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年4月底,一个名为「重走洛克路」(In The Footsteps of Joseph Rock)的个人博客进入编辑的视野。
今年4月底,一个名为「重走洛克路」(In The Footsteps of Joseph Rock)的个人博客进入编辑的视野。
博客背后的人名叫Michael Woodhead,他是一个英国人,生活在澳大利亚悉尼,今年62岁。博客名字中提到的洛克是一位奥地利裔美国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他曾在1920和1930年代在中国。
Michael在博客中记录了自己从1990年起追随洛克的脚步,来中国西南旅行的经历。我们联系上了他,发现他在自己的微信签名上写着「木头脑袋」(他姓氏的中文直译)。
我们也翻开了他在过去30多年里在中国留下的足迹和照片,邀请他来分享给大家。
1990年9月,27岁的我第一次来到中国。
当时我计划从英国前往新西兰,并在中国进行短暂停留。我先飞抵了香港。在飞机上,我看到香港的高楼大厦和刚刚停用的启德机场。我还记得下飞机后闻到的气味和感受到的炎热。
随后我就坐上了去桂林的轮渡。桂林是旅行指南上推荐的目的地。我按着旅行指南里的介绍,从香港乘渡轮到广西梧州,然后再搭公共汽车到桂林。
梧州,1990
在梧州的第一天,我觉得一切都很混乱、嘈杂,甚至吵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幸运的是我找到一家酒店,前台的酒店经理Cherry会简单的英语。
这就是我在中国的初体验。第一天Cherry就给了我一些建议。我不想尝试中餐,满脑子只想着吃披萨,但她告诉我:“别吃西餐,这里的西餐质量不好,中餐才地道。”她带我去了家很棒的餐厅,我们点了些鸡肉米饭之类的家常菜(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Cherry还帮我买了第二天去桂林的车票。
“我还去了阳朔” 1990
阳朔县人民医院,1990
“我要买一张去昆明的硬座票”
20多岁时,我作为一名临时工记者在伦敦过着四处游荡的生活。我并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以及该在哪里落脚,只知道自己渴望旅行、冒险和探索。
当时很多欧洲的年轻人会来亚洲背包旅行,大家通常会选择巴厘岛、曼谷或尼泊尔之类的地方,只有少数人会去中国。
“在伦敦工作时的我,当时还在用老式打印机。” 1988
我从《孤独星球》和一本名叫《中国西南秘境之旅》(Southwest China off The Beaten Track)旅行书中了解到一些关于中国的信息,但这些书中并没有真正告诉我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年轻的我不介意困难和冒险,但我是一个来自工薪阶层的孩子,没有很多钱。我不能去珠穆朗玛峰或南极洲,也不能乘船去亚马逊河。对我来说,去中国是我探险的方式。
约瑟夫·洛克发表在《国家地理》上的文章是我1985年最初访问中国的灵感之一,也是我的旅行从成都开始。当时我尝试通过陆路前往拉萨,但失败了。我到达了甘孜,但本书的另一位合著者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导致我们被迫折返。我们最终从康定向南通过小路到达了丽江和洛克的根据地。这就是这本书的起源。
即使在1985年,我们也不是现代外国人访问浪潮中的‘第一个’。在从康定开往理塘的公共汽车上,我们遇到了2个从德国来的长途自行车手。”
我下定决心要去中国西南部。为了筹钱,我在英国利兹的一家药物试验诊所当了一周的“医疗小白鼠”。在那里,我被注射了一种用于治疗高血压的实验药物,获得了近1000英镑的报酬。其他志愿者大多是长期失业的小伙子们。当我告诉他们我要去中国时,那反应简直像听说我要登月似的。
那时,“旅行”的概念要比现在容易得多。出发时我只买了一张从英国到新西兰的单程机票,可能花了300英镑(具体金额记不太清了)。回程时,我从一个美国人手里买了一张有他名字的机票,照样登上了飞机回到了英国。
