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贺嘉聿醉得有些严重,我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拉起来,“你还好吗?”
重新遇到贺嘉聿。
是在他最落魄痛苦的时候。
我小心靠近,精心伪装,逐渐贪心,以为自己终能得偿所愿。
但实际上,只是场从一开始就被看穿的空梦。
1
在贺嘉聿第三次跌倒时,我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
他穿着精致考究的高档西装,却并不合身,显然是最近暴瘦了很多。
后颈的椎骨凸起,单薄嶙峋,像极了他强撑的体面。
我已经跟了他三个小时。
先是看着他在酒桌上低眉顺眼地讨好甲方,最终还是被拒绝;
再看着他意外撞破女朋友和其他男人接吻,当场被甩;
而后垂头丧气地去了酒吧,独自喝了半个小时闷酒;
最后将手指上的戒指摘下来,扔进了玻璃酒杯中。
贺嘉聿醉得有些严重,我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他拉起来,“你还好吗?”
他没应声,只是转头看向我,眼珠迟滞地转动,停顿片刻后才道:“不约。”
我怔然,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窘迫地咬唇,“……我不是。”
他眨了眨眼,掏出钱夹,打开向我展示,“钱也不够。”
……
好吧,酒吧门口,主动示好,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但我决定不计较他的冒犯,又或者说,我可以轻易原谅他做的任何事。
因为我欠他的。
贺嘉聿踉跄着在马路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却没找到打火机,就那么夹在指尖发呆。
我四处看了看,向远处的便利店跑去,来回花了十几分钟,他还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
直到我将打火机打着凑到他眼下,他才惊醒一般抬眼,瞳孔被火光照得很亮。
时间被无限拉长,我在他的沉默与审视中逐渐窒息,又因他的一句话而得救。
“走吧。”
“……去哪?”
“反正我去哪你都会跟着的不是吗?”
这话倒也没错,我是必须要看到他有地方落脚才能安心的。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酒店。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拿出身份证,登记,开房,将房卡捏在手里,然后回头看我。
“真不后悔?”
有一瞬间我真的很想逃。
因为我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卑微、欲望和恐惧,更无法将补偿草率地等同于肉体关系。
但他是贺嘉聿。
等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酒店房间。
贺嘉聿正仰头喝水,白色衬衫被水沾湿,透露出起伏的肌肉轮廓。
我莫名觉得热,慌忙躲去了卫生间,手忙脚乱不知道做些什么,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贺嘉聿平躺在大床上,左手抬起遮在额头上,已经睡着了。
深邃的眉眼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出几分脆弱与单薄,凑近些还能看到眼角处细微褶皱……
下一秒,一只滚烫的手猛地将我拉进怀里,迅速翻身覆下。
如同雪山崩塌,遮天蔽日地将我笼罩,不见一丝天光。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我心口骤然紧缩,随即无声喟叹。
十七岁的那场大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2
第二天醒来时,贺嘉聿已经不在。
我慢吞吞坐起,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成一团的衣服,苦笑着摇头。
虚惊一场,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醉酒的男人,是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贺嘉聿应该也知道,他就是故意吓唬我的。
床头留的纸条也印证了这一点。
“你看上去就一副会后悔的样子,所以还是算了。”
“但我只是善良,不代表我不行。”
两行字写得潦草敷衍,却在末尾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我无声笑笑,按照号码添加了他的微信,直到我回到家都没通过。
只好又加了一句“相信你很行”,再次发过去,几分钟后通过了。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开启聊天时,贺嘉聿率先发过来一句话。
“离开酒店了?”
“嗯,刚到家。”
“有没有被家人发现夜不归宿?”
“没……”
一个字刚打完,眼前的台阶上就多出了一双拖鞋。
西裤挺拔整洁,黑色衬衫扎进腰带里,臂弯挂着西装外套,再往上,是许继扬面无表情的脸。
好吧,被发现了。
但我没告诉贺嘉聿,只是默默收起手机,往旁边让了让。
许继扬起床气很严重,对工作更是深恶痛绝。所以宁愿惹发疯的狗,也不要惹即将出门上班的他。
“你昨晚去哪了?”
“……和朋友一起看电影,结束晚了点,就去她家睡了。”
“什么电影,哪个场次,商场和影厅的名字?你最好编得天衣无缝。”
我迅速垂下眼,感觉到他阴鸷的眼神落在我头顶,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多数时候我选择忍耐和妥协,但与贺嘉聿的重逢,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阴暗的天空。
哪怕他大概率也不会和我有结果,却不妨碍我从他那里获得勇气。
我深吸口气,“我是成年人了,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主,没必要向你交代。”
“我是你哥哥,我有权利和义务管你,出于保障你安全的目的。”
“但你只是我的继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
许继扬很轻地笑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拒绝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坚持说我们在一个户口本上,不能乱伦。”
我咬紧唇,“……这也是事实。”
许继扬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逼近我,“废话没用,许念,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拍拍我的肩,哼着歌离开,我松了口气,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黑掉的手机屏映出我惨白的一张脸,冷汗涔涔眼神木讷,咬牙鼓着两腮,像只呆青蛙。
真不知道许继扬喜欢我什么。
或者说根本不是喜欢,他就只是故意折磨我,因为恨我母亲。
据他所说是我母亲破坏了他父母的婚姻,但我并不知道真假。
只能被动地承受他随心所欲的怒火,甚至是骚扰。
我没告诉过母亲,因为我知道她不会维护我。
而我之所以得过且过,除了贪恋最后一点亲人的温暖之外,是觉得到哪里去都一样。
我总是孤单一个人。
但贺嘉聿的出现让我心中又生出微渺的希望,也越发觉得这座牢笼再难以忍受。
我打开微信,又给贺嘉聿发过去一句,“你有看到我的耳钉吗,到家后发现少了一只。”
贺嘉聿很快回过来,“……这借口多少有点蹩脚了。”
我将右耳上的耳钉摘下,拍了半张脸的照片发给他,“你看,是真的没了。”
“没了就没了,我再送你副新的。”
“……你有钱吗?”
