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嗯。"父亲只应了一声,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一如他过去在厂里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父亲的倔强
"刘大爷,您真没什么病,就是太闲了。"医生摘下听诊器,对着我父亲说道。
我霎时愣在原地,这是第三次陪父亲来医院了,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脸上的热度迅速蔓延,我感到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候诊室里,几位老人投来探寻的目光,有人小声议论:"那不是刘建国吗?又来了?"
我强忍着没当场发作,但心里的怒火已经压不住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背挺得笔直,仿佛丝毫没感觉到我的怒气。
"爸,医生都说了,您没病。"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嗯。"父亲只应了一声,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着,一如他过去在厂里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暮色渐浓,街边的梧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我们父子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各怀心事。
父亲叫刘建国,是八十年代某国营厂的车间主任,一辈子都是厂里的骨干。
在我小时候,常听邻居们说:"刘师傅的手艺,全厂找不出第二个。"那时的父亲,总是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色工装,腰间别着一把用了多年的活动扳手。
每天清晨五点半,他就骑着二八大杠出门,和初升的太阳一同进厂。
母亲常抱怨说:"你爸呀,心里只有厂子,家里的事从来不操心。"但眼里却满是骄傲。
在那个年代,能当上车间主任的,在单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人们尊称一声"刘主任",足以让父亲挺直腰杆走路。
父亲退休前还被评为劳模,那天全家去礼堂参加表彰大会,他穿着熨得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大红花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那是我记忆中父亲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眼中的那种光彩。
他那代人,都把工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退休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离开工作岗位,更像是被时代遗忘在了路边。
自从退休后,原本硬朗的父亲突然开始念叨这疼那痛,起初我很担心,后来慢慢变得不耐烦。
"爸,咱能不能别总去医院?上周检查的结果还在桌上放着呢,全是正常指标。"我把体检报告递给他,口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父亲坐在八十年代买的那张红木沙发上,沙发套已经换了好几茬,但沙发依旧保养得纹丝不动。
"你懂什么?"父亲眼睛一瞪,手指在膝盖上敲得更响了,"这医生说是正常,可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胸口闷得慌。"
说着,他用粗糙的手掌在胸前拍了拍,那手掌上的茧子是几十年车间工作留下的勋章。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自从母亲走后,我搬回家照顾父亲。
老房子依旧是那个老样子,墙上挂着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合影,还有我小时候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眉头微皱,仿佛肩上扛着千斤重担。
小区里的人都说刘建国是个好男人,工资从不乱花,每月发了钱就直接交给老伴。
但他的固执也是出了名的,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频繁的医院之行就是明证,已经让我心力交瘁。
"建华,你跟卫生院的小李熟不熟?让他帮忙看看我这胸口的毛病。"一大早,父亲就敲开了我的房门。
"爸,您昨天才去过医院,医生说您没事。"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语气里满是无奈。
"那是大医院的大夫,小李在我们单位医务室工作了一辈子,手艺不一样。"父亲固执地说。
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辩。
午饭时分,父亲突然提起了他以前的同事:"老张昨天住院了,肺炎。前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不行了,人啊,说不准的。"
他边说边摇头,眼神里流露出对生命脆弱性的惊叹与恐惧。
我这才恍然大悟,父亲这段时间频繁去医院,或许不全是因为身体不适,更多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那天,我在收拾父亲房间时,无意中发现床头柜抽屉里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医院的小票和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父亲和几位白发老人,背景是社区医院的长廊。
他们站在一起,有说有笑,脸上洋溢着我在家中很少看到的轻松与喜悦。
"你在翻什么?"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合上抽屉。
"没,没什么,就是收拾一下。"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父亲走过来,缓缓拉开抽屉,拿出那几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人一一介绍起来:"这是徐大爷,退休前是中学校长;这是张工,以前在设计院工作;这位是李医生,退休前是医院的外科大夫..."
