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1946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写下了一篇小文,名为《政治与英语》。这篇文章虽不长,却堪称20世纪语言批评与政治思考的巅峰之作。奥威尔敏锐地指出:现代政治语言并不是用来表述事实、交流思想的,而是“为了让谎言听起来像真理,杀戮变得
原创 Dr. Zening Ge
语言的命运:宏大叙事、口号与我们如何思考世界
——从奥威尔到今日西方政治,语言如何失去表达真实的能力

在1946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写下了一篇小文,名为《政治与英语》。这篇文章虽不长,却堪称20世纪语言批评与政治思考的巅峰之作。奥威尔敏锐地指出:现代政治语言并不是用来表述事实、交流思想的,而是“为了让谎言听起来像真理,杀戮变得令人尊敬,让空洞的口号看起来像有意义的思想。”
他观察到,一种“官式语言”(official style)正在侵蚀英语。这种语言充满了抽象词、大词、套话、被动句和装腔作势的修辞。它的特点不是清晰,而是模糊;不是表达责任,而是逃避责任;不是交流思想,而是掩盖动机。
例如,“和平时期的重新部署”其实是军事干预,“不可避免的经济结构调整”常常意味着大规模裁员,“特定敌对分子被予以处置”则很可能暗指暗杀或审查。语言不再描述现实,而是在替权力化妆。
一、奥威尔与语言的政治
奥威尔之所以如此关注语言,是因为他亲身经历了20世纪极权主义的崛起。在他的代表作《1984》中,他创造了“新话术”(Newspeak)这一概念——一种被设计来限制思维、压制反抗的语言系统。新话术的目的不是表达,而是压缩思想空间,让人无法产生与统治理念相悖的想法。
他提出了一个危险的循环逻辑:语言腐败会导致思想堕落,而思想堕落又会反过来继续污染语言,直到社会整体失去批判与反思的能力。
二、政治语言如何“掩盖现实”
这种危险的循环逻辑趋势并未随着奥威尔时代的结束而终结。进入21世纪,西方社会的政治语言越来越依赖 euphemism(委婉语)与 passive voice(被动语态)来回避政治责任。例如:
"Collateral damage" 替代 "平民伤亡",
"Enhanced interrogation techniques" 替代 "酷刑",
"Build Back Better" 、“Yes,We can!”、“Social Justice”、“Black Lives Matter” 等等。
这类宏大口号常常缺乏具体实施路径或细节,成为模糊但情绪高昂的品牌语言。语言变得越来越像市场营销中的标语,目的不是清晰沟通政策或解决问题的径,而是营造立场、煽动情绪,在群体中营造轰轰烈烈的气氛。
三、“话术政治”的全球蔓延
不仅集权政府,西方左派,当然保守群体也难逃干系,尤其沉迷于“正确话术”(politically correct language)的构建。在美国高校、媒体和娱乐生态中,出现了大量道德化、符号化、宏大的术语:
"systemic oppression"
"lived experience"
"diversity and inclusion"
"safe space"
“empowerment“
“sustainability”
这些词语的初衷可能是正义的,但它们逐渐成为一套自我指涉的语言体系,失去了与现实的接触点。说话变成了一种立场表演,一种道德归属感的表态,成为情感表达而不是问题解决的过程。
更令人担忧的是,语言的道德化也带来了新的禁忌与恐惧。人们开始自我审查,不是因为法律,而是因为害怕在话语规范中被羞辱甚至“取消”。
2022年,斯坦福大学推出了一项名为“消除有害语言倡议”(Elimination of Harmful Language Initiative,简称 EHLI)的项目,旨在识别和替换其信息技术系统和网站中被认为具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或其他偏见的词汇。 这个可以认为是机构性的“净化预言”的行为。
该倡议发布了一份包含超过150个词汇和短语的指南,涵盖了10个类别,包括“能力歧视”、“年龄歧视”、“殖民主义”、“文化挪用”、“性别偏见”、“不精确语言”、“制度化种族主义”、“以人为本”和“暴力词汇”等。
例如,以下是一些被列为“有害”的词汇及其建议替代词:
“addict”(瘾君子) → 建议使用“person with a substance use disorder”(有物质使用障碍的人)
“blind review”(盲审) → 建议使用“anonymous review”(匿名审查)
“committed suicide”(自杀) → 建议使用“died by suicide”(死于自杀)
“tribal knowledge”(部落知识) → 建议使用“institutional knowledge”(机构知识)
“American”(美国人) → 建议使用“U.S. citizen”(美国公民)
“brave”(勇敢的) → 被认为可能强化“高贵的野蛮人”刻板印象
“white paper”(白皮书) → 建议使用“position paper”(立场文件)等等。
当然,该指南的发布引发了广泛的争议和批评,许多人认为这是一种过度的政治正确,限制了言论自由。在强烈的公众反对声中,斯坦福大学于2023年初将该指南从其网站上撤下,并表示该指南仅为建议性质,并不代表学校的官方政策。但背后的官方动机显而易见。
语言如何“变软”:George Carlin的讽刺段子
美国著名脱口秀大师乔治·卡林(George Carlin)曾在1990年的专场《Doin’ It Again》中,用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批评了现代语言的“软化”趋势,尤其是政治与医学语境下的委婉语(euphemism)泛滥。他举了一个士兵由于战场经历遭受的心理创伤,对这种心理疾病的描述从“一战”到“越战”的经典例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人们称那种心理创伤为‘炮弹休克’(shell shock)。两个音节,短促有力,直截了当,像是炮弹爆炸的声音,听着就令人不安。然后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变成了‘战斗疲劳’(battle fatigue),四个音节,听起来不那么可怕了,好像只是有点累而已。再后来,朝鲜战争中,它变成了‘操作性疲劳’(operational exhaustion),八个音节,听上去像是机器出了故障,完全剥离了人的情绪。到了越南战争,那种状况被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八个音节,还加了个连字符。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心理学教科书里的一章,而不是一个士兵崩溃的真实经历。所以说,你看看,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用越来越复杂、模糊、消毒过的词汇来形容同样的创伤。我们不是在说真话,我们在掩盖真相。我们怕面对现实的残酷,于是给痛苦穿上了学术和技术的外衣。”
Carlin 的段子虽然充满戏谑,但背后的观点与奥威尔如出一辙:语言的堕落不是偶然的,而是一种有意识的“洗白”。词汇愈复杂,现实愈遥远;情感被稀释,痛苦被技术词语包裹,直到我们不再真正理解“创伤”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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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语言的失真如何影响我们的思考
奥威尔曾说:“思想腐蚀语言,语言也能反过来腐蚀思想。”
当我们习惯用套话与抽象术语沟通时,我们的大脑也逐渐失去了准确表达与深入思考的能力。我们用一套预设的语句框架处理所有问题:不是反思“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而是问“这件事符不符合立场、是不是政治正确、能不能说出口”。
这不仅是沟通的崩溃,更是思维的贫瘠。
五、从西方回望东方:
当我们批判西方社会在语言上的浮夸与掩盖时,我们也不妨低声自问:我们自己的语言是否也经历了某种类似的“标准化”与“口号化”从而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新话术”呢?
当我们越来越习惯于使用“大词”和“套话”时,是否也正在远离真实感受与独立思考?
当一个社会越来越重视“立场正确”的语言,而不是清晰、诚实、具体的语言时,我们是否也正在强化构建某种“新话术”?
或许我们可以从古人的话中重新出发:
“故言者,心声也;书者,心画也。”——《法言·问神》
愿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语言的迷雾中,重新找到表达真理与情感的力量。
来源:海棠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