“别这么问,听上去很像在钓凯子。”
“那你是吗?”
贺嘉聿直接发给我一个地址,约好了下次见面。
“我可以是。”
3
如果我足够清醒,就该觉察到贺嘉聿毫无来由的亲近十分奇怪。
但我已经渴盼了太久,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喜悦和期待充斥着。
神经亢奋,精心准备,满心忐忑,在见到贺嘉聿后全部转变成了悸动。
贺嘉聿的状态好了很多,似乎那天的失意落魄都随着黑夜一起过去了。
气氛也比我想象中要轻松融洽很多。
他巧妙地接话,适时地开启新话题,全程无冷场,嘴角始终保持着笑意。
他从前并不是一个擅于言辞的人,能有这样的变化,必然是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欣喜又仰慕于他的成熟,却也失落和无奈于再看不清他面具之下的真实样子。
大概是我的反应太过明显,贺嘉聿招手叫来服务生,又加了一份甜点。
“为什么突然心情不好了?”
我摇了摇头,“落地窗太大了,阳光照得我眼睛疼。”
他顿了顿,起身换到我旁边坐下,脊背挺直,刚好遮住了射来的日光。
突然暗下来的视线中,只剩下他的脸,被氤氲出温柔的轮廓,“这样有好些吗?”
我呐呐点头,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能掩盖住如雷的心跳,“好多了,谢谢。”
贺嘉聿不在意地耸肩,恰好有电话进来,他随手接起,脸色肉眼可见得变差。
对话虽然隐晦,但我还是听得出,他的事业正在遭遇很大的困境。
但我并没问起,他也迅速收拾好的心情,掏出一个黑色丝绒盒子递给我。
里头正是一副崭新的珍珠耳钉,嵌在墨绿色的绒布上,越发显得圆润莹白。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
我笑着摩挲,“是说我珠圆玉润吗?”
“是说你勇敢,即便被磨去了棱角看似温吞,即便蒙尘,也并不软弱和廉价。”
贺嘉聿语调舒缓,如同三月春风,却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竟然是了解我的,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认出了我。
但实际上,他连我的名字都没问过。
起身离开前,我突兀地开口,“我叫许念。”
贺嘉聿眯了眯眼,磨牙一般咀嚼了下这两个字,而后蓦地一笑。
“开房那天你应该有看到我身份证吧,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贺嘉聿,你是贺嘉聿。”
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经由舌尖吐出,带着些缠绵的叹息。
我看到贺嘉聿明显愣了一下,眼中浮现出我难以解读的情绪。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怜悯与残忍。
回到家时,才刚刚八点。
意外的是,许继扬竟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我咬了咬唇,绕过去站到他面前,“听说你公司最近在拓展业务,有没有兴趣涉足游戏领域?”
许继扬头都没抬,“你竟然还会关心我的事,真是稀奇!呵,不对,应该是为了别人吧。”
我喉间发紧,“确实是我一个朋友,他是做游戏的,现在缺少投资,你可不可以考虑看看?”
“什么朋友,是他吗?”
许继扬将手机屏幕转向我,其上正是我和贺嘉聿告别的画面。
我悚然一惊,许继扬竟然派人跟踪我!
但他没直接发飙,就是因为这照片规规矩矩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那我就更不能慌,装得越不在意越好。
“就是他,我们下午一起吃了顿饭,才知道他的情况,就想问你能不能帮个忙。”
“他求你了?”