父亲站在门口,指着照片上的人对我说,眼里有我许久未见的光彩。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力起来,那种我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他在车间里分配任务时的语气又回来了。
"老李前几天给我量了血压,他说我这血压一点问题没有,比他那些病人都好。"父亲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并非真的觉得自己有病,而是在社区医院找到了新的圈子。
那里有同龄人,有人愿意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有人需要他的建议。
他们这些退休老人,在医院候诊室里找到了精神的栖息地。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既心疼父亲的孤独,又为自己的不理解感到愧疚。
晚饭后,我陪父亲在小区里散步,初夏的晚风带着槐花的香气,吹散了一天的暑热。
父亲走路的姿势依旧挺拔,就像他年轻时在厂区里大步流星的样子。
"爸,您在医院里都聊些什么啊?"我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就是些家长里短的事。"父亲淡淡地回答,但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老张孙子考上大学了,老李家的小孙媳妇怀孕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念一份珍贵的名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他熟悉且关心的生活。
"你知道吗,李医生的儿子前两天买了辆桑塔纳,二十多万呢。"提到这个,父亲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骄傲,仿佛那是他自己儿子的成就一般。
"他们都很尊重我,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来问我。"父亲继续说道,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回到家,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夜色已深,窗户倒映出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建华,你知道吗,在厂里的时候,每天早上一进车间,几十号人等着我分配任务,我说一句话,大伙都得听。"父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
"现在好了,连你都嫌我烦。"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瞬间红了眼眶,在这个时代的变迁中,父亲那代人失去的不只是工作,还有尊严和价值感。
他们曾经是工厂的顶梁柱,是家庭的主心骨,如今却被时代的洪流冲到了岸边,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去医院,其实是为了寻找被需要的感觉,寻找那种他在工厂里拥有的尊严和价值。
"爸,我不是嫌您烦。"我走到父亲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只曾经能够轻松拆卸机器的手,如今已经布满了老年斑。
"我只是担心您的身体,不想您总往医院跑。"
父亲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手在我手里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我彻夜难眠,脑海里不断浮现父亲在医院候诊室里和老友们谈笑风生的样子。
想起小时候,每当厂里有困难任务,总是父亲第一个顶上去;邻居家有个姑娘得了急病,也是父亲半夜骑自行车去请医生。
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奔波,如今退休了,竟然连一个可以施展余热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天,我陪父亲去了社区医院。
这次不同的是,我没有不耐烦地坐在一旁玩手机,而是认真听他和老友们的交谈。
候诊室里坐满了老人,他们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种话题,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无所不包。
"老刘来了!"一位白发老者看到父亲,眼睛一亮,连忙招手。
"来来来,正说到那个老式立式钻床的使用窍门呢,你最在行,给大家伙儿讲讲。"
父亲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我许久未见的笑容,大步走过去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那钻床啊,关键是定心夹具要调准,不然钻出来的孔准保歪七扭八..."
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神态自若,眼神炯炯有神,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车间里指导年轻工人的样子。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父亲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
他们聊着改革开放初期的往事,讲述着各自年轻时的奋斗经历和工作趣事。
"那时候厂里分房子,我们排了三年队才排上。"
"记得八十年代初期那会儿,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排队买块肥皂。"
这些琐碎的记忆,在他们口中变成了珍贵的历史,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痕迹。
我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候诊室里,父亲仿佛回到了当年车间主任的角色,滔滔不绝,精神矍铄。
他不再是那个整天念叨着身体不适的老人,而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老刘,你上周说的那个修表的小窍门我试了,果然管用!我那块上海牌手表走了三十年了,现在还准着呢!"一位老人兴奋地说。
父亲满脸笑容地点点头:"我就说吧,我当年在厂里专门负责精密仪器校准,这点小问题不在话下。"
看着父亲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心里既欣慰又愧疚。
原来,他需要的不是我的耐心陪伴,而是一个能够发挥自己价值的平台,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尊重和需要的环境。
回家的路上,父亲难得地主动和我搭话:"张老师的孙子要考大学了,他让我帮着参考参考,选什么专业好。"
"您给人家参考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我虽然没上过大学,但我看人准啊!"父亲拍了拍胸脯,"我让他报机械设计,这孩子手特别巧,做事仔细,将来准能成大器。"
父亲言语间满是自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年轻了许多。
那一刻,我意识到,父亲不仅仅是在寻找陪伴,更是在寻找被需要的感觉,寻找他作为一个有经验、有价值的长者的位置。
晚上,我偷偷上网查了查社区志愿服务的相关信息,发现我们小区附近的社区服务站正在招募退休老人做志愿者。
次日一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爸,社区服务站在招志愿者,您要不要去看看?他们需要有经验的老同志帮忙指导一些年轻人修理家电什么的。"
父亲放下碗筷,眼睛一亮:"真的?他们需要人?"
"当然了,现在年轻人哪会修这些老物件啊,都指望您这样的老师傅呢!"我说。
父亲立刻站起身,走到卧室去换衣服,动作比平时利索了许多。
"等等,我跟您一起去。"我连忙说道。
社区服务站的负责人是个年轻姑娘,听说父亲是退休的国企车间主任,经验丰富,立刻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太好了!我们正缺这样的老师傅呢!现在很多年轻人不会修东西,一点小毛病就扔掉重买,多浪费啊!"
