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十二年秋,江南梅雨缠绵得人心里发慌。青石巷口的油纸伞骨子叫风刮得噼啪响,像是无数双小脚在青砖上乱窜。镇东头铁匠铺的炉火整日烧得通红,十八岁的铁柱抡着八斤重的大铁锤,汗珠子顺着腱子肉滚进粗布衣襟里。
民国十二年秋,江南梅雨缠绵得人心里发慌。青石巷口的油纸伞骨子叫风刮得噼啪响,像是无数双小脚在青砖上乱窜。镇东头铁匠铺的炉火整日烧得通红,十八岁的铁柱抡着八斤重的大铁锤,汗珠子顺着腱子肉滚进粗布衣襟里。
"当啷"一声,铁锤砸歪了。铁柱抹了把额角的汗,瞅见对街豆腐坊檐下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那妇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发髻上簪着朵将谢的栀子花,手里拎着个蓝底白花的食盒,正往这边张望。
铁柱把铁锤往砧子上一撂,铜铃大的眼睛瞪过去:"再胡咧咧撕烂你的嘴!"话虽这么说,眼角却忍不住又往对街瞟。那柳娘子名唤柳如烟,是去年冬天嫁到镇上的。新郎官是个走商的货郎,成亲不过三月就暴毙在客栈里,连棺材都是街坊凑钱买的。
打那以后,这柳娘子就住进了镇西头的老宅子。那宅子邪性得很,先前三任主人不是横死就是疯了,墙根底下长年累月积着层青苔,活像泼了层绿油。可偏生柳娘子住进去后,天天在院里晾晒被褥,那灰扑扑的宅子竟渐渐有了生气。
"铁柱哥!"二狗子突然拽他裤腿,"你瞧柳娘子手里的食盒,是不是装着你娘爱吃的桂花糕?"
铁柱心头一跳。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整日咳得肝胆俱颤,偏生嘴馋得很,昨儿还念叨着老王记的桂花糕。可老王记在三十里外的县城,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谁敢往县城跑?
正愣神间,柳娘子已踩着碎步过来了。她脚上蹬着双绣并蒂莲的绣鞋,走起路来腰肢轻摆,倒像风中摇曳的柳条儿。"铁柱兄弟,"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水来,"今儿早起蒸了笼桂花糕,想着大娘病着,就送些过来。"
铁柱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年月……"话没说完,二狗子早抢过食盒掀开了盖。甜丝丝的桂花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盒底还垫着张油纸,油纸上躺着六块方方正正的糕点,每块上都嵌着两粒红艳艳的枸杞。
"柳娘子有心了。"铁柱不知何时拄着拐杖立在门边,咳得撕心裂肺,"这糕……这糕……"话没说完,突然两眼一翻往后倒去。
铁柱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去扶。柳娘子却比他快一步,纤纤素手往老太太人中上一掐,另一只手从袖筒里摸出个翡翠小瓶,倒出粒朱红药丸塞进老太太嘴里。
"这是……"铁柱瞪着那药丸,活像见了鬼。
柳娘子已收起瓶子,转身往食盒里装糕点:"早年跟家父学过些岐黄之术,大娘这是痰迷心窍,吃了我这保心丹,再喝碗姜汤发发汗就成。"
当夜,铁柱果然退了烧。铁柱蹲在灶台前熬药,火光映得脸膛通红。二狗子扒着门框探进头来:"铁柱哥,你听说了吗?镇上都在传……"
"传啥?"铁柱往灶里添了根柴。
"说柳娘子……说她是……是……"二狗子压低声音,"是精变的!要不咋她一嫁过来,死鬼货郎就蹬腿了?还有那老宅子,她住进去半年,连片瓦都没碎!"
铁柱正要骂人,忽听院墙外"咔嚓"一声。他抄起门后的顶门杠,轻手轻脚摸到窗边。月光下,柳娘子正踮着脚往他屋里瞅,手里还拎着个竹篮,篮里隐约露出酒坛子。
"谁!"铁柱猛地推开窗。
柳娘子惊得摔了篮子,酒坛滚到墙角,甜米酒的香气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在夜风里缠缠绵绵。"我……我……"她慌得直往后退,绣鞋踩在青苔上,险些摔个趔趄。
铁柱正要追,忽觉后颈一凉。转身一看,不知何时来了个老道,穿身破破烂烂的灰道袍,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正眯着眼往柳娘子背影上瞅。
"小哥,"老道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铜锣,"赶紧娶了她,晚则死!"
