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年前的那趟绿皮火车上,挤满了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满怀憧憬,奔赴北大荒。大家唱着《北大荒战歌》,仿佛真能在这片黑土地上创造出一番天地。
知青追忆:最后回城的"姐弟俩"
"周志明,你说咱们是不是被整个世界忘了?"小刘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满是倦怠。
农场广播里又在播送着城里的新政策。她的声音被北风吹得有些支离破碎。
1978年的深秋,东北黑土地上的国营农场里,只剩下我和刘敏芳这对"姐弟俩"。
说是姐弟,其实我们非亲非故,只因年龄相差三岁,又同是上海知青,才被人这么叫着。
七年前的那趟绿皮火车上,挤满了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满怀憧憬,奔赴北大荒。大家唱着《北大荒战歌》,仿佛真能在这片黑土地上创造出一番天地。
如今,只剩我俩在这片已经收割完的玉米地边,听着远处的拖拉机声发呆。冷风呼啸着掠过原野,吹得人心里一阵阵空落落的。
刘敏芳拍了拍身上的土,起身走向农场小食堂。她的背影瘦削而坚韧,那件褪了色的蓝棉袄,已经穿了不知道多少个冬春。
"今天有白菜炖豆腐,"她头也不回地说,"趁热吃吧,晚了该凉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北大荒的黄昏来得特别早,黑土地上的落日,总是那么匆忙地沉下去,好像也急着要赶回家似的。
刘敏芳比我大三岁,当年是女知青中的标兵,能扛麻袋,会修拖拉机,那双手上的老茧比我的还厚。
起初我俩并不相熟,说得不好听点,还有点互相看不顺眼。她总板着脸,很少言语,那双眼睛却透着一股子倔强,好像随时都在跟这苦难的生活较劲。
那时农场里女知青不少,有唱歌好听的小孙,有打排球厉害的老谭,还有城里干部子女李玉华,我也没把刘敏芳当回事。
她住在女知青宿舍,我在男知青点,平日里除了生产队碰面,几乎没什么交集。队里人背地里管她叫"铁姑娘",因为她力气大,从不叫苦喊累。
我那时还年轻气盛,觉得她那样的姑娘太硬邦邦的,没有女孩子的柔美。有次生产队分配任务,我嘀咕了一句"女知青就应该干轻活",被她听见了,直接顶了回来:"周志明,你要是嫌累,我可以帮你扛,但别拿性别说事!"
那一下子,我窘得脸通红,在男知青里丢尽了脸。从那以后,我们俩就更不对付了,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
直到七五年那场大雪,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关系。那天夜里,北风呼啸,雪花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从晚会回来,一路上已经感觉头晕脑胀,回到宿舍就倒在了炕上。
男知青点那晚就我一个人,其他人都回县城开会去了。半夜里,我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火炉,又像掉进了冰窖。
朦胧中,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涌入。我想睁眼看看,可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周志明?周志明!你怎么了?"是刘敏芳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慌乱。
我想回答,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感觉有只冰凉的手摸上我的额头,然后猛地缩了回去。
"烧成这样,还不吱声!"她的语气里既有责备,又带着担忧。
后来我才知道,是生产队长担心天气变化,让她来男知青点通知我们明天不用出工。没想到她一进门,就看见我发着高烧,独自躺在黑暗中。
农场医务室在十里外,医生早已下班回家。刘敏芳二话没说,裹紧棉袄,戴上棉帽,踏着没膝的积雪出了门。
那一晚,她冒着风雪步行了十里路,把值班医生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又步行十里给我找来了药。等她回来时,棉袄上的雪已经结成了冰壳,眉毛上、睫毛上全是白霜。
"你小子命硬,别死在我们女知青点附近,我可不想半夜听鬼叫。"她嘴上不饶人,手却轻轻地把湿毛巾放在我额头上。
那晚她在炕边守了我一夜,往炉子里添煤,定时给我换毛巾,喂我吃药。我迷迷糊糊地叫娘,她没笑话我,只是轻声说:"别怕,有人在呢。"
那一晚过后,我和刘敏芳之间的坚冰开始融化。原来她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个不近人情的"铁姑娘",只是习惯了把柔软藏在坚强之下。
之后我们渐渐熟络起来。我发现她不仅能干,还特别细心。她会在食堂多打一份白菜给我,说我"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就倒";我则帮她修理那台总出故障的收音机,让她能听到上海的广播节目。
每到夜深人静,收音机里传来熟悉的沪语播音,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像黑夜中的星星。那是我们与远方家乡唯一的联系,是漫长北大荒岁月里最珍贵的慰藉。
大家都调侃我们是"姐弟恋",我们只是相视一笑,不解释也不否认。在这苦寒之地,能有个说话的人已属不易,何况是个处处为你着想的人。
七七年,形势开始变化。知青们陆续返城,农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每送走一批人,食堂和宿舍就更加空旷一分。
我和刘敏芳却仿佛约定好了一般,谁也不提回城的事。她埋头干活,我也装作满不在乎。夜深人静时,躺在各自的宿舍里,隔着一道墙,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算是一种安慰。
"你不想回上海吗?"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她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针线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听到我的问题,她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缝纫。
"回去能干什么?"她轻声说,"工作不好找,家里也没人,还不如在这里有个安身之处。"
"可你不是还有个远房表姐在杨浦区吗?"我记得她曾经提起过。
"她家里人口多,哪有地方安置我。"她把缝好的衣服递给我,"好了,领口补好了,别再撕破了。"
我接过衣服,感到一丝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她总是这样,把话题轻轻带过,却把关心细水长流地渗透进生活的点点滴滴。
直到去年冬天,事情有了转机。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邮递员冒雪送来了一封信。我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封回沪通知,上面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我没申请过啊?"我对刘敏芳说。
她正在灶台前煮面,头也不回:"也许是农场按照政策自动给你安排的。"
但当我仔细看那份申请书时,却发现上面的笔迹根本不是我的。那字迹工整而有力,分明是刘敏芳的手笔。
"为什么?"我拿着申请书质问她,"你自己为什么不申请?"
