符。
"妈,您觉得建国人怎么样?"我试探着问,生怕触碰到她的逆鳞。
母亲的动作顿了一下,手里的碗差点掉落:"还行吧,至少对孩子不错,修收音机的手艺也挺好。"
这已经是母亲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或许,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窗外传来蛙鸣和知了的叫声,却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了和阿强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们刚结婚,住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条件艰苦,但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阿强是个憨厚的山东汉子,话不多,却非常疼我,无论多晚下班,都会给我带一个肉包子回来。
如今,他已经长眠于地下,而我,是否有资格再次追求幸福?这个问题在我脑海中盘旋,久久不去。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七月中旬的一个雨夜,那晚风大雨猛,雷声轰鸣,不时有电闪雷鸣划破夜空,像是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那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慧芳!开门!"是刘建国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和恐慌。
我连忙披上外衣去开门,心跳如擂鼓,生怕出了什么大事。
门一开,刘建国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怀里抱着小燕,女孩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整个人软软地靠在父亲怀里,像是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
"小燕发高烧,我得赶紧送她去医院,但县医院太远了,附近的诊所都关门了,"他的声音颤抖,眼中满是焦虑,"我骑车把她带来了,能不能在你家先歇一下,我去找辆车?"
"快进来!"我一把将他们拉进屋内,屋外的雨水顺着门缝涌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滩小水洼。
母亲已经被惊醒,穿着睡衣站在屋里,她一向睡眠很浅,一点动静就会醒。
"怎么了?"她问道,绷紧了脸,但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小燕发高烧,建国想送她去医院,但找不到车,"我急切地解释,"现在雨这么大,骑车又危险,得赶紧找个车把孩子送医院去。"
母亲马上行动起来,让刘建国把小燕放在她的床上,然后从柜子深处拿出自己珍藏的红花油,开始给小燕擦拭额头和手心。
"慧芳,去烧热水,准备毛巾,"母亲吩咐着,动作熟练地照顾着小燕,那是几十年操持家务练就的本领,"小龙的退烧药还有吗?赶紧找出来。"
刘建国焦急地站在一旁,像是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阿姨,我得去找车,县医院..."
"这么大的雨,哪找得到车?你出去是要连人也摔坏吗?"母亲打断他,语气虽然严厉,但字里行间透着关心,"我在村里时见过这样的高烧,先物理降温,我还有些草药,可以试试,等天亮了雨停了再送医院也不迟。"
我这才注意到,小燕的额头烫得吓人,整个人像是一团火,小小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在母亲的指导下,我们忙碌了整整一夜,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味。
她用艾叶水给小燕擦身,熬了一碗草药给小燕喝下,又用湿毛巾不停地给小燕擦拭额头和手心。
桌上的马灯摇曳着,映照出母亲专注的侧脸,她的皱纹在灯光下更加明显,但眼神却如此坚定有力。
天亮时分,雨停了,小燕的烧终于退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像是春天里盛开的一朵小花,娇嫩脆弱。
她睁开眼睛,轻轻叫了声:"奶奶?"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亲密和信任。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稍纵即逝的阳光:"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小燕的额头,那动作如此自然,仿佛这个孩子真的是她的亲孙女。
小燕点点头,又闭上眼睛继续睡去,小小的脸庞上恢复了平静。
刘建国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眼中含着泪水,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扛了太久的重担突然有了分担的人:"阿姨,谢谢您...小燕的奶奶去世早,她一直很想念..."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个大男人,在这一刻展露出了他最脆弱的一面。
"孩子没事就好,"母亲摆摆手,语气平淡,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柔情,"你也累了一夜,去慧芳屋里躺会儿吧,我看着小燕,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堵墙缓慢地倒塌,墙那边,是新生活的曙光。
事后,母亲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虽然她嘴上仍然不说,但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
她不再提起反对我再婚的事,甚至偶尔会问起刘建国和小燕的近况,虽然语气依然淡淡的,像是不经意的询问,但我知道,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她开始在院子里晾晒大包小包的草药,说是预备着小燕下次发烧用,还织了一条小围巾,说是给小燕防寒用的。
每天下晚班,我都会发现家里多了些变化,有时是一盆新开的兰花,有时是一个刚缝好的新枕套,母亲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慢慢接受即将到来的变化。
一天晚上,全家吃完饭,小龙已经睡了,我鼓起勇气再次提起婚事:"妈,您看建国对小龙多好,小燕也挺懂事的,我们...真的很合适。"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生怕触动她的逆鳞,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母亲坐在炕上,织着毛衣,竹针噼里啪啦地响,那是她的习惯,每年都要织好多毛衣,说是冬天不冷。
她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织了起来。
"您还是不同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慧芳,"母亲终于放下手中的活计,摘下了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就知道儿女是我的全部。"
她的声音有些哑,像是秋天的枯叶,带着时光的沧桑。
"你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能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我知道,妈..."我想打断她,但母亲摆摆手,示意我别说话。
"你别急着说,听我把话说完,"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天看到刘同志抱着生病的闺女,想方设法要送医院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她的眼睛湿润了:"那丫头叫我奶奶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还可以再多一个孙女..."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害怕的不是你再婚,是怕你不再需要我,怕我变成家里的负担,成为你们两口子之间的绊脚石。"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像是山间的溪流:"那天晚上,我突然明白,原来我还有用处,我的经验、我的知识,还能帮到你们..."
