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赠送的首饰根本不称她的皮肤,她却不得不戴出门去,听人嘲弄她貌若无盐。
文章源于网络,如侵权请私聊我删除,谢谢!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时刻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父亲赠送的首饰根本不称她的皮肤,她却不得不戴出门去,听人嘲弄她貌若无盐。
管家艰难,往往她刚处置刁奴,父亲后脚就「好心赦免」,让她难以服众。
明明是父亲拒不纳妾,传出去就变成了沈家以势压人,逼迫陆郎君天天面对丑妇。
这样的情况愈演愈烈,在我夺得解元那一年。
陆进前脚跟母亲说我还太小,不宜张扬。
宴席小办为宜,转头把他的上峰下属连同亲眷全喊了过来,小小三五桌席面,坐都坐不下。
承恩公府丢了大脸,沈家也被指指点点说教女无方,小小宴席承办成这样。
这次,舅舅终于忍不住了,几天后就寻由头撸了他的官职。
虽是闲职,却也是父亲用来充脸面的东西,他这才当真尝到被以权压人是什么滋味。
上门讨饶却被舅舅皮笑肉不笑的挡了回去:
「妹夫说哪里话,小妹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不盼着你好?」
一句话说得他终于想起了家中的妻,回来一阵诉苦卖惨后母亲想都不想就要回娘家找兄长帮忙,但行至半路被我带着小厮拦了下来。
「听说江南一带常有大儒在茶馆、书屋辩经,最近学业不忙,儿子想过去看看。」
「好好好,娘亲回来就给你收拾行李。」
「不用,我跟墨松都收拾好了,连娘亲的也收拾好了。」
「我的?」
「对,您的。」
「我也去?」
「是啊,这是给您的惊喜,我让嬷嬷们不要说出去的。」
「这种时候给惊喜……」
「随行伺候您的丫鬟也安排了,家里事情不用担心,已经跟舅母说过了,她会着人来照应。」
「但是你父亲他……」
「听说江南气候宜人景色又好,母亲见过上京和西北,应该还没看过江南的小桥流水呢。」
「可是、可是念书这种事情,还是让你父亲陪着比较……」
「母亲,父亲现在停着职呢,若是跟我离开京城,上边恐怕以为他真不想干了,那如何是好?还是待在家里——」
好好的闭门思过吧。
2
我不喜欢陆进,虽然名义上他是我爹。
母亲性格懦弱,又真心爱他,却没有换来平等的对待,反而给了他一种错觉,一种足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错觉。
欺辱弱者,非君子之风。
而且解元宴一事,丢脸最大的分明是我。
他为着磋磨妻子损我颜面,害我不得不暂避江南。
逞一时之快而不顾家族大局,眼光何其狭隘。
让他闭门思过,是轻的了。
等到一年后我们从江南回来时,他才总算再捞了个京兆府里的小官当。
但是这一年里,舅母派去的嬷嬷个个都是厉害的。
不仅把院子里没名分的莺莺燕燕都给打发了,就连他一直护着的几个老仆都处理了干净。
经此一役,承恩公大人元气大伤,看到我娘回来的时候,那几声阳儿都唤得多转了两个音。
我跟墨松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欣赏他的表演。
「华阳不是封号吗?什么时候成夫人闺名了?」
「呵,可能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母亲叫什么了吧。」
「老爷的每一个动作都有精心设计过哎。」
「哼,上不得台面。」
但管他呢,他能起几分敬畏心就好,别再把大家当傻子。
至于母亲,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刚回来就被父亲遣散后院的壮举哄得一愣一愣。
如此这般,日子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陆进继续做他的小白脸,偶尔刷下存在感。
母亲永远在努力的自我提升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我则潜心学习,终于在会试中再度夺魁,成了会元。
不出意外,状元也必定是我囊中之物,毕竟哪个掌权者不希望自己执政期内出一个三元及第的文曲星。
但偏偏,又是在我春风得意之时,又是在我的谢师宴当天,陆进带着他的幺蛾子来了。
大晚上的,我都快睡了,他突然带着个美貌少妇鬼鬼祟祟来敲门。
不仅我被吓了一跳,墨松也被吓得差点动手,还好我拦了下来。
「儿啊,其实,这才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啊???」
这实在是太吓人了,不过仔细一看女人确实跟我非常像。
后悔了,刚刚应该让墨松动手的。
在他的故事里,他有一挚爱红颜。
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偏偏母亲横插一脚,强逼着他娶了他,就此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只能在成婚前一天彼此偷食禁果,圆了他们的感情。
我听得眼睛都大了,墨松的嘴也合不上了。
简直无耻,还特意选在成婚前一天,他这是要膈应谁?他不会自以为很深情吧?