铁柱愣在当场。老道却已仰头灌了口酒,摇头晃脑念道:"月黑风高夜,孤魂野鬼时。那娘子三更来,五更去,再不娶进门,小心命归西!"
"铁柱兄弟,你这是……"
"柳娘子,"铁柱挠着头,指甲缝里的铁屑簌簌往下掉,"昨儿夜里……昨儿夜里……"
柳娘子脸突然涨得通红,像抹了层胭脂:"你……你都瞧见了?"
铁柱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柳娘子突然扑通跪下,泪珠子把青砖都砸出了印子:"铁柱兄弟,我求你件事。你若不应,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石狮子上!"
铁柱吓得蹦起三尺高,手忙脚乱去扶。柳娘子却死活不肯起,抽抽噎噎道:"我知镇上人说我克夫,说我住凶宅。可那宅子……那宅子地下埋着个宝贝,是前清知府藏的赈灾银,足足十万两!"
铁柱只觉耳边炸了个响雷。柳娘子已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绢帛,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些线路,角落里还盖着个朱红大印。
"这是我家祖传的藏宝图,"柳娘子抹着泪,"那宅子原是我家祖产,我爹临终前才告诉我。可那宅子如今在王麻子名下,他……他觊觎这宝贝,硬说我爹欠他赌债,把宅子抢了去!"
铁柱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王麻子是镇上恶霸,开赌场放印子钱,手下养着十几个打手。前些日子还因抢民女闹出过人命,最后花了五十两银子就摆平了。
"铁柱兄弟,"柳娘子突然抓住他手腕,"我知你是个实诚人,只要你帮我挖出银子,我……我愿为奴为婢……"
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王麻子带着三个打手晃悠过来,金戒指在肥手上直晃悠:"哟,这不是柳娘子吗?跟野男人私会呢?"
铁柱把柳娘子挡在身后,八斤重的大铁锤往肩上一扛:"王麻子,你嘴巴放干净些!"
王麻子冷笑一声,身后打手已亮出明晃晃的匕首。柳娘子突然尖叫着扑向王麻子,发髻散开,露出半截雪白脖颈:"还我宅子!还我藏宝图!"
王麻子一把揪住她头发,淫笑着往她衣领里掏:"什么藏宝图?让爷摸摸……"
"住手!"铁柱抡起铁锤就砸。王麻子吓得松了手,柳娘子趁机往巷口跑,绣鞋都跑掉一只。铁柱追出两步,忽觉后脑一凉,眼前金星直冒。
再睁眼时,天已擦黑。铁柱发现自己躺在柳娘子床上,鼻端萦绕着淡淡的草药香。柳娘子正用热毛巾给他敷额头,泪珠子把前襟都打湿了。
"铁柱兄弟,"她声音哽咽,"你何苦为我拼命?"
铁柱想坐起来,却觉浑身像散了架。柳娘子按住他,从床底拖出个红木箱子,箱盖一开,金灿灿的光差点晃瞎人眼——竟是满满一箱金元宝!
"这是……"铁柱惊得合不拢嘴。
"这是我爹临终前交给我的,"柳娘子抽泣着,"他说王麻子心狠手辣,若我独自挖宝,定会被灭口。可若有了夫家……"
铁柱突然明白过来。昨夜老道说"赶紧娶了她",原是这层意思!可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那你为何选我?"
柳娘子脸突然红得要滴血:"自打你娘病了,你日日去药铺抓药,连双新鞋都舍不得买。那日我见你鞋底都磨穿了,还把最后两个铜板给了要饭的……"
铁柱愣住了。他确实常去药铺,可从未注意有人盯着自己。柳娘子已从箱底摸出个布包,打开竟是双千层底布鞋,针脚细密得像蚂蚁爬。
"我……我本想慢慢接近你,"她垂着头,"可昨夜见那老道……我怕你……"
话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桀桀怪笑。铁柱抓起铁锤就往窗边扑,却见老道倒挂在屋檐下,酒葫芦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好个痴情娘子,"老道翻着白眼,"可惜你俩命里犯冲,他若娶了你,三更必死!"
铁柱正要骂人,柳娘子突然扑通跪下:"道长救命!"
老道从屋檐飘然落地,道袍上竟不沾半点灰尘:"要破这劫,须得三更时分,用公鸡血混着朱砂,在宅子四角画符。再让新郎官……"
话没说完,窗外突然炸开一声霹雳。王麻子举着火把冲进来,身后打手抬着口黑漆棺材:"柳如烟!你爹欠我五百两赌债,今儿要么还钱,要么进棺材!"