我抱住母亲,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艾草香,那是多年来陪伴我成长的味道:"妈,您永远都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无论我嫁给谁,您都是我的妈妈,是小龙的奶奶,现在也是小燕的奶奶了。"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轻柔又有力,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那...你和刘同志的事,我不反对了。只是,你们结婚后,能不能...让我继续和你们住在一起?"
她的请求如此卑微,让我心如刀绞,这个曾经在我心目中高大威严的母亲,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祈求着家的温暖。
"当然!建国早就说过,您哪儿也别去,就和我们一起住,我们是一家人啊!"我用力点头,泪流满面。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喃喃地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千斤重担。
窗外,清风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生活中细微的欢歌。
一个月后,我和刘建国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邀请了几个亲近的朋友和同事。
厂里的同事、教育局的领导和他的学生们都来祝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婚礼在县城唯一的照相馆举行,馆主是建国的老同学,特意腾出一个大厅给我们使用。
小龙和小燕穿着新衣服,像小大人一样招待客人,小龙穿着崭新的蓝色西装,活像个小绅士;小燕则穿着粉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条小辫子,甜甜地叫着每一位客人。
母亲穿着她珍藏多年的蓝色旗袍,那是她年轻时的嫁衣,虽然有些旧了,但经过她巧手的修改,看起来依然大方得体。
她的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眉宇间透露出难得的欣慰和喜悦,就像久旱后的甘霖,滋润了每个人的心田。
她主动为客人们端茶倒水,和刘建国的同事们聊得热火朝天,那笑声,是我许久未曾听到的爽朗。
婚礼后,我们搬进了教育局新分配的三居室,七十多平米的房子虽然不算大,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宽敞了。
妈妈住主卧,我和建国住次卧,两个孩子住在一起,虽然有些拥挤,但充满了温馨和欢笑。
我们的新家在三楼,没有电梯,母亲每天上下楼有些吃力,但她从不抱怨,反而总说这是锻炼身体,能长寿。
日子就这样平稳地过着,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偶有激流,但终归平静。
每天早晨,妈妈会早早起床准备早饭,灶台上的铁锅里热气腾腾,油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厨房,那是这个家最温暖的开始。
建国负责送两个孩子上学,无论多忙,这件事他从不假手于人;我则最早出门去厂里上班,赶七点半的班车。
晚上全家围坐在饭桌前,分享各自一天的经历,欢声笑语不断,这样的时刻,是我最珍视的。
最让我欣慰的是,小龙和小燕之间建立了深厚的兄妹情谊,从最初的陌生拘谨,到现在的无话不谈。
他们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甚至会为对方争取一些小小的权益,就像亲生的兄妹一样亲密无间。
"妈,今天该轮到姐姐洗碗了,您别让她偷懒!"小龙会这样嚷嚷,故意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奶奶,弟弟又没收拾书包,您管管他!"小燕也会向妈妈告状,但眼里满是笑意。
而母亲则成了家中的调解员,她既公正又慈爱,两个孩子都愿意听她的话,在她面前撒撒娇,无理取闹一下。
偶尔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郊外野餐,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建国和我坐在树下聊天,妈妈则忙着准备食物,偶尔抬头看看嬉戏的孩子们,眼中满是欣慰。
建国常说,我们这个家能这么和谐,全靠妈妈的付出和智慧,她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每次回老家探亲,他都会特意给妈妈买些小礼物,有时是一条围巾,有时是一盒茶叶,虽然不贵重,但满含心意。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建国和妈妈的对话,那是个周末的下午,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阿姨,以后孩子们大了,我和慧芳年纪也大了,还得靠您多看着点。"建国给妈妈倒了杯茶,语气轻松却真诚。
"傻孩子,那时候我能动得了吗?怕是得你们照顾我了。"妈妈笑着回答,声音里满是释然。
"您这身体,比我们都硬朗,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您看您,六十多岁了,走路还比年轻人稳当呢!"建国笑着说,那表情如此真诚,不像是恭维。
"去去去,别咒我长命百岁,活太久怕拖累你们。"妈妈摆摆手,却掩饰不住眼中的笑意。