「没想到就是那一次,鸢娘就有了你……」
「呕……」
我差点吐出来。
「他今天喝多了。」
墨松帮我顺背,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甚至就连敬语都忘了说。
「总之!当年若不是华阳以势相逼,为父何至于连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还要委屈我儿这么多年认贼作母!」
「那娘亲……那华阳县主的孩子呢?」
「丢了,放心,早就处理干净了。」
他处理了他的亲生儿子,轻描淡写的像丢了块垃圾。
「我早就算好了时间,偷偷给沈氏用了催产药,把你跟那个孽种的生辰凑到了同一天,只有你才是我的爱子啊!是我跟鸢娘的孩子!」
他面目狰狞,嘴上说个不停,那名女子在一边掩面哭泣。
「他沈钧偏疼亲妹,一介武夫也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偏不如他的意,儿啊,勿忘此辱,待你高中,定要向那沈氏全族讨回公道!」
「怎么讨?」
我艰难的发出声音,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眼下他们沈家势大,自然不能硬来,需得从长计议。竹儿,为父知道你也是隐忍多年了……」
「啊?」
「那女人佛口蛇心,苦寒月都逼你晨起读书,练跑,何曾有过慈母之心!」
「啊这……」
「你小时候学写字,手都抖了,她竟还坚持要你练,可怜为父人微言轻,干涉不得,只能跟鸢娘暗自垂泪啊!」
「所以说,你跟她——」
我指了指那个鸢娘。
「其实一直有联系是吗?」
「那是自然,沈氏愚笨,追查不到。」
呵,他还挺得意!
「竹儿,等到你连中三元,沈家一定会全力提携你,届时你就先踩着沈家往上走,待时机成熟,为父就同你联手送他们下地狱!」
陆进说着一把握住我的手,两眼放光。
「当然,这些事情先不急!眼下我只是为了让你跟鸢娘母子相认。」
听到自己的名字,女人走了上来,眼眶含泪的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但她看我的眼神满满都是疼爱。
就跟母亲一样。
想到母亲,我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正好瞧见陆进那不安分的手指向墨松。
「事关重大,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保险起见,你这个小厮不能留了,还是……」
我啪得一下打掉他的手,顺带安抚着拍了拍墨松的肩膀。
「父亲说笑了……」
这真是个傻的啊!
「墨松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寻常,儿子相信他不会乱说的。」
看不见他胳膊都有我腿粗了吗?还弄死他?
我们三个一起上都弄不死他!
3
闹剧过后,我在房间里躲了几天,对外只说是喝多了头疼,当然实际我也真的很头疼。
这一出闹剧直接打乱了我从小到大的认知,把我期盼已久的来日荣光扰得阴雨绵绵。
原来我是鸠占鹊巢的布谷鸟,原来我应是不得见光的私生子。
甚至,我有个素未谋面的兄弟,因我而死。
我想了很久,甚至想过要不要劝母亲休夫,
可一来,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我不是她的孩子了。
二来万一陆进养外室和谋害亲子的事情被曝出来,我摊上这么个父亲也讨不了好。
思来想去,还是等我考完试让陆进出个意外最稳妥。
哪怕以后就我跟母亲两个人,我也一定会孝顺她到最后,不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尽力确保不要再出什么事。
所以我终于在几天后的傍晚时分从床上爬起来,跑去敲了陆进的书房门。
「爹,儿子想了几天,这事怕是不好做。」
「为何?不用担心,我儿聪慧,定然可以做到!」
「没有更明确一点的计划吗?到底要怎么扳倒沈家,他们是有什么把柄已经被你找到了吗?」
「把柄不用着急,他们迟早会露出马脚。」
「但是外公和舅舅向来谨言慎行……」
「这便是沈家的阴险之处,坐上高位的人哪个手里没点猫腻?就算他们没有,那五服之内的亲族总不可能都是好的,慢慢找总能找到。况且,那沈家行事张扬,想把他们父子俩撸下去的大有人在,放心,到时爹跟你一起。」
「爹这么说,儿子就放心了。」
放心了,原来他什么把柄都没有。
不过能让陆进在这种时候大着胆子跳出来,多半还有人在旁挑唆。
4
我未出仕,只听舅舅分析过当朝局面,圣上子嗣不多,成年了的只有太子和二皇子。
太子占嫡占长,皇后娘家显赫,于武可以跟沈家在军中分庭抗礼,于文则门生遍布朝廷,就连皇上都是他家老太爷的学生。
有这么硬的靠山在,太子从小就为人高调,蠢事干尽,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二皇子踏实得多,他的母妃家室不显,凡事只能靠自己,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下来也博了个贤德的名声。
舅舅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中心思想明确,以后出仕别傻乎乎的站队。
毕竟我们这位天子也是刚过不惑,身强力壮,太子那样的他能打十个。
「沈家忠的是天子,这是最保险的路,咱家门庭挣到如今这个地步,犯不着再冒什么险。」
沈家确实不用冒险,陆家可不一定。
「墨松,接下来跟一跟老头子,看看他都去了哪里。」