“没有,他根本没这个意思,也不知道我有门路。”
许继扬低笑出声,“原来我是你的门路吗?看来你的理智远比你的嘴诚实。”
“我承认我有被取悦到,但是还不够。”
“许念,这是你第二次开口找我帮忙。”
“上一次为了帮他,十九岁的你躺在了我床上。那这次呢,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4
直到我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耳边的风声还在呼啸。
那是许继扬划开我最后一层自尊,将心脏扯出来后,空洞胸腔的回响。
我抬手按在胸口试图堵住,但是无济于事。
只好扑过去拉开抽屉,掏出藏在日记里的那张照片,紧紧贴在胸口。
上头的贺嘉聿还穿着高中校服,只拍到了纷乱的黑发和半张无法聚焦的脸。
旧手机的像素本来就低,勉强洗出之后变得更加模糊,连我都快认不清了。
更分不清我对他仍旧是喜欢还是只剩下愧疚和要补偿的执念。
七年前贺嘉聿高考失利,没能进入顶级学府,只考上了一所重点本科。
他没选择复读,而是不顾家人反对,独自背着行李去报道,开始了大学生活。
因为考试不肯帮室友作弊,被全宿舍孤立,打斗中失手伤人,进了派出所。
被打的同学家里很有背景,不肯和解,坚持要让他留下案底。
我只得去求了许继扬,请他想办法把贺嘉聿捞出来。
当时他就问过贺嘉聿是我什么人,我咬死了是同学。
他看了我很久,突然提出要我陪他睡一晚,他就答应帮忙。
可当我真的躺到了他床上时,他又发疯一般砸了手边的东西,踩着一地碎片摔门而去。
第二天下午,我就得知贺嘉聿已经被放了出来。
对方主动提出和解,甚至没让贺嘉聿赔偿医药费,当天就迅速搬出了宿舍。
我不知道许继扬做了什么,也不想计较他对我的羞辱,只是很开心能帮到贺嘉聿。
如今也是,我依旧不后悔。
许继扬说到做到,很快安排人联系了贺嘉聿,约在一家中式会所见面。
他提前半小时到,让工作人员在包间里加了一架屏风,让我坐在后头,只许听不许出声。
很快贺嘉聿也到了,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提着厚厚的资料,有备而来,意气风发。
许继扬助理为两人做了介绍,也表明了许继扬投资的意愿。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贺嘉聿在听到许继扬的名字后,明显怔愣了一瞬。
“没想到许总竟然会亲自过问,是不是代表您也很看好这款游戏的前景?”
“那倒不是,我手里挣钱的项目很多,赔点钱也无所谓,就当卖个人情了。”
“不知道谁的面子这么值钱,我不记得我认识这样的人,还烦请许总代为转达,我不需要。”
“你不记得没关系,但是不能不识好歹,你以为你的骨气有几两重?!”
“那就不劳许总费心了。”
贺嘉聿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下一秒,却被突然传出的声音止住脚步。
许继扬打开了手机里的录音,正是那天他和我的对话,被他剪掉了前半部分。
“那这次呢,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你也什么都没有,除了你自己。”
许久之后,我听到自己破败的声音,“好。”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那他呢,你这么帮他,是为了什么?”
“同病相怜罢了,他落魄的样子好像一条狗,跟从前的我一样。”
录音的结尾是许继扬低沉的笑声,如同魔咒盘旋在寂静的包间内。
我几乎听到了自己一寸寸裂开的声音,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哪怕隔着屏风,哪怕贺嘉聿并不知道我在,我也依旧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他脚下。
只需要他动动手指头,就能将我轻易碾碎。
许久之后,贺嘉聿才叹口气,像是真的苦恼。
“我没要求她为我做这些,更不在意你和她之间的交易,甚至有些厌烦,因为她的自作多情,浪费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
许继扬蓦地站起,拳头砸在桌子上很大一声,贺嘉聿却混不在意,果断开门离去。
我想要追上去向他解释,说我只是暂时假装答应,并没想真的同许继扬怎样;
还有我后面的话也只是在糊弄许继扬,好让许继扬不要针对他。
但我的双脚却死死钉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眼眶生疼,也没流出一滴泪来。
许继扬拍拍我的脸,嗤笑一声,“怎么办,人家不领情啊!”
我猛地侧过头,“你不想帮忙可以直说……”
“我也说过不许对我撒谎,但你还是骗了我,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
“可惜的是,他识不破你的谎言。”
5
贺嘉聿没再联系我,但也没有删掉我。
我试着给他发过消息,显示还是好友,这让我松了口气。
但他始终没回复,又让我悬着一颗心。
上班都心不在焉,连续搞错了两组数据,被主管骂得狗血淋头。
回家的路上一不留神就追尾了前车,额头重重磕在方向盘上,登时头晕目眩。
恍惚中看到前车驾驶座车门打开,有人朝我走过来,身形有些熟悉。
我愣愣看着,直到车窗被敲响,我才回神,竟然是贺嘉聿。
他看到我也明显一愣,目光落在我额头上,微微皱眉。
下一秒,突然伸手捏住我下巴向上抬起,手指有浓重的烟草味。
他最近一定抽了很多烟。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然后才意识到,我流鼻血了。
贺嘉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按在我鼻子上,“先捂着,我带你去医院。”
我摇头,含糊道:“很快就止住了,不用去医院。”
“我是说你的头,不是撞到了吗,还是去做个检查吧。”
“但是医药费你自己付,因为是你全责。”
贺嘉聿收回手,退后一步等着我开门,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些微烦躁。
我忽然想起他和许继扬见面那天,说我自作多情浪费他时间,是否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现在呢,会不会也觉得我是故意的?
但他没问起,我又不能主动解释,只是沉默地下了车,看了看他的车尾。
“真的很抱歉,修理费我会负责的。但是医院不用去了,别耽误你的时间。”
我自认为这些话并没问题,但贺嘉聿却蓦地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
“我最近天天跑关系、约投资商见面,却无一例外都被告知,有大人物要断我的路。”
“今天是最后一家了,我确实耽误不起,虽然大概率也是失败。”
“这么看我真的好像一条狗啊,被耍得团团转。”
他语速很慢,也并无多少责备的意味,我却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一般,浑身都开始颤抖。
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相信那不是我的本意。
更何况他正经历的一切显然都是出自许继扬的手笔,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贺嘉聿也无意与我废话,看了下手表,“我先走了,维修店会联系你的,注意安全。”
直到他驾车转过街角,我才发动汽车,远远跟在后头。
一边给许继扬打去电话,“你已经羞辱过他了,为什么还要对付他?”