“我花了33个小时,从桂林坐火车去了昆明。” 1990
虽然整趟旅行的费用我勉强负担得起,但我手头确实很紧。从桂林到昆明的火车,我只能选择40元的硬卧,因为软卧需要70元。和当时很多背包客一样,我精打细算到近乎偏执的程度。不过那时候的物价确实低得惊人。
当时,大理的旅馆每晚只要7块钱,不过全城只有一家能接待外国人的旅馆。那时作为外国人来中国旅行时,我们需要用一种特殊货币——外汇券。
外汇券全称“中国银行外汇兑换券”,英文简称FEC,是由中国银行发行的一种替代外币在中国境内流通与人民币等值的人民币凭证。外汇券始发行于1980年4月1日,止于1994年1月1日,并于1995年1月1日起停止流通。
当时买火车票也很不容易。比如我想坐火车从桂林去昆明,必须一大早就赶到火车站。大家没有排队的概念,只有黑压压的人群——五六十人挤作一团,拼命往售票窗口涌。我要使出浑身解数挤到窗口,用刚学会的中文喊着:“我要买去昆明的硬座票。”
从桂林到昆明的火车,1990
很多时候,售票员可能就回复一句“没票了”,我只能第二天再来碰运气。那时候,外国背包客们会在咖啡馆的笔记本上留下各种实用信息,经历最惨的人往往有最精彩的故事:
“去大理可以住XX旅馆,只要7块钱。”
“想省钱买票就去XX地方。”
“阳朔的Lisa咖啡馆能代买火车票,她收10%手续费。”
“去丽江可以找李师傅,他有辆面包车。”(旁边还手绘了去他家的路线图,毕竟那时候没有手机地图导航)
1990年11月,我结束了旅行,经香港离开中国。在那个前互联网时代,当我到达香港尖沙咀的码头,买了一份《南华早报》时,才知道撒切尔夫人已经不是英国首相了。
重走洛克路
那次中国之旅结束之后,我陷入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
1991年,我在新西兰奥克兰的一家图书馆里读到了《国家地理》杂志中约瑟夫·洛克写的关于中国西部的文章。
“我看到的那本1931年7月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中,约瑟夫·洛克写的文章。”
洛克是20世纪最富传奇色彩的“中国西南发现者”之一。他在1913年首次访问中国。1922年,他受美国农业部派遣首次来到云南丽江进行植物采集和文化研究,由此开启长达27年的中国探险生涯。同时,他将自己的探险发表在《国家地理》杂志上。
当我在书架上发现那本泛黄的《国家地理》旧刊时,好奇上世纪20年代的“纸上旅行家”们会读到怎样的中国。更准确地说,真正吸引我的是那些描述中国西南地区的报道。比如其中一篇名为《寻找神秘山脉——探秘无人涉足的阿尼玛卿》的文章的作者就是“约瑟夫·F·洛克博士”(Dr. Joseph F. Rock)。
《国家地理》杂志上展示的洛克地图有四川和云南等地。
他原版使用的手绘地图有更多细节信息。
我拿洛克的手绘地图与当时的《孤独星球》中国指南中的地图比较。在现代地图上,洛克去过的地区都是空白。当我的手指沿着书页划向丽江的东北部时,两条河流之间只有一片空旷的白色区域。我查阅了其他中国的旅游指南和地图,这些地方也是空白。洛克似乎去到了地图上不存在的荒野。我被迷住了。
我唯一能找到的是一个叫“木里”的地方。我在照片里看到了令人惊叹的山和当地的人。我想知道这个地方是否还在。它看起来就像香格里拉。那些人看起来像电影里的藏族人和白族人。
就在那时,我的生活改变了。我开始有了“中国瘾”,开始发觉中国是一个徒步旅行的好地方。我去过其它可以徒步的国家,比如瑞士,但我认为中国更有趣,因为它不仅有美丽的风景,还有很多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而且更便宜。
原来,
地图上标记的地方都是真的
大概是1992年(准确年份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开始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中国之旅,我前往泸沽湖和丽江,也就此踏上了追寻洛克足迹的旅程。我当时根本找不到标有木里的现代地图,只能带着他1925年的老地图上路。
洛克在泸沽湖拍下的照片,拍摄时间约为1930年代。