她放下手中的勺子,转过身来。屋内的煤油灯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柔和。她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周志明,你还年轻,不该在这荒地上耗一辈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种决绝。
"你比我大不了几岁!"我激动地说,"咱们一起回去不行吗?"
她摇摇头,眼神飘向窗外的雪地:"我没有家人在上海等我,回去又能怎样?而你不一样,你有老母亲,她需要你。"
我哑然。母亲的确身体不好,近几年的来信中总是提到想见我一面。但我没想到刘敏芳会如此为我着想。
"这不公平,"我低声说,"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她沉默了很久,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最后,她才低声说:"你父亲是不是姓周,四九年在苏州路开过济民药铺?"
我愣住了。那是我从未对外人提起的家史。父亲的药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关了,后来他在制药厂当了普通工人,直到文革开始...
"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发颤。
"七岁那年,我得了重病,是你父亲免费给我抓药,还把我送进医院。"她眼里泛着泪光,往事的阴影笼罩着她的脸庞。
"我是个孤儿,被福利院收养。那年我发高烧,又吐又泻,福利院的阿姨带我去看医生,可钱不够。就在我们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拦住了我们。"
她的声音低沉,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梦境:"他二话没说,就抓了一大包药给我,还垫付了住院费。他对我说,'小姑娘,好好活着,命比什么都重要'。我记住了这句话,也记住了你们家门口的那块老招牌上刻着的'周记济民'四个字。"
她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碗筷,背影显得那么单薄:"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周传仁,是出了名的好心人。有很多穷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你来农场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所以这七年......"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没有特意接近你,只是时间长了,看你一个人,又笨手笨脚的,实在不忍心。"她擦了擦手,轻声说,"你的父亲给了我生的希望,我不能让他的儿子困在乡下。上海正在恢复高考,你喜欢看书,应该回去试一试。"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屋内的煤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我望着她的侧脸,忽然明白了这些年她对我的关照,不仅仅是同乡之情,更是一种报恩。
我没有立即回城。一方面,我想等春节后再动身;另一方面,我不忍心撇下刘敏芳一个人在农场。冬天的农场更加冷清,我们成了最后的"守墓人"。
我和刘敏芳住在相邻的两间宿舍,晚上常常一起烤火聊天。我们用砖头砌了一个简易的炉子,炉火映红了她的脸,也照亮了我的心。
我告诉她父亲的药铺早就没了,父亲也在文革初期因为"资本家"的帽子受了不少罪,最终郁郁而终。母亲一直靠在纺织厂做工维持生计,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她则讲起自己的孤儿院生活,讲那些一起长大却各奔东西的"院友",还有报名知青时的决绝。原来她从未想过要回上海,因为对她而言,那座城市既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也是让她感到孤独的所在。
"在这里反而简单,干活、吃饭、睡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想太多。"她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某种淡然。
那个冬天格外漫长。白天,我们一起修缮农场的房屋,整理即将移交的器械和账目;夜晚,我们修好了农场的老放映机,在空荡荡的食堂里放映《英雄儿女》《海鸥》《红色娘子军》,只有我们两个观众,却笑得比谁都大声。
有一次,刘敏芳翻出一台老唱机和几张黑胶唱片,是离开的知青留下的。我们放起了《我的祖国》,她竟然小声跟着哼唱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她唱歌,声音有些沙哑,却格外动人。
"没想到铁姑娘也会唱歌。"我打趣道。
她难得地笑了,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小时候在福利院,每周日都要唱歌。"
"那再唱一个。"我鼓励她。
她摇摇头,脸上泛起红晕:"不了,嗓子都生锈了。"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刘敏芳其实很美。不是那种精致的美,而是历经风霜后依然保持着纯净的美。她的眼睛里有故事,有坚韧,也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返沪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总是在想,离开这里后,我和刘敏芳会怎样?她一个人留在农场,又该如何?