「已经跟过了,他除了去找公子您亲娘,没去任何地方。」
「谁亲娘?你别乱说!」
「好的。」
我这个小厮,肌肉发达,武艺高强,眼力见儿也好,就是语言能力有点问题。
「但是这么看来,他没跟任何人接头?」
「是的,每天衙门点卯,中午找您亲娘,晚上回家找夫人,三点一线,准时准点。」
「你亲娘!」
「好的。」
「那个女人住在哪里?」
「泸水巷子,四岔口的第五间。」
「怎么跑那儿去了?」
那边不是贫民和短工聚集的地方吗?养外室一般在杨花街啊。
「嗯,她在那边卖早点。」
「什么玩意儿???」
「卖早点,包子和馄饨,皮薄馅大,价格公道,豆浆子也不错。」
「你吃了。」
「是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你很能耐啊!」
「我没暴露。」
墨松非常耐心的跟我解释。
「我估算了一下,她大概一天能赚两百文,每天卖到最后剩一点,正好留您亲爹吃午饭。他负责泸水巷子那一块儿的人口管辖,跑公务的时候看一眼外室,比较隐蔽,所以舅老爷至今都没发现。」
「啧,那会不会是那个女人那边有联系……」
「不会,她我也跟了。」
「…………」
「在公子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的时候。」
以下犯上的混账,我早晚要把他发卖了。
5
我亲自去陆进书房摸了两回后,也放弃了。
他背后之人心思缜密,不仅墨松探查不到,陆进的往来信件里也看不出线索。
毫无头绪的转圈又让我内心不安起来。
如果换个思路去查舅舅,看看他到底是工作上留了什么把柄也成。
但难度有点大,舅舅以前是从军的,这么些年武艺可没落下。
我天天苦着脸,吓得那些小丫鬟们都不敢进我的院子,墨松也站在门口直摇头。
「很久没看到公子这么不开心了。」
直到母亲来找我。
她带着我最喜欢的莲蓉糕和果子露,一见我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我却只想逃跑。
我承担不起,我不配。
然后还没迈出步子就被墨松揪住衣领拖了回来。
「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名义上的母亲,陆进堂堂正正的妻子,此刻温柔的对着杀子仇人的孩子嘘寒问暖。
我已经躲了她很多天,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我在害怕,怕我认了那么多年的母亲弃我而去,怕我从小就拥有的东西不复存在。
自从开蒙后看清了陆进的所作所为,她就是我唯一的依靠。
如若不是她,不是外公和舅舅,我可能早就变成了跟陆进一样的渣滓。
「读书有点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而已。」
「想不明白就算了,哪天我带你去找兄长,让他教教你。而且竹儿也该出门了,闷了这么多天,表妹们肯定也想你了。」
谁要跟小姑娘玩儿啊,而且……
「舅舅当年都没考过试,他才不会呢。」
「哎呀,这话敢当着你舅舅的面说不?」
她被我逗笑了,但是眼底的担忧完全没有减少。
把我从小抚养长大的母亲,我的情绪变化她都看在眼里。
可长期以来的自卑和怯懦又让她开不了口追根究底,在她的认知里,女儿家见识短,男子的事情说了也不懂。
「怎么不敢,明儿你就带我去,我当面问问舅舅到底会不会。」
不过她提醒我了,舅舅当年好好的当着将军,是突然从武将转成了文官的。
以前看他仕途之路走得顺,也没细想过。
但现在,直觉告诉我有必要深挖一下。
「娘亲,舅舅是怎么当上中书令的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以前在漠北,舅舅明明是将军啊。」
「是啊,兄长可厉害了,我也没想到呢……」
从母亲口中,我了解了个大概。
从本朝开国起,沈家就跟着打天下。
外公被先帝外封元帅,守卫边疆的时候。
沈氏一族的嫡长子沈钧亦是威名赫赫的少将军,打跑蛮族不下十次。
然而多年后沈家回京,论功行赏之时舅舅却上禀天颜,直指皇后母族萧氏私吞军需,拖延物资。
他细细整理了边疆几年的账簿,该有的章印签字一个不少。
甚至连每一批粮草送到的时间,由何处购得都清清楚楚,看得一众人等都傻了眼。
借由这些,帝王狠狠发落了运送粮草的官员,连带萧老太师的门生都被清出朝廷十之有三。
事后再问舅舅留京安排,天子大手一挥让他进了户部,直言沈小将军有耐性,正好清一清国库这么多年的账。
现在想来,舅舅估计早就跟宫里那位取得了联系,隐忍多年正是为了一击杀穿萧家的在朝威望。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氏是比沈氏更加庞大的氏族。
十多年过去,皇帝手中能用的也就几个人,萧氏却依然稳稳把控着皇后之位,宰相之位,甚至太子之位。
「这不是结仇了吗……」
次日,母亲依约带我去了外祖家,耐着性子问候完五个表妹后,我终于见到了舅舅。
「谁,跟萧家吗?」
舅舅优哉游哉的,好像完全不在意。
「不会啊,当年萧老太师还夸我账算得好呢。」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出了萧老爷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拍着舅舅后脖颈说好的场景。
「不用担心,竹儿。我做这些,不过是因为沈家从始至终都站在天子这边。日后不管谁上位,我也会一如既往为他做这些事。他需要刀我就做刀,他需要笔我就是笔,想写什么都可以。」
但这很明显是结仇了吧?