许继扬默了一秒钟,大概在想我说的是谁,而后嗤笑一声。
“许念,我没有那么闲,更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但你说话的口气让我很不高兴,那我就要找个人来出气了。”
许继扬说完就挂了电话,我再打过去全部被他挂断。
我狠狠捶了下方向盘,懊恼自己不该冲动去质问他,脚下加速,跟着贺嘉聿到了目的地。
隔着玻璃窗看到他同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握手寒暄,然后一起走向包间。
拐弯时男人突然停下,是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说了几句,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我暗道不妙,立刻跑了进去,只听到那人同贺嘉聿说抱歉,拒绝了他。
贺嘉聿并不意外一般,仍旧客气地笑,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我走过去拦住那人,“是许继扬的意思吗?我是他妹妹,你打给他,我来跟他说。”
那人面色一沉,并不理睬我,直接要叫保安,被贺嘉聿拦住,好言相送了出去。
目送着那人离去,贺嘉聿才转身看向我,衣角被风吹起,满身落拓。
“你为什么跟来?是不相信我有多惨,想要亲眼看一看?”
“那刚才又为什么惺惺作态,你们一个坑我一个假装救我,当我是傻子吗?”
“我甚至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
我仓皇上前一步,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辩解呢?他最后的希望也是因为我惹怒许继扬而失去了。
不管我出于怎样的本心,结果都是我造成的,我无可辩解。
贺嘉聿见我不说话,直接转身离开,我抬步去追,脚下突然一绊,狠狠跌倒在地。
手掌和膝盖磕得生疼,眼泪滚滚而下,却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狼狈不堪,委屈至极,有苦难言,满身沉重。
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索性放弃了,就那样呆坐在地上出神。
几分钟后,一双大手穿过腋下将我抱了起来。
是贺嘉聿去而复返,沉着一张脸,脱下外套披在了我肩上。
我才发现衬衫腰侧裂开了一道口子,裸露出大片的皮肤,连忙揽紧外套,闻到新鲜的烟草味。
贺嘉聿垂眸看着我,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一字一句如刀。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蠢一些。”
“看不出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故意放任你接近,故意在你面前袒露窘迫引你找许继扬帮忙,故意被他羞辱再说难听的话羞辱你。”
“轻易地相信了我对许继扬的污蔑,也独自承担了责难与愧疚,哪怕你并不是罪魁祸首。”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百口莫辩的滋味怎么样啊?”
“拜你所赐,我曾经感受过。”
“需要我提醒你吗,周韵?”
6
我五岁时,母亲嫌家穷,丢下我跑了。
父亲受了刺激性情大变,沾上了喝酒和赌博,经常十天半月不着家,根本不管我死活,心情不好就打我撒气。
我一边看着父亲脸色过活,一边因为又脏又笨被人孤立,就那样艰难又痛苦地长大。
到高中时已经变得有些扭曲了,极度的自卑滋生出了极强的嫉妒心。
对别人的好成绩、好衣服、好人缘等等好东西都觉得刺眼。
包括贺嘉聿那样好的人。
高二下半学期,我因为要交资料费,从父亲的钱包里拿了七十块钱,被他发现后揪着头发打。
我趁机跑了出去,他在后头边追边骂,直到逃进一处窄巷,我才敢大口喘息。
秋雨骤然而至,我蜷缩在矮墙下,看不远处有只流浪狗在扒着垃圾桶,和我一样瑟瑟发抖。
那个当下,我是真的想过死的。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喜欢的从未拥有,拥有的不断在失去,包括尊严和本就贫瘠的生命力。
手边散落着几块碎玻璃,锋利的尖抵在我手边,仿佛在叫嚣着让我刺进颈侧。
我摸索着握紧,眼前骤然一黑,被盖上了一件带着体温的雨披,有塑料混着洗衣粉的味道。
等我摘下时,那人已经跑远,只在地上遗落了一个胸牌,写着他的名字,贺嘉聿。
这三个字很常见到,在优秀学生榜单上,在三好学生表彰大会上,在很多女生的情书上。
连我这样的边缘人都听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我将外套下还未湿透的卫衣扯出来,将胸牌上的污水仔细擦干净,然后紧紧握在掌心。
第二天从他的班级路过了好几次,最终还是交给了政教处。
哪怕所有人都嘲讽我,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的狼狈。
那天之后,我开始悄悄关注贺嘉聿,喜欢也来得理所应当又无从抵御。
我也同其他女生一样,开始将他写进日记里,又怕被其他人看到,不敢写他的名字。
只敢虔诚又悸动地一遍遍写着你,你,你……
就连后来写了那封情书也不敢加署名,只是趁他们班没人,偷偷塞进了他的课桌里。
不料竟惹出后来的一系列变故。
情书被与他不合的男同学发现,拿出来当众读,语声戏谑调笑,言辞污秽不堪。
借着人多故意起哄逼他说出女生是谁,如果不说就要去搜女生的书本来比对笔记。
贺嘉聿也不惯着,直接杠了回去,眼看着就要起冲突,班里有个女生站了出来,说是她写的。
那女生性格豪爽又很有几分侠气,家里也有背景,向来看不惯无辜同学被刁难。
是以那些男生哪怕猜到她是为了帮忙解围才认下的,也不敢再造次,只私底下开些龌龊玩笑。