终于,在一个雪停天晴的午后,我鼓起勇气对她说:"敏芳,咱们一起回上海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没有通知书,也没有户口关系,回去会很麻烦的。"
"可是这里马上就要改制了,据说要变成国营农场,到时候可能不需要这么多人手。"我急切地说。
"那我就去别的地方,"她平静地回答,"黑土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
我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里酸楚难当。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别人着想,却从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她帮了我那么多,而我却无法帮她分担哪怕一点点的孤独。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清晨,刘敏芳早早地起来,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饭:玉米粥、咸鸭蛋、还有特意从供销社买来的花卷。
"路上冷,多吃点。"她催促着我,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
吃完饭,她递给我一个细心包裹的布包:"这是你父亲的药方,我一直留着。上面有治疗咳喘的方子,你妈不是有老毛病吗,或许能用上。"
我接过布包,手却舍不得放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我发现她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那是岁月在一个女子脸上留下的印记。
拖拉机的喇叭响了,是来接我去火车站的。我背起行囊,刘敏芳站在门口,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肩头。
"走吧,别误了火车。"她微笑着说,眼中却有泪光闪动。
我迈出一步,又停下,转身紧紧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轻轻拍着我的背。
"刘敏芳,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我哽咽着说。
"去吧,别回头。"她轻轻推开我,声音坚定。
拖拉机载着我驶向县城的火车站。我一路回头张望,看见她站在农场门口,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道路的转弯处遮住。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疼痛。
到了火车站,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就这样离开。我在站台上来回踱步,眼看着进站的时间越来越近,心里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
就在检票前的最后一刻,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交给了站长:"麻烦您帮我把这个交给县里知青办的李主任。"
站长疑惑地接过信封:"这是什么?"
"我决定推迟返城。"我坚定地说。
信中,我请求知青办允许我延期半年返城,并帮助同为上海知青的刘敏芳办理回沪手续。作为交换,我愿意在农场多工作半年,确保移交工作顺利完成。
回到农场时,刘敏芳正在收拾我的宿舍。看见我出现在门口,她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扫帚。
"周志明?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漏了东西?"她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漏了个人。"我笑着说,"漏了个帮我度过七年知青岁月的人。"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她先是惊讶,继而生气,最后竟哭了起来。
"你这个傻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城,为什么要放弃?"她边抹泪边责备我。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回去。"我真诚地说,"七年的情分,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何况,你曾经因为我父亲的恩情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轮到我来报答你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像是积压了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感受着她的颤抖渐渐平息。
"周志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终,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却明亮。
"我知道,"我坚定地说,"我在做一个男子汉该做的事——兑现承诺,不抛弃,不放弃。"
那一刻,我看见她眼中的坚冰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感动。
接下来的半年,我和刘敏芳成了真正的"姐弟俩",一起完成农场的最后工作。我们整理档案,移交设备,甚至还参与了农场改制后的规划讨论。
同时,我通过各种关系,为刘敏芳联系上海的接收单位。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知青办和上海街道的共同努力下,她最终获得了回沪的名额和一份纺织厂的工作。
终于到了约定的返沪日期。这一次,我们两个人一起站在站台上,手中各自握着一张火车票。
刘敏芳穿着她最好的那件藏蓝色夹克,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阳光下,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与些许不安。
"怕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毕竟离开这么多年,上海变了,人也变了。"
"但我们俩没变。"我笑着说,"无论上海变成什么样,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火车进站了,汽笛声响彻云霄。我们登上列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窗外,北大荒的黑土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承载了我们太多的记忆——艰辛的,温暖的,难忘的。
刘敏芳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她看起来是那么疲惫,又是那么安心。我望着窗外飞逝的白桦林,心中满是感慨。七年的知青岁月,教会了我什么是坚韧,什么是责任,更让我明白了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那些在苦难中依然坚守的真情。
列车向南驶去,载着两颗离乡的心,驶向那个我们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这段特殊的"姐弟情",将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一路上,我在想着回到上海后该做些什么。母亲的身体,高考的准备,工作的安排,还有......刘敏芳的未来。这些念头在我脑海中交织,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将不再孤独。
列车继续向前,驶向那遥远的南方,驶向我们新生活的起点。而我坚信,对于我和刘敏芳来说,最艰难的岁月已经过去,等待我们的,是更加广阔的天地和更加温暖的人间。
来源:成为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