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程乙本是程伟元、高鹗于1792年对程甲本的修订版,相较于此前版本,其显著变化之一是对作者身份的强调。在第一回开篇不久处,出现这样的文字:“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
程乙本是程伟元、高鹗于1792年对程甲本的修订版,相较于此前版本,其显著变化之一是对作者身份的强调。在第一回开篇不久处,出现这样的文字:“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攒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是《石头记》缘起。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正文中直接出现了“曹雪芹”三字。其用意如何呢?古今中外小说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自己真名实姓写进故事中,还十分罕见。笔者认为,原因或许如下:
一、作者自己修订或程高修订时确认曹雪芹的著作权
1. 明确曹雪芹的著作权。《红楼梦》流传已久,广为传抄,因一时间洛阳纸贵,价格高昂,有暴利空间,让众多传抄者有意或无意在传抄时隐去作者名字,以示绝版,暗抬高价,以至于广大读者不知道作者是谁。所以,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在正文故事中加上自己的名字,成为故事要素,让传抄者再也无法隐去作者名字。
2.强化原著的权威性:程乙本在引言中强调“前八十回,藏书家抄录传阅几三十年矣,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间接确认曹雪芹的著作权。程乙本对前八十回的文字进行了精细化处理,如调整部分诗词的措辞,使其更符合曹雪芹的创作风格,再加上把曹雪芹写入正文故事中,从而强化“曹雪芹原著”的权威性。
3.文人地位提高。中国古代主流文化以儒家经史为核心,小说被视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道”,不入正统文学之列。文人以科举入仕为正途,若公开署名小说,可能被视为“不务正业”,影响功名与社会声誉。如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直言小说“艺之卑者”。《西游记》作者长期托名“丘处机”,直至20世纪才考证为吴承恩。《金瓶梅》虽为文人独立创作,但其色情描写与社会批判内容,使作者更不愿与“诲淫”“低俗”标签绑定,故用化名“兰陵笑笑生”(兰陵为郡望,笑笑生含自嘲意味)。而在清朝康乾盛世,小说文学的兴起,据说乾隆也爱读《红楼梦》,使得小说作者不再受蔑视,地位有所提升,所以,此时署名作者曹雪芹,反映了对自身文人身份的肯定。
二、作者介入叙事的文学传统与程乙本的特殊性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作者直接介入叙事的现象确实很罕见,但并非孤例,只不过多以隐讳方式呈现,如《金瓶梅》开篇的“欣欣子”序言、《儒林外史》中吴敬梓通过杜少卿表达思想,均属作者间接介入。而就版本修订的惯例来看,明代小说常通过评点、序言强调作者身份(如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但直接写入正文的情况较少。程乙本的特殊性在于,其修订者通过文本校订和版本说明,将曹雪芹的名字与作品深度绑定。而华宝斋高仿真影印的这套程乙本,可能基于以下考量:
1.回应考据需求:乾嘉时期考据学兴起,读者对作者身份的关注度提高,程伟元、高鹗通过版本修订明确作者是曹雪芹,以满足学术讨论的需求。
2. 提升文本权威性:在手抄本流传混乱的背景下,程乙本通过强调作者曹雪芹的身份,试图确立其作为“定本”的江湖地位。
3. 华宝斋影印这套程乙本,有清代文豪陈其泰的批注,特别是在此处眉批“曹雪芹明明即是贾宝玉也”,不仅确认作者是曹雪芹,而且是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为当时读者和后世读者提供了权威揭示:《红楼梦》著作权归属曹雪芹而且是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从而奠定了曹氏红楼梦学派的研究根基。(有关陈其泰与程乙本的介绍,请参见我上文《触摸原典,从程乙本《红楼梦》看高鹗只是编辑,不是后四十回的作者》)。
三、从文学和传播学角度分析,作者介入叙事的深层意义
1. 打破虚构与现实的界限:
程乙本通过版本说明和文字校订,将曹雪芹塑造为“真实作者”,模糊了小说的虚构性。这种做法与西方现代小说中“元叙事”(如纳博科夫《微暗的火》)有相似之处,旨在引发读者对文本真实性的思考。
2.文化权力的建构:
在程乙本之前,《红楼梦》的作者身份存在多种猜测(如“明珠家事说”)。程伟元、高鹗通过修订,将曹雪芹确立为唯一作者,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对文化话语权的争夺,反映了清代文人对小说地位的提升。
3. 自叙传性质的强化:
《红楼梦》本身具有强烈的自叙色彩(如“作者自云”段落),程乙本通过强化作者身份,进一步坐实了小说的自传性解读,这种解读在后世红学研究中占据主导地位。
综上所述,程乙本对曹雪芹名字的强调,折射出中国古典小说从“集体创作”向“个人著作权”过渡的历史轨迹。在程乙本之前,小说作者常隐姓埋名(如《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而程乙本的修订标志着文人对小说创作主体地位的自觉。程乙本在正文中出现曹雪芹名字,既是版本修订的技术性调整,也是文化权力建构的产物。它在古典小说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既延续了自叙性传统,又开启了作者署名的现代范式。
来源:笔人王永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