这事在同年级里迅速传开,一天一个版本,不过半个月都传他俩已经谈上了。
我不知道真假,只是他俩因为这件事熟悉了很多却是事实,放学还会一起结伴回家。
贺嘉聿会对她笑,女生也会用闪亮的眼睛看他,而我是只躲在暗处的老鼠,窥视着他们的美好。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当时我承认情书是我写的,贺嘉聿会不会也这样对我笑。
又觉得她是沾了我的光偷了我的幸福,而贺嘉聿则是糊涂到识人不清。
渐渐地,唏嘘遗憾变成嫉恨怨毒,如同虫蚁一般日夜啃噬着我的心,让我痛苦难耐。
于是,我匿名写了一封举报信,谎称贺嘉聿和那女生早恋。
校领导很快开展调查,虽然最终证实是谣言,却无法遏制住流言的传播,甚至逐渐恶劣不堪。
女生倒是洒脱,认为清者自清,但贺嘉聿却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
他猜到是真正写情书那个人干的,是自己连累了女生,精神状态受影响,成绩也开始下滑。
最终女生被家里安排出国,贺嘉聿也在高考前三个月转了学。
一周后,我父亲醉酒猝死,失联多年的母亲突然回来,将我接到了许家。
继父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家底雄厚,性格深沉不苟言笑,我有些怕他。
但他对我不错,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多养一个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改姓。
从此,我成了许念,但周韵造下的孽却始终刻在我身上。
尤其在我打听到贺嘉聿高考失利后,更加悔恨万分。
但我不敢承认更不敢面对他,只是暗中关注着他在大学的情况,直到毕业。
好在他是个绝对清醒又坚定的人,除了大一那次冲动打架之外,一直都在平稳又努力地朝着他的目标迈进。
相比之下,我过得却不怎么好。
许继扬是个乖张狠厉又极度自我的人,习惯掌控,厌恶所有他无法掌控的人和事。
从我进许家起就开始各种刁难磋磨我,其实更类似于调教和训练,目的就是要我听话和服从。
我从战战兢兢到筋疲力尽再到浑浑噩噩,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贺嘉聿。
两年前我联系到了当年那位女同学,特意出国跟她见了一面,向她道了歉、
她已经结婚生子,过得很幸福,轻易就原谅了我,临走时却忽然问我;“你还喜欢贺嘉聿吗?”
我低头沉默,她却明了,“那就也去见他吧,道歉也好追求也罢,总该有个结局。”
为着这个念头,我才又重新振作起来。
想着哪怕不能得到原谅,至少也要尽可能地补偿他。
我不愿意承认我还喜欢他,我知道自己不配。
7
久远的回忆如同钝刀子,割得我心尖发痛,不由揪紧了身上的外套,指尖微微发抖。
“……你怎么知道是我,什么时候知道的?”
贺嘉聿声音淡淡的,尾音还带着些模糊的笑意,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真觉得好笑。
“大一就知道了,有人出力帮了我,我自然得想办法知道是谁吧。原本还想着要感谢,后来才想明白其中缘由。”
“那你当时是什么感受?”
“你是想问我恨不恨你吧,但我不会告诉你的。周韵,事情是你自己做下的,煎熬就得自己承受,解脱也要自己真正能放得下才行。谁都帮不了你,包括我。”
我喉间发痛,像吞下了一块热炭,张了几次口才终于说出那句话,“对不起。”
贺嘉聿点了点头,直到抽完一支烟才离开。
留下了他的外套,也留下了我可以再次联系他的借口。
回去后,我开始整理这些年的人脉,想要找关系给贺嘉聿拉投资。
但数来数去,基本都是和许继扬有关系的,不可能不惊动他。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草包富二代,陈轩,人傻钱多,还算好哄。
当初继父有意让我和他联姻,结果被许继扬直接给拒了。
因此他和许继扬很不对付,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找出电话打给他,他正在开派对,听了个大概后,叫我直接过去。
到了后才发现许继扬竟然也在,左右逢源笑得浪荡,看向我的眼神却冷得发颤。
我像是被冰冻住一般钉在原地,直到陈轩走过来,才揽着我肩膀走到院中。
“没必要这么震惊,我和你哥都是商人,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但我们也算不上朋友,我斗不过他,却也不怕他,所以只有我能帮你。”
我抿了抿唇,“条件呢?”
“没条件,我就想看他吃瘪,如果还能有钱赚就更好了。”
我抓紧机会将贺嘉聿的游戏介绍给他,还刻意说了是许继扬感兴趣却没敲定的。
陈轩果然立刻就答应了,我把贺嘉聿的联系方式交给他,请他一定要对许继扬保密。
“这人谁啊,让你宁愿冒着惹怒你哥的危险也要帮忙?”
“帮忙谈不上,算赎罪吧,是我欠他的。”
没多逗留,趁着许继扬不注意,我从后门离开了陈家别墅。
开车去干洗店拿了贺嘉聿的外套,站在路边打电话给他。
他应该正在什么饭局上,周围有喧闹笑语,听我简单说完陈轩的事后,轻叹一声。
“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
“就当做是那件外套的答谢吧。”
贺嘉聿似乎才想起来,“那你来给我送一趟吧,我衣服刚好湿了。”
我按照他发的地址赶过去,才知道竟然是他们班高中同学聚会。
曾经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都被岁月风霜浸染,难以看出旧时模样。
当然更没人认识我。
贺嘉聿穿着黑色衬衫,袖口挽到肘部,背后的椅子上搭着一件毛衣开衫。
他见到我,起身走出来,立刻有好事的同学跟过来,看我从纸袋里掏出外套,瞬间哄笑出声。
“难怪嘉聿刚才在洗手间磨蹭那么半天,该不会是故意把毛衣弄湿了,好让人来送外套吧?”