"您这话说的,家里有您才是福气,"建国正色道,"慧芳这些年能坚强地撑下来,全靠您在背后支持。我父母早逝,小燕从小就没享受过隔代亲情,现在有您疼她,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全家的福气。"
"你这孩子,嘴里没个把门的,尽说这些肉麻话,"妈妈假装嗔怪,但眼角的皱纹里写满了幸福,"不过你们也别太依赖我,我这把老骨头,哪天走了,你们还得自己照顾好这个家。"
"阿姨,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家就指望您呢!"建国语气变得严肃,"您就安心享清福吧,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
听到这里,我默默地走开了,眼角挂着泪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妈妈当初的恐惧与不安,在她的世界里,家人就是全部,失去依靠是最大的恐慌。
而现在,她不仅没有失去家人,反而拥有了更大的家庭,有了更多可以付出爱的对象,这或许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
时光飞逝,转眼间六年过去了,我已近不惑之年,鬓角开始出现了几根白发。
小燕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小龙也即将初中毕业,两个孩子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是两棵茁壮成长的小树。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但精神依然矍铄,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比很多年轻人还有精神。
一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渴望》,那是当年最热门的电视剧,剧中刘慧芳的遭遇引发了一场家庭讨论。
电视里,刘慧芳在母亲去世后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那段戏份催人泪下,小燕看得眼眶都红了。
"奶奶,您觉得刘慧芳应该原谅她妈妈吗?"小燕抹着眼泪问道,她已经十六岁了,亭亭玉立,却依然保留着小女孩的纯真。
妈妈沉思片刻,放下手中织到一半的毛衣:"每个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但有时候,我们的爱会变成一种束缚,让孩子喘不过气来..."
她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目光柔和地看着我,眼中有些许愧疚:"就像当年你妈妈要再婚时,我差点成了她的阻碍,差点断送了这个家的幸福。"
"妈,那都过去了,别提了。"我连忙说道,不愿让她重温那段痛苦的记忆。
"不,我应该说出来,让孩子们知道,"妈妈坚持道,声音里带着某种决心,"当年我以死相逼,说再婚就没我这个妈了,实在是太自私了。"
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幸好后来我想明白了,看到你们的真心,否则我们这个家,就不会有今天的幸福,我也不会有这样幸福的晚年。"
建国握住母亲的手,那双因岁月而显得粗糙的手:"阿姨,您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母亲,正是您的包容和理解,成就了我们这个家,我和慧芳,还有孩子们,都视您为这个家的精神支柱。"
妈妈摆摆手,眼中含着泪水,那泪水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其实是我要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让我老了还有人需要,有地方可去,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
小龙突然站起来,抱住了奶奶,他已经十四岁了,个子几乎和奶奶一样高了:"奶奶,我永远需要您!您教会了我那么多!"
小燕也凑过来,轻轻搂住奶奶的肩膀:"奶奶,我也是!要不是您,我那次高烧可能就危险了,是您救了我,您就是我的亲奶奶!"
看着这一幕,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曾经那个以死相逼的母亲,现在成了这个家最温暖的中心;而那个被"妈妈太累"的我,也在这个重组的家庭中找到了新的力量和归属。
原来,回家的路,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它有曲折,有坎坷,有风雨和荆棘,但只要怀着理解与包容,终会抵达温暖的港湾。
那一晚,我们五口人挤在沙发上,一起看完了电视剧,窗外,夏夜的星空璀璨,像是无数希望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幸福的家庭。
风轻轻拂过窗帘,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那香气如此熟悉,仿佛是生活本身的味道。
我知道,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风雨,这个家,永远是我们最坚实的依靠,而母亲,则是这个家永远的守护者。
当我们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才发现,家,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从未离开。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