我正斟酌着再说些什么时,舅舅先开口了。
「话说你那个小厮,最近怎么总往泸水巷子跑?」
「有吗?我前段时间一直在看书,估计是父亲找他去的吧,那块地方不是他在管?我回头问问墨松。」
「也是,我都忘了他还有个正经差事呢。」
舅舅抿了口茶,冷笑一声。
「不用问了,你少去那儿,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没什么好东西。」
「是,竹儿晓得。」
6
从沈家出来,母亲先回府,我带着墨松去街上散心。
舅舅看起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太子盯上了,甚至还在一心一意做他的纯臣,全天底下焦虑的只有我一个。
我本来也不用焦虑的,全怪陆进!
他满脑子就只有怎么把他的真爱扶正吗!
「公子,您亲娘。」
「墨松你骂我?你要造反啊!」
「不是,真是您亲娘。」
墨松拉了拉我的袖子,指着不远处的妇人。
我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泸水巷子附近,那个外室大概是刚从粮油店买面粉回来,满满一大车。
上次见面是夜晚,我只记得是个美人,哭起来娇滴滴的,这回再看她也就是个头小了点,推着一车面粉走得可稳。
她也看见了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是顷刻就消散了。
我别过头去不理她,她也就埋着头,快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眼睛余光撇见她的手,粗糙的,跟母亲以前的手一样,一看就是做惯了活的。
「真是废物,做外室还混成这样……」
「公子,老爷在她那儿吃午饭从没给过钱,谁给谁当外室还不一定。」
「还能这么想?」
「怎么不能呢?不过我发现一件事。」
墨松朝我挥了挥手。
「您自个儿回去吧,我再去盯个稍。」
夜深了墨松才回来,跟我说了他的发现。
「之前想着她那边往来比较简单,再加上还要跟踪老爷,所以没细瞧。今天路上看到她的面粉袋子,才觉得不对劲。」
墨松说她的袋子上有隐隐的凸起,面粉顶不出那个形状,跟过去之后才发现。
每次鸢娘推车到门口,对门的几个小子就会热情的出来帮她搬菜搬面粉,藏在里面的东西会再用面粉替换出来。
换出来的是铁器。
「她都不觉得有问题吗?这重量不对吧?她是不是故意的?」
「应该是不知情,这些人不会替换太多的,每次一点,很难发觉。但问题是不止她一个。」
墨松这次躲在巷口,仔仔细细的看了这块地方来往的每一个人。
「有自发的,有无意中被用来当了运货的,总之这地方每天运进去的东西,不少。就跟舅老爷说的一样——」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多是进城务工和码头搬货的人,卖力气的本就健硕,最是藏得住练家子。
「他真是找死……」
我气得发抖。
帮太子养私兵?就陆进这个脑子?
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想自爆自弃拉母亲陪葬?