贺嘉聿笑笑,“别瞎说了,这也是我们同届的校友,顺手帮我个小忙。”
那些人立刻来了劲,非拉着我一起吃饭,七嘴八舌问我的名字和工作,被贺嘉聿挡了回去。
我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不回答的,只是不知道该说哪个名字。”
“那你想做哪个人,周韵还是许念?”
“……我可以选择吗,有什么不一样?”
“一个已消亡一个还没重生,放下了周韵的过往,才能真正成为许念。”
那顿饭吃到最后,我也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我暂时还无法割舍与重塑。
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便替贺嘉聿挡了几杯酒,被同学揶揄了几句。
我不会反驳,他也不说话,偶尔给我杯子里加水。
有人突然提起当年那事,说大家其实都没恶意,说那女生出国找到了幸福未必不是好事,说贺嘉聿是金子总会发光依旧是混得最好的……
三言两语就将那些伤害粉饰无暇。
贺嘉聿静静听着,眉间闪过几分阴郁,最终还是体面笑着,同别人握手言和。
我们都会长大,然后戴上面具,为着所谓的面子和关系,学会忍耐与自我和解。
这是社会的规则,也是我们对现实的屈服。
贺嘉聿也不能免俗,他出现在这个聚会就已经代表了他的妥协。
我看到他颈侧的青筋,胸口涌起酸涩的意气,忽然想站起来大声承认是我做的错事。
却被他按住手,紧紧压在大腿上,“不用说了,本来跟他们也没关系。”
“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知道,做错的不止你一个人,但他们,早已经原谅了自己。”
我怔怔看着他,眼泪先于理智反应过来,簌簌而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贺嘉聿明显抖了一下,放开我,随着大家一同起身,和我一前一后地跟着往外走。
又是一阵寒暄,众人陆续散去,我靠着门口的石柱子醒酒。
贺嘉聿将车停在我面前,降下车窗叫我,“许念,上车。”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我名字。
没有说原谅,没有旧事重提或长篇大论。
贺嘉聿只是,替我做出了选择。
8
回到家后,许继扬已经回来了,光着脚站在酒柜边正挑选着什么。
我挣扎了好久,还是把拖鞋拿过去,放在了他脚边。
“……我打算搬出去。”
许继扬穿上鞋,“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已经决定了。”
“别在喝醉的时候做决定,多半都会后悔。”
“不是现在,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或者说很多年。”
“所以,今天是谁给了你勇气?”
我抿住唇,转身离开,许继扬从后揽住我脖子抱进怀里,炙热的鼻息已然抵住耳侧。
“是谁都没用,你妈早就把你给我了,她知道继母不好当,想当我丈母娘了。”
“不然你以为她怎么总是不在家,她恨不得把你的监护人变更成我。”
“我花了多么多年调教你,就算我和别人结婚,你也得做我最听话的情人。”
龌龊的真相如同一把匕首,一刀刀将我凌迟,只留下仓皇凄凉的骸骨,觉不出一丝痛来。
我以为,母亲至少是念着我的,当年离开只是迫不得已,护不住我也是身不由己。
直到此刻才知,她只把我当做换取荣华富贵的工具,许继扬更是把我当做他的私有物品。
没人在乎我的尊严和自由,更不在乎我的痛苦与煎熬。
这座华丽的房子就像深不见底的怪兽之口,无声无息吞噬着我的血肉和灵魂。
无人救我,除了我自己。
我狠狠眨眼逼退泪水,低下头一口咬在许继扬的虎口处,直到口中尝到血腥味才放开。
他自始至终都没出声,像不觉痛一般,忽然一笑,竟然抬起手凑到唇边,轻轻吻在了伤口处。
我暗骂了一声疯子,奔上楼开始收拾行李,只带了简单的衣服和证件,还有那对珍珠耳钉。
最后拉开抽屉去拿日记本,才发现空空如也,连忙将周围全部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这才知道许继扬那一笑是为什么。
拉着行李箱下楼,果然看到他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我的日记,伤口的血沾染了泛黄的纸张。
“是在找这个吗?我还没看完。”
“怎么样才能还给我?”
许继扬朝酒柜扬了扬下巴,“都是我特意给你选的,喝完了就可以带它走。”
一排六瓶全是刚开封的烈酒,显示是为了逼退我,但我已经无路可退。
几乎没有犹豫,我走过去拿起一瓶就开始喝,被呛得连声咳嗽,喉咙火烧一般痛。
受不了就停下,然后再重新仰起头,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几次,忽然被人拦住。
许继扬从我手中抢走酒瓶,溢出的酒水洒在他伤口上,大概很痛,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下一秒,他劈手砸了所有的酒,将日记本摔在我脸上,双目赤红,指着门口。
“滚,现在就滚,带着你的垃圾滚出我家!”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日记本,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大脑却异常清醒。
……原来许继扬真的喜欢我。
才喝了三分之一就忍不住了吗?这样的你和那年从床边离开的你相比,没有任何长进。
依旧只会试探我,同时折磨你自己,何必呢?
