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食过说是很正宗的“鸭血粉丝汤”以及“南京盐水鸭”,喝的酒是自个带来的“马畈小酒”,暮色已漫过魁星阁,夫子庙秦淮河的水纹,突然变得恍惚。我的脑海里,重现着一百年前著名散文大家朱自清、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描写的场景。
空气里,浮动着梧桐絮的绒毛。暮春的南京,总是让人对这百年法国梧桐,又爱又恨。
食过说是很正宗的“鸭血粉丝汤”以及“南京盐水鸭”,喝的酒是自个带来的“马畈小酒”,暮色已漫过魁星阁,夫子庙秦淮河的水纹,突然变得恍惚。我的脑海里,重现着一百年前著名散文大家朱自清、俞平伯的同题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描写的场景。
朱先生在其文开篇写到:“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感谢佛堂作协组织的采风活动,得以再次领味“秦淮河的滋味”。时在2025年4月24日,我们早晨从义乌乘大巴,到达南京已是中午。当日行程安排,是傍晚到秦淮河畔夫子庙景区夜游。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已是十七年前的夏日了。
我站在文德桥的石栏前,电动游船的LED灯光穿行在河面上,织就了一张色彩斑驳陆离的网线,扑朔迷离。这是秦淮河夫子庙景区最为著名的历史古桥,其文德桥的“文德”二字,取自儒家思想“文章道德天下第一”。
旧时南京夫子庙一带为科举重地,对岸则是名冠江南的酒肆妓馆之地。文以载德、厚德载物的儒家正统,与及时行乐、纸醉金迷的金粉之地,隔河相守,相安无事。分隔它们的,只一座文德桥,这令人暇想。
百年前,朱自清与俞平伯夜游“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系缆处,此刻泊着“B书画号”游船。
我几乎被行人推搡着行走,来到夫子庙码头,看对岸照壁上“双龙戏珠”的光影在水波里碎成鳞鳞金箔,突然想起朱自清笔下“厚而不腻”的秦淮水,此刻正被LED灯带,染成霓虹色的绸缎。面对拥挤不堪场面,没有了登船夜游秦淮河夫子庙景区的心情,还是被同行好友劝说下,购买了船票。
这是艘单层画舫,红漆雕花木窗里,透出冷白光一一来自于LED灯。登船时撞响了铁锚链,船尾激起的浪花,拍打着石岸。
发动机轰鸣声的震颤,顺着铁链爬上岸中,惊飞了檐角最后一只守旧的雨燕。这是那只“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旧时王谢堂前燕”吗?
我忽然记起朱自清先生在《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那叶“七板子”木舟,船头悬着的羊角灯,该是暖黄如杏,船娘摇橹时,会有“汩——汩”的水声漫进舱来。摇橹人手腕轻转,櫓板吃水的深浅,都是诗行——深了,是“六朝烟水气”的逗号;浅了,便成《桃花扇》里的顿挫。
朱自清说“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朱先生笔下那“汩——汩的桨声”,原是带着木纹体温的,正如他在散文中描写的:“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
而今,朱先生躲避歌妓的七板子船,早已搁浅在博物馆的干燥史册里。河上穿梭的“泊淮号”之类的电动铁船,螺旋桨每分钟搅动三千二百次,将水波切割成标准化的菱形。
三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船过桃叶渡时,广播里的AI女声突然卡顿了0.1秒,像是被千年往事,噎住了喉咙。
这曲是王献之写给爱妾的吴歌,本该从画舫雕栏间飘出,带着软糯的水磨腔,惊起一河星子。如今却被电子音,拆解成标准普通话,在发动机的轰鸣里,碎成齑粉。
我试着在记忆里,拼凑百年前的图景:俞平伯笔下“橹声伊轧”的夜航船经过时,船头灯笼,会在水面投下晃动的“桃叶渡”三字,船娘用吴语,笑说“王郎今何在”。话音里,浸着秦淮水的柔波。
左岸的“古秦淮”建筑群里,玻璃幕墙正在收集满河灯火。橱窗里的旗袍玩偶,永远保持着45度微笑。化纤面料的盘扣,闪着冷光,比百年前画舫里“临窗低徊”的歌女更精致,却少了点“欲语还休”的风情。
我摸出那枚木质书签,镂空处的“秦淮风光”图案被激光切割得严丝合缝,这一来自义乌市场的商品,嵌在木纹里,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俞平伯曾说“船里走马灯般转着无数念头”,可我手中的流苏,晃出塑料的轻响,沉甸甸的不是思绪,是流水线的重量。
朱自清站在百年前的船头,看见的“雅丽”该是船篷上的苏绣帷幔,是船头铜灯上的錾花牡丹,是船舷木雕里藏着的《红楼梦》故事——每道纹路,都浸着匠人掌心的温度。