1924年1月,洛克从丽江出发,首次抵达泸沽湖,并由此进入木里。1928至1929年,洛克多次返回泸沽湖及周边地区进行考察。直到1942年前,洛克在泸沽湖地区断断续续停留了近20年。
“我拍到的泸沽湖” 1993
到了泸沽湖后,我拿着洛克的地图询问当地人:“这个叫‘Vudju’(屋脚蒙古族乡,是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县下辖的一个乡镇)的地方在哪里?”这是洛克当年标注的路线名称。当地人指着方向说:“往那边走一天就到。”于是我就这样徒步走到了屋脚乡。
次日,我又打听如何去木里,当地人告诉我:“得走两天山路。”这反而让我欣喜,因为这印证了洛克的地图果然精准,这些标注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就这样,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徒步木里的探险。
“我在木里大寺” 1993
洛克拍摄的木里寺(左),1928。我拍摄的木里寺(右),1994。
“我站在洛克拍摄照片的地方,发现墙壁已经消失了,曾经紧密的白色建筑群只剩下几根从干旱的土地上伸出来的棕色树桩。”
我虽然按着洛克的路线在中国探险,但无法按他的路线一一打卡。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能像洛克那样花三个月的时间去旅行。虽然当时有现代的交通工具,但是在那些日子里,即使是去那些简单的地方也花了很多时间,比如去泸沽湖要两天,去丽江也花了两天。
“向导带着我徒步前往距离木里不远的贡嘎寺” 1995
洛克拍的贡嘎寺(左)1929,我拍的贡嘎寺(右)1995。
“到达贡嘎寺”
“寺庙里的僧人让我帮他修坏了的手表,但因为手表需要换电池了,我也没有帮他修好。”
于是我在两周的时间里,完成了去木里这一件事,这也给了我真正的乐趣。在此后十年里,我用每年仅有的两、三周假期(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澳大利亚做着一份全职工作),按照洛克的足迹探访更多地方:
丽江,1994
西双版纳,1994
“西双版纳景洪市,我穿了一件北京申奥的T恤。” 1993
注:1991年,北京正式提出承办2000年夏季奥运会。1993年,北京以2票之差惜败于悉尼,未能成功。
就这样,我一步步地重走着洛克路。
他曾完成七次远征。我经过十年间的多次旅行,也走过了其中大部分路线。当然,总有些角落我未曾深入探访。就像稻城亚丁,90年代我第一次尝试时,连通往那里的班车都没有,我不得不又等了十年。大概到2005年左右,我终于走遍了洛克考察过的绝大多数地方。从那时起,我的脚步开始迈向中国其他区域:比如上海这样的都市、黑龙江这样的边疆地区等。
虎跳峡,1994
“我在丽江的遇到了被誉为“雪山神医”的和士秀,照片是在他的诊所里拍的。他在10岁时曾见过洛克。” 1991
和士秀医生于2018年逝世。
亚丁稻城,2002
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很大野心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重走洛克路,但我并没有很大的野心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我只是把他的路线作为我的旅行指南。有许多学者专门研究他作为植物学家的工作,对他了解得更多。
我对他的了解很有限。我只是喜欢去看美丽的山,遇到有趣的人,喜欢去冒险。
记得我第一次去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九龙县时,那里有一座山被洛克在一篇文章中描述为“雄伟的贡嘎”(Glories of the Minya Konka),我习惯叫它Muti Konka。
麦地贡嘎,2004
我原本计划独自前往。在长途车上,我结识了一位当地的老乡,无意间透露了此行目的,没想到他竟将我的故事转告给了当地干部。后来几位领导突然来到我住的旅馆房间,我原以为他们来是为了像警察一样制止我说:“那里是禁区,不许去!”