我无声冷笑,将日记本抱进怀里,脚步踉跄,却努力地挺直腰背。
直到走出小区门口,确认许继扬没有追上来,才蓦地松垮下来,缓慢蹲坐在原地。
夜色茫茫,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我,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随着一只脚踏入我视线内,头顶也落下了一件柔软的织物,短暂遮挡住了凄冷的晚风。
这场景似曾相识,还是那个人,不同的是,这次他没走,就站在我眼前。
“开出去了才发现你的围巾落在车里,返回之前还犹豫了下……幸好我来了。”
是啊,幸好你来了。
我扯下围巾,仰头看向他,看着我生命中的光,觉得天边月也瞬间失色。
“这么大酒味,你回家后又喝酒了?那怎么还敢跑出来的!”
贺嘉聿皱着眉,絮叨的样子有些像高中时的教导主任,我忍不住笑,被他拉着手臂拽起来。
怀中的日记本掉在地上,他先一步弯腰捡起,在我看来不亚于捡起了炸弹。
我吓得一个激灵,伸手就要去抢,脚下却发软,径直栽进了他怀里。
那肩膀那胸膛,是我久远迟来的美梦,如云朵般温柔地接纳了我。
身体很轻眼皮很重,就此睡了过去。
不知道贺嘉聿是如何把我带回去,总之我醒来时已经在他家的沙发上。
天光大亮,他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动作很轻,系着围裙的背影很让人着迷。
我使劲甩甩头,赶走不合时宜的旖旎,做好迎接尴尬的准备。
结果贺嘉聿一转身对上我,反而先一步避开了视线。
直到我洗漱完坐在他对面吃饭,他都没再看我一眼。
……这太反常了。
我蓦地一颤,“你不会是……”
贺嘉聿厉声打断,“我没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生生憋红了他的耳朵。
反倒是我十分坦然,“看了也没关系,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嘛,情书是我写的。”
贺嘉聿默了默,“情书我也没看过……后来撕掉了。”
听上去怎么有些遗憾,但也没办法,现在的我已经写不出当年的青涩缠绵了。
那是属于周韵的初恋,是给高中生贺嘉聿的情书。
而许念拥有的,只是爱着贺嘉聿的冗长岁月和沉默煎熬。
幸运的是,终究被看到了。
很久之后贺嘉聿同我说起他当时的心情,由震撼到心绪翻涌难平,最后竟然生出了浓浓酸涩。
为着一个女孩沉默却执着的真心,为着一场炙热却孤独的爱恋。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将他衣服的颜色、给同学讲题时的神情,以及黄昏时经过窗外的身影都写得那样缱绻。
像是眼里只有他,这一生都只想看着他。
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看似无厘头却又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机会呢?
9
我暂时在贺嘉聿家住了下来,客房是我自己收拾的。
只将衣服和常用物品拿了一部分出来,其他的都还放在行李箱里。
他大概不想让我觉得有负担,便提出由我负责一部分家务,但实际上,他没什么需要我做的。
每天早出晚归,连话都很少说,却会互相交代一些关窗户、交电费,带雨伞之类的日常琐事。
原本寂寥的微信聊天逐渐填满了一来一往的对话,让我原本孤寂干瘪的心也慢慢充盈起来。
有时间了会主动下厨,还特意从网上学了新菜式,尝试时难免失败,他也会坚持吃完,再给出客观的反馈。
对于工作更是一丝不苟。
和陈轩的合作一直在推进,对方肯定了他的设计和能力,但认为他对市场的把控还有些不足。
说白了就是嫌他太坚持底线,不会迎合消费者的喜好。
贺嘉聿为此争论过,也争取过,甚至挣扎过,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某夜我看到他坐在客厅中看着自己原本的设计,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饮下满心不甘与无奈。
第二天早餐时给他冲了杯蜂蜜水,他喝得若无其事,起身时却红了眼眶。
我拿着包送他到门口,鼓起勇气拍了拍他肩膀,什么都没说,他却听懂一般朝我点了点头。
同出一个空间下让我们熟悉亲近了很多,偶尔就会生出这样彼此相知彼此陪伴的错觉。
短暂的悸动与满足之后,只剩下恐惧。
我怕自己越陷越深,怕自己越来越贪婪,怕自己重蹈覆辙再做出自私的错事。
还是要尽快离开才是。
有了这样的念头,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就变成了煎熬,既贪恋又惶恐。
贺嘉聿看出了我的异常,隐晦询问了几句是不是和许继扬有关,他怕对方还在纠缠我。
我才恍然发觉,许继扬竟然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连我母亲也没逼我回去,这实在有些奇怪。
想着这事走神,我买菜时都付错了钱,到家开门后看到客厅中一对相拥的身影时更是怔忡。
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贺嘉聿,他正抓着对方手臂试图推开。
那张脸我见过的,是贺嘉聿那个劈腿的前女友。
手里的塑料袋落在地上惊动了两人,贺嘉聿看过来,眼中有瞬间的慌乱,连着后退了两步。
这个动作刺激到了女子,厉色质问我,“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男朋友家?”
贺嘉聿纠正,“是前男友,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无权再干涉我的生活,我也不需要向你交代。”
女子开始哭闹,又去抱他,“我都说了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不要分手……我爱你啊!”