而眼前的游船,红漆是工业化的哑光喷涂,窗棂是PVC挤出型材,连船头悬挂的“秦淮画舫”匾额,都是数控雕刻机的杰作。
朱自清曾感慨“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而眼前的游船,不过是流水线上复制的仿古外壳,有着“新能源”电动的芯。
当广播里女声念完“王献之与桃叶的浪漫传说”,旁边穿过的游船LED屏突然亮起,“桃叶渡网红打卡点”的字样映在水面,惊散了一群正在啄食灯光倒影的青鳉鱼。
河风送来岸上商铺的叫卖声,“文创雪糕”的霓虹招牌,盖过了“桃叶渡”的石牌坊。
我忽然想起《儒林外史》里,杜慎卿在桃叶渡寻“佳丽”的场景。那时的画舫,该泊在芦苇深处;灯笼如睡莲浮水;艄公摇橹的节奏,应和着琴弦。
现在的桃叶渡,成了二维码的海洋,扫码点单的提示音,取代了桨声,玩偶旗袍上的闪灯,盖过了灯影,连河底的泥沙里,都沉睡着无数被丢弃的塑料流苏。
船尾的浪花舔舐着石岸,我看见一块剥落的墙皮里,露出半片民国时期的青砖。砖缝里嵌着褪色的红漆,或许是某艘老画舫,留下的吻痕。
这抹红,在LED的浪潮里忽明忽暗,像极了王献之当年写给桃叶的信笺,历经千年风雨,终究抵不过现代性的橡皮擦。
四
船行至文德桥,两岸突然亮起激光秀。水幕上,投射着《桃花扇》的影像,李香君的水袖,扫过河面时,惊起的白鹭翅膀上,沾满了电子荧光。
朱自清曾说秦淮河畔“灯月交辉,笙歌彻夜”。可眼前的灯影,是没有温度的冷光,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连游鱼的鳞片,都清晰可数——却独独照不见他笔下“蔷薇色的历史”。
俞平伯在文中写“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而此刻的夜色,早被LED灯撕成了碎片。恍惚听得俞平伯当年叹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而今这臂膊已化作激光,在水面刻写的商业标语。
或许正如俞平伯所言:“我们无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在虚实交融的秦淮河上,连幻灭本身,都成了可供消费的怀旧景观。
船到东关头,河面上漂来几盏电子荷花灯。游客们扫码付费后,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指尖轻点间,五十盏灯便在水面,拼出“平安喜乐”的矩阵,灯光切割着暮色,将秦淮水染成流动的调色盘。
我忽然看见百年前的灯影,在波光里浮沉——朱自清笔下“黄而有晕的灯光”,该是羊脂玉般温润,灯芯浸过麻油,火苗在风里颤出细弱的金圈,映得画舫窗纸上的仕女图,都有了呼吸。船娘会用竹篙,轻轻拨开漂近的纸灯,那灯是彩笺糊成的莲瓣,中间浮着一截蜡烛,光晕在水面漾开时,像落下半片揉皱的晚霞。
俞平伯曾在文中写“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他钟爱的纸灯笼,原是要蘸着月色晕染的。那时的月光该是淡青的丝帛,轻轻覆在灯影上,让画舫如浮在琉璃盏中。羊角灯里烛火轻颤,在美人靠上投下暖色的隐喻,连晕船呕吐都带着诗意的模糊。
我试着在记忆里,打捞这样的画面:桨声惊破河面时,灯影碎成金箔,又被月光重新粘合成浮动的星子,随波流向桥洞深处。可此刻仰头望去,夜空被两岸建筑的轮廓灯切割成碎玻璃,月光成了营养不良的薄霜,落在灯带上竟泛出青白的病色。
如今两岸LED屏瀑流不息,“状元及第”的动画特效刺破夜幕,秦淮河成了浸泡在光电浴缸里的水族标本。月光早已被光污染,吞噬得无影无踪。
电子灯阵突然切换成大红色,河面腾起一片刺目的光雾。
想起百年前画舫里的琉璃灯,每盏都是匠人吹制的细颈瓶,瓶中插着浸过蜜的灯芯,光晕透过彩绘玻璃,在舱内投下缠枝莲的暗影。船客们摇着绢扇论诗,灯晕便在纸页间跳成碎金,偶尔有飞蛾扑来,撞得灯影晃几晃,恍若谁的睫毛轻颤。
现在的灯光是没有体温的,它们精准地落在游客的自拍镜头里,在河面投下棱角分明的倒影,像极了包装盒上的印刷图案。
望着岸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突然明白:这河上的桨声、灯影,终究是被时代的洪流冲散了。
船娘的吴侬软语,混着游船的马达声。河面上霓虹灯的倒影,碎成斑斓的鳞片,再也映不出“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的诗境。
靠岸时,卖发光头饰的小贩拉住我的衣角。塑料凤冠上的LED灯明灭不定,照见她背后“天下文枢”牌坊下,穿汉服的少女正在和穿奥特曼T恤的孩子合影。
小吃摊前的长龙拐过乌衣巷。鸭血粉丝汤蒸腾的热气里,年轻情侣举着手机直播,镜头扫过糖芋苗、梅花糕时,弹幕里飘过“666”“主播吃相好可爱”。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忽然听见百年前的蝉鸣,在记忆里振翅。那时的秦淮小吃,该是《儒林外史》里的光景——船娘挎着竹篮,掀开棉袱子,露出青瓷碗里的烫干丝,刀工细如发丝,淋着现榨的小磨麻油,撒一撮虾米青蒜,热气裹着鲜香漫进画舫。