“来酒店房间找我的当地干部们,我给他们看洛克的故事。” 2004
当地领导来了之后问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当我讲出约瑟夫·洛克的故事时,其中一位领导说他的家人至今住在那个村里。他的家人们还记得曾经有个学者(洛克)来过。他正好要回乡探亲,我可以同行。
于是我们开启了一段难忘的旅程:先乘越野车颠簸前行,沿长河深入,最后换乘马匹跋涉两天,才真正进入群山腹地。在那里,我们找到了那座绝美的雪山——麦地贡嘎。这趟旅程之所以成为我的至爱,是因为至今那里依然没有公路通达,只能骑马或徒步才能到达那里——就像九十年前洛克的方式。
驱车去三岩龙乡的路上
骑马去猛董村的路上
当地人向我讲述了祖辈传下来的洛克到访时的记忆。老人们笑着回忆这位外国学者的种种轶事:他随身携带的折叠浴缸,还有让村民们惊奇的望远镜(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奇的眼睛”)。
这些交流,都是在我只会简单的中文的前提下进行的。
火车、围巾与家人
90年代在中国旅行与如今的很大不同是,当时没有互联网和手机。
我喜欢看书,于是从澳洲或新西兰的二手商店搜罗各种书塞满整个背包。背着硕大的行囊在绿皮火车上坐两三天,这对27岁的我来说,本身就是一场冒险。车厢里固然拥挤不适,却充满趣味:我可以和当地人聊天,趁停站时冲下去买吃的(虽然车厢里弥漫的烟味让人头疼)。
那时我在火车上两三天就能读完一本书。因此,一趟两周的中国之旅,我得带上八九本书。这还没算上我的相机装备。我的行囊总是鼓鼓囊囊:相机包里得塞上20卷胶卷,外加那台东德产的百佳相机(PRAKTICA)。虽然它体积不大,但拍成什么样全凭运气,得等回家才能冲印出来。
旅行中我一直戴着的围巾,有一条是1993年我在大理买的。
我在中国,还遇到了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桂林女孩,是我1990年在桂林遇到的向导。1991年8月,我们结了婚。当时22的她刚大学毕业。与一个来中国旅行的英国人结婚,对她来说无疑是一场“豪赌”。婚后我们移居新西兰,5年之后又搬到了澳大利亚悉尼生活至今。今年是我们结婚的第34年了。
“我和妻子在桂林” 1991
”我带着两个儿子在阳朔月亮山“ 2000年左右
2025年,
我想骑车去青海的黄河源头
当我开始重走洛克路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把这件事持续30多年。当年我在中国拍下那些照片时,我以为它会保持不变,而且对我来说,当时已经是现代世界了。但对现在的中国人来说,那时已经是旧时代了。我从中国学到的一件事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当我再次回到那里,我曾经见过的喇嘛们如今已经变成中年人了。当年照片里的人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木里,有人去了拉萨、有人去了印度、还有一个人去了欧洲。“ 2024
在探险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医药领域做着全职工作。我是一名药剂师,但我选择去做医学信息编辑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编医药小报”。在纸质时代,我们像办报纸一样,定期向医生们传递最新医药动态:某种抗癌新药的疗效、某个医学突破的意义等。我们还需要组织医学会议,这让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去全世界旅行。
”在悉尼,我日常上班的公司办公室。“
今年3月底,我正式退休了,结束了40年的工作生涯。4月1日,我回到了桂林。我退休后的第一个计划,是用3个月的时间从山东出发,骑车去青海的黄河源头。这一次我决定骑电动自行车,因为我老了,腿已经承受不了骑自行车了。
”我骑着自行车探索中国“ 1991
”我又回到了木里,骑行到仁江寺(位于木里与永宁两县交汇处的仁江河谷)。“ 2024.9
好在现在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慢慢走。
1991年,有一位名叫Bill Porter的美国人曾沿着黄河骑行,他将自己的经历写成了《黄河奥德赛》(Yellow River Odyssey)这本书。
“我在黄河骑行之旅的起点山东东营” 2025.4.18
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来中国旅行的游客。我的家乡在英国约克郡,但我在80年代离开后就少有再回去。约克郡有大片的自然景观,或许这也是我喜欢去大自然探险的原因。
我现在的家在悉尼,我的孩子们在那里长大,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属于那里。
我大概是十多年前开始写「重走洛克路」博客里的文章。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在执行什么重大任务,也不是在尝试做别人喜欢的事情。我只是在持续探索自己感兴趣的领域。
重走洛克路之木里的达尼牙布山Mt Mitzuga(木仔耶)1924(左)和2024(右)
我的博客今年也还在更新,记录我现在在中国的旅行。不过,现在都是用手机拍的照片了。
来源:L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