我有些惊讶,不管是如此直白的示爱还是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似乎都无法轻易做到,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我是贺先生的家政人员,来做饭的,菜少买了一样,我再去一趟超市……你们聊。”
迅速转身出门,我听到贺嘉聿的声音,从逐渐闭合的门缝中传出来,带着恼意,“许念!”
没敢停下脚步,一口气跑出了小区,拐过街角,坐在马路边出神。
一时想我不是怕只是没资格,一时又想贺嘉聿不会又被她骗吧,最后想该如何与他告别……
直到一把伞撑到我头顶,我才发觉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双肩都已沾湿,额头脸庞一片冰冷。
贺嘉聿自上而下看着我,“这场景好像有些熟悉。”
我以为他是在说之前我醉酒给我盖围巾那次,正是这段美好时光的开端,可惜是偷来的,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租到房子了,明天就搬出去,一直住在你这里也不合适。”
雨滴打在绷紧的伞布上,嘈杂喧嚣,将贺嘉聿的回答淹没,只余叹息的尾音。
“好。”
回到家后,贺嘉聿直接进了卧室,整个房子陷入寂静,甚至听得到我沉滞的心跳声。
……看来都白想了,贺嘉聿根本没打算同我当面话别。
第二天我特意等到他上班以后才离开,先打车去了酒店入住,然后开始看租房信息。
期间意外接到了陈轩的电话,“贺嘉聿怎么了,一早上出了三次错,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怎么知道?”
“还装,你不是住他家吗?我上次还看到他跟你发微信说要晚些回去。”
陈轩也不多追问,又吐槽了贺嘉聿一顿,最后才说:“你继父病重,就这几天的事了,我怕许继扬腾出手又来收拾你,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你妈还在他手里。”
我喉间发涩,“从进许家那天起,我就没妈了。”
陈轩竟然听得懂,笑笑,“你要真放得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好了。”
听闻我从贺嘉聿家搬出来了,陈轩先是让去他闲置的公寓住,被我婉拒后又计划着要帮我和贺嘉聿和好。
热心得不像一个纨绔子弟。
我以为他随口一说,结果几天后真安排了饭局,说是和贺嘉聿正式签约了,算是庆功宴。
这实在拒绝不了,我太想亲眼见证贺嘉聿的成功和圆满了。
贺嘉聿看上去没那么高兴,酒倒是喝得爽快,没再让我给他挡酒,也没问我住哪里。
对于陈轩太过明显的撮合,也表现得十分抗拒。
我一颗心逐渐沉落,开始畏手畏脚,直到宴席结束才敢小声问:“贺嘉聿,我们以后连朋友都不能做了吗?”
他拎着外套走在前头,身形摇晃,话说得却清晰,“只是朋友吗?许念,你没有以前勇敢了。”
我顿住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几乎难以置信。
远处有车灯一闪而过,刺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竟直直冲着贺嘉聿疾驰而来。
“贺嘉聿!”
我大喊一声,他却因为酒醉明显迟钝,再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本能地朝他跑去。
在我碰到他的瞬间,那车却生生调转了方向,朝着路边的绿化带撞去。
巨大声响过后冒起滚滚浓烟,我隔着碎裂的车窗,看到了许继扬通红的眼睛。
……
医院里,许继扬沉默地躺在病床上,除了右脚踝骨折,并无大碍。
面色却十分苍白,下巴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少见地潦倒,语声喑哑难听。
“我没想害他,我就是想再试一次。”
“如果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能舍弃,我就不再要你回来我身边,也当是最后帮你一次。”
“这样的场面太震撼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的,这辈子都放不下你了。”
“我要结婚了。老头去世,集团股价动荡,内部暗潮涌动,我需要助力来稳固局面。”
“不是只有联姻这一条路,但我已失去了坚决不从的理由,不如也走个捷径。”
“至于你母亲,老头有留钱给她,但我会让她搬出去,你要不要去找她自己决定。”
“你也还在我家的户口本上,如果你想迁出我安排人去办……想要当个娘家也可以。”
说到最后,许继扬声音已低不可闻,唇抿得很紧,似乎生生憋住了那些未尽之言。
我也没再问,话不说透尚能给彼此留几分余地,也才有再见的可能。
贺嘉聿一直坐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酒已醒了大半,看到我迅速站起身,走过来将我抱进了怀里。
“许念,你怎么能……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包括我。”
我轻轻摇头,怎么会不值得?
你如一道光照亮我灰暗的生命,在我的青春里拔得头筹,在我的成长里刻骨铭心。
你与任何人都不同,你甚至可以有任何名字。
但你只是你,你就是你,是藏在我日记里,永久而唯一的第二人称。
“当年那封情书我没看过,周韵的心意我也无法再回复,但是许念,如果你再说一次,我可以给你机会。”
我猛地仰起头,“是因为我刚救了你吗?我不希望这是你出于感激或者一时冲动的……”
“那你到底要不要?”
“要,我要!贺嘉聿,我等得太久了,自私也好侥幸也罢,我都必须要试一试。”
“我也想试一试,看看心动能不能变成深爱。”贺嘉聿忽然低笑一声,吻在我额头上,“许念,在一起吧。”
我重重点头,泪水无声滑落,再次靠近贺嘉聿怀里时,听到了彼此交缠的心跳。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互诉衷肠,更没有海誓山盟。
我们只是决定牵起彼此的手,一起努力走下去。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