朱自清在《扬州的夏日》里,写得真切:“烫干丝先将一大块方的白豆腐干飞快地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放在小碗里,用开水一浇,干丝便熟了;逼去了水,拌以麻油、酱油、醋,即可上桌,说时迟,那时快,刚瞧着在切,一眨眼已端来了。”
如今的乌衣巷口,不锈钢餐车,取代了昔日的竹篮。电煮锅里的干丝,在沸水里沉浮,像极了码头攒动的人头。年轻情侣的手机镜头,扫过玻璃柜里的糖芋苗。酱红色的汤汁,在LED灯下泛着化工光泽。梅花糕的模具,是千篇一律的机器压痕,再不见老师傅用炭火,慢慢烘出的焦脆花边。
当“666”的弹幕飘过屏幕时,塑料餐盒里的干丝,正结着块状的冷芡,那本该透亮的汤汁,被标准化汤包,兑成了粘稠的浆糊,连虾米都成了冻干颗粒,在碗里寂寞地打着转。
俞平伯当年在船上,“忽听得那船家跨着桨儿说了一个雅号,仿佛是‘坞埠头’,氤氲着水气的吴语软侬”,此刻却被扩音器里的“微信支付宝收款到账”声,切割得七零八落。
百年前卖糖粥的担子,该有铜锅轻叩的声响,粥底熬得绵密如脂,撒上的桂花是清晨从树上摇下的;如今的桂花糖芋苗,桂花香精在塑料勺搅动下浮成油花,芋艿块用高压锅焖得烂熟,却少了文火慢炖的那份柔肠。
我看见穿汉服的姑娘,举着烤肠在直播,油星溅在裙裾上,突然想起朱自清笔下“淡而不厌”的茶食。
那时的茶社,讲究“一茶三点一面”,烫干丝是茶客们慢啜龙井时的佐味,刀工里藏着对时光的敬畏。
如今的小吃摊,成了流水线的终端,食客们捧着餐盒,在人群里趔趄前行,像极了河里被电动船推着走的浮萍。
百年前,味美可口的秦淮小吃,终究成了流水线的牺牲品。
转角处,一位老人支着蜂窝煤炉在煨莲子羹。铜勺搅开浮沫时,蒸汽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陈皮香。
这缕香让我想起俞平伯说的,“我们不可过于恋着诱惑的光华,也不可兢兢然讳避它”——或许在流水线的浪潮里,总有人守着蜂窝煤的暖,正如秦淮河底的泥沙里,始终沉睡着百年前桨声灯影的碎光。
一位穿汉服的姑娘举起手机拍摄灯阵,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她袖口的银线在冷光中格外刺眼。
俞平伯说“我们感到了寂寞了,我们不愿回去,而灯光终究会灭的”。
可如今的灯光,永不熄灭,它们用强光编织着,永不落幕的嘉年华,却把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意境,挤到了记忆的褶皱里。
河风送来潮湿的水汽,我忽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煤油味——对岸老字号灯笼铺的橱窗里,还挂着一盏未售出的仿古灯。竹骨绢面的莲花灯静静悬着,灯芯上结着细小的灯花,像朵永远不会盛开的夜昙。
这盏灯或许永远等不到被点燃的夜晚,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秦淮河写给旧时光的情书,固执地守着一星即将熄灭的、黄而有晕的光。
我现在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其实题不符实的。
如今,秦淮河畔、夫子庙旁,那还见得灯影、听得桨声呢?百年沧桑,朱自清、俞平伯的“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一去不复返了。
当秦淮河成为手机相册里的打卡地标,谁还会在月光里,打捞历史的粼粼碎光?
或许不是桨声、灯影消失了,而是我们在流光溢彩的热闹里,遗失了对诗意的倾听与等候。
正如朱自清所言:“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有些东西,终究会在时光的褶皱里,守住最初的模样,存着俞平伯所说的“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
我在乌衣巷口买荷花灯,商贩递来塑料制品:“能蓝牙连接许愿,放河灯自动生成短视频。”点燃电子烛芯的刹那,对岸巨屏忽然播放朱、俞双人全息影像——1923年的青衫与长袍正在虚拟河面荡舟,他们的倒影与我的塑料荷花灯,在数据流中重叠,竟分不清哪个更虚幻。
虚幻里,河心忽然漂来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烛火在风中明灭,像末代文脉最后的胎动。它穿越光电暴雨的封锁,带着羊皮纸的固执,朝着乌衣巷口,那片真正的黑暗游去。
这孤灯,倒让我记起朱自清在那文的终章:“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来源:世界义乌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