父亲听了这话,腰板挺得更直了,眼睛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
"我这把年纪了,也就这点老本事还能派上用场。"父亲谦虚地说,但声音里满是自豪。
就这样,父亲成了社区服务站的志愿者,每周三下午,他会准时去社区服务站,教年轻人修理一些老物件。
那些对年轻人来说已经过时,但在他那个年代却是稀罕物的东西——老式收音机、手摇留声机、机械表、老式自行车。
父亲把自己的工具箱从阁楼上搬了下来,那是他退休时从厂里带回来的,里面的工具擦得锃亮,每一件都有自己的位置。
"这个扳手是我师傅给我的,用了四十多年了,现在市面上都买不到这种质量的了。"父亲一边擦拭着工具,一边对我说。
每当这时,我都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对过去的怀念和对未来的期待。
一个月后,父亲彻底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念叨着身体不适,也不再频繁要求去医院。
每天早上,他会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后在小区里散步,偶尔还会做些简单的健身运动。
中午吃过饭,他会坐在阳台上看报纸或者听广播,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他认为有用的信息。
"老刘,这收音机怎么修啊?"当听到别人这样问他时,父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整个人焕发出年轻时的神采。
"来,我给你看看。"他接过收音机,熟练地拆开后盖,仔细检查每一个部件,"哦,原来是这里的电容器老化了,我这儿正好有一个备用的,给你换上就好了。"
年轻人惊讶地看着父亲娴熟的动作,不禁赞叹道:"刘师傅,您真厉害!"
这样的称呼,让父亲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有一次,我下班后去社区服务站接父亲,远远地就看到他被一群人围着,正在讲解如何修理一台老式缝纫机。
他的神态自若,语调铿锵有力,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更像是他年轻时在车间里指导工人操作机器的样子。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的病根本就不是病,而是这个快速变迁的社会中,那一代人的迷失与坚守。
他们被时代的洪流冲到了岸边,却依然保持着那份对工作、对价值的执着追求。
后来,父亲在社区服务站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仅仅是修理老物件,有时候年轻人有什么生活上的困难,也会来请教他。
"刘师傅,我家厨房的水管漏水了,该怎么修?"
"刘师傅,我想给老房子换个门锁,有什么建议吗?"
每当这时,父亲都会认真思考,然后给出详细的建议和指导。
有时候,他还会亲自上门帮忙,特别是对于那些独居老人或者单亲家庭。
"没什么大不了的,举手之劳。"每当我夸他时,他总是这样回答,但眼睛里掩饰不住的自豪感却出卖了他。
如今,父亲已经很少提去医院的事了。
偶尔去体检,也是真的为了健康考虑,而不再是为了寻找存在感。
他变得比以前更健康,也更快乐。
每天晚上,他都会和我分享在社区服务站的见闻和经历,脸上始终带着满足的笑容。
"今天有个小伙子带来一台老式电风扇,说是他爷爷留下的,舍不得扔。我一看,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品,零部件都已经不生产了,但我还是给他修好了。"
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从厂里带回一台自己修好的收音机时的样子。
那种成就感,那种被需要的感觉,是任何药物都无法替代的良药。
而我,也终于明白,父亲的病根不是病,而是这个快速变迁的社会中,那一代人的迷失与坚守。
他们曾经是这个国家建设的主力军,如今退居二线,却依然渴望发光发热。
"爸,您说咱们要不要办个小型的修理培训班?教年轻人一些基本的维修技能?"一天晚上,我突然提议道。
父亲眼睛一亮,放下手中的报纸:"这个主意好!现在的年轻人太依赖专业维修了,其实很多小问题自己就能解决。"
我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温暖。
这几个月来,我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看待父亲,不再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而是一个有价值、有经验的长者。
而他,也用自己的方式,适应了退休后的生活,找到了新的价值和意义。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更加紧密和融洽。
如今,每当我看到父亲在社区服务站忙碌的身影,听到他和年轻人讲解各种维修技巧时,我就会想起那天医生说的话:"刘大爷,您真没什么病,就是太闲了。"
是的,父亲没有病,他只是需要被需要,需要找到自己在这个快速变迁的社会中的位置。
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尊重父亲的选择,理解他的坚持,两代人之间的隔阂被慢慢弥合,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理解和尊重。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一代人需要学习的功课——理解那些曾经建设过这个国家的人们,他们的倔强、他们的坚守,以及他们内心深处那份不愿被时代遗忘的渴望。
来源: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