铁柱抄起铁锤就要拼命,却被柳娘子死死拽住。老道突然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面铜镜往棺材上一照——镜中哪有什么棺材?分明是条吐着信子的青蛇!
王麻子吓得屁滚尿流,火把掉在棺材上,燃起冲天大火。柳娘子趁机拽着铁柱从后门逃出,老道却不见了踪影,只听夜风中传来吟诗声:"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逃到镇外破庙,柳娘子才道出实情。原来她爹生前是摸金校尉,那宅子地下确实有前清赈灾银。王麻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设局害死她爹,又抢了宅子。她为保命,才装神弄鬼住进凶宅。
"那老道……"铁柱突然想起什么。
柳娘子脸色煞白:"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当年因分赃不均反目。他定是知道银子下落,想借刀杀人!"
正说着,庙外突然传来沙沙声。铁柱抄起供桌下的木棍,却见老道拎着只血淋淋的公鸡晃进来:"时辰到了,快画符!"
三人摸黑回到宅子,按老道吩咐,在四角画了符。子时三刻,宅基地突然塌陷,露出个黑洞洞的入口。柳娘子点燃火折子,率先钻了进去。
地道里霉味刺鼻,铁柱紧跟着柳娘子,老道断后。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间密室,满墙金砖晃得人睁不开眼。
"找到了!"柳娘子扑向墙角一个铁箱,箱盖刚开,突然"嗖"的一声,暗器如雨点般射来。老道甩出拂尘卷住铁柱腰身,自己却被一支毒箭射中肩头。
"快走!"老道嘶吼着,"这老设了机关!"
三人且战且退,刚逃出密室,就听身后轰隆巨响,地道塌了半边。柳娘子抱着铁箱哭得撕心裂肺:"爹!女儿对不住您!"
老道突然喷出口黑血,指着铁箱冷笑:"打开看看!"
铁柱撬开铁箱,哪有什么金银?箱底躺着个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圆睁,正是柳娘子她爹!
"现在明白了吧?"老道狞笑着撕下人皮面具,露出张狰狞刀疤脸,"你爹当年黑吃黑,杀我全家,今日该还债了!"
铁柱这才认出,此人竟是二十年前纵横江淮的独眼龙!当年柳爹带人端了他的老巢,独眼龙虽逃出生天,却瞎了只眼,脸上留了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
"这箱子里有机关,"独眼龙狂笑着,"只要打开,毒烟就会弥漫全镇!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柳娘子突然扑向独眼龙,发簪直插他咽喉。独眼龙侧身躲过,反手一刀劈在她背上。铁柱趁机抡起铁锤,正中独眼龙天灵盖。
独眼龙倒下时,手里还攥着个火折子。柳娘子扑到铁箱前,却见箱底渗出黑色汁液,所到之处青砖滋滋作响。老道突然惨叫着跳起来,他伤口沾了毒汁,整条胳膊瞬间溃烂。
"快走!"铁柱背起柳娘子就往外冲。刚出宅子,身后就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中,老道的人皮面具被烧成灰烬,露出张年轻的脸——竟是镇上失踪半年的教书先生!
三个月后,铁柱在镇口开了家铁匠铺。柳娘子每日来送饭,背上刀伤结了道蜈蚣似的疤。有天她突然问:"你可知那日老道为何说'晚则死'?"
铁柱正抡着铁锤,火星子溅到她绣鞋上。她笑着躲开:"因为我爹临终前说,独眼龙在箱底抹了'子母蛊',中蛊者三更必死。除非……"
"除非什么?"铁柱放下铁锤。
柳娘子突然踮起脚,在他耳边呵气如兰:"除非娶个命硬的媳妇,把蛊引到自己身上……"
铁柱愣神的功夫,柳娘子已蹦跳着跑远,绣鞋上的并蒂莲在阳光下闪着光。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混着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惊起屋檐下的一窝燕子,扑棱棱飞向瓦蓝瓦蓝的天。
这世间事啊,就像老铁匠打的菜刀,看着黑黢黢不起眼,可只要心正,再硬的骨头也能剁开。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机关算尽的,到头来不过黄土一抔。倒是那些实心眼的,像铁柱这般,倒能抡着铁锤,在乱世里砸出个亮堂堂的活法来。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