如果成功了,那外祖父和舅舅倒真有可能哭一哭。
「公子去过老爷子的书房,可还记得泸水巷子的在册人数?」
「有差不多两千人,但是陆进记下的东西已经不可信了,至少往两倍以上去估算……」
「那能跟御林军打照面了。」
「没事,现在我们提前知道了,总能有所准备。陆进虽然脑子有坑,但也一直期望我高中,不可能在考试前给我搞事情,我们还有时间。」
「这个,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啊???」
「不好意思啊公子。」
墨松很难得的低下了头。
「我这次被发现了。」
「………………」
我盯着他,面如死灰。
「你、你故意的吧!你不是身手很厉害吗!」
「这次有点不小心。」
「怎么偏偏就这次不小心啊!」
「那些人跟陆老爷比还是要厉害点的。」
「那你就应该、应该更小心一点啊!」
墨松不说话了,墨松一副随我怎么办的表情。
但是我该怎么办?
那群人被发现了踪迹,现在一定如同惊弓之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不定今晚立刻狗急跳墙发动突袭,直奔皇宫!
而眼下世道太平,宫中守卫松懈,禁卫统共是五千人,西郊兵营还有三万人马。
但如果反贼突然发难,西郊根本来不及反应,真有可能让他们拼死博个前程。
要破此局,仅靠我一个小小举子当然不行,最好的办法是去找舅舅。
由他联系西郊彻底清查那些叛贼的聚集地,揪出太子和陆进。
但是我会变成罪臣之子。
我一直向往的殿试,状元之位,三元及第,一旦陆进落罪就全部是镜花水月,更有可能。
舅舅在搜查泸水巷子的过程中发现那个鸢娘,然后得知我根本不是母亲的孩子……
我是孽种,是替代了他亲侄儿的布谷鸟。
或者,或者……
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缓缓坐下,听见心扑通跳动的声音。
是啊,什么都不要说了,装作没发生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赢不赢我都无所谓。
输了,舅舅也是等事后清算再去调查,他不一定能发现我的身世。
赢了,太子动手,沈家倾覆,我跟陆进还有那个鸢娘和和美美做一家人,多好。
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我就是他俩生出来的坏种。
「公子,你还好吗?」
「我不好。」
我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还能怎么选呢。
「不要叫我公子了,我以后,不是你的公子了。」
若我能借着检举揭发的义举活下来,以后最多也就是个识字多点的平民了吧。
「好的,陆笙竹。」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我一巴掌甩到他身上,手痛得要死。
「嘶……今晚搞不好会很乱,最后再护我一次吧。」
「好。」
7
一路上都静悄悄的,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风声鹤唳,以至于赶到舅舅家的时候,动静最大的反而是我。
「怎么了这是?」
外公和舅舅赶到正厅,脸上满是焦急和心疼的表情,我没忍住,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下他们更急了。
「出什么事了?陆进那个杀千刀的干什么了!」
「竹儿,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别哭了舅舅这就弄死那个瘪犊子!」
「不是的不是的。」
这么大了还哭确实很丢脸,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要说。
「舅……咳、泸水巷子那边确实有问题!」
「泸水巷子?」
「是的!太子在那里养了大量的私兵!」
「太子?他想造反?」
「没错,陆进也参与了。」
「啊?陆进也要造反?」
「估计得有四千多人!」
舅舅跟外公都愣住了。
「总之事不宜迟,我们打探消息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们万一今天晚上就动手的话……」
「那就一锅端了呗。」
外祖父声如洪钟,迈开步子就跑了出去。
「好久没来活了,正好给老子练练手,陆进那个贱皮子也在是吧,可太好了!」
老爷子简直有点迫不及待,是以没听见我跟舅舅后边的对话。
「还有,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
与其被查出来,不如我自首,说不定还能得到个宽大处理。
「我其实,不是你们的……」
「竹儿。」
舅舅握着我的肩膀,截住了我的话。
「竹儿受惊了,舅舅跟外公会处理好的,你今夜就在这儿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硬是把我拽了起来。
「可是,我……」
「去休息吧。」
不管有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是夜,我宿在外祖府邸,当然不可能睡得着。
屋外静寂,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我轻唤了声墨松,也没有回应。
也是,以他的性子和能耐,肯定跑出去看热闹了。
我浑浑噩噩的躺着,到最后都分不清眼睛是睁是闭。
从我变成平民后要当教书先生还是账房,联想到如果出家是当和尚还是当道士,想得我头痛欲裂。
后半夜睡衣被冷汗浸得湿透,我也没敢喊外边守夜的丫鬟。
天色微亮,母亲来找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眼底乌青,脸色惨白,头发都湿漉漉粘在额前的样子。
「这是、这是怎么了呀!?」
她吓得没站稳,下人们也急急忙忙去叫大夫。
「到底出了什么事?兄长只说留你住一晚,可你父亲昨天也一夜没回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吧?你别吓娘啊,竹儿!」
「咳咳……」
我喝了口水,一张嘴喉咙就像被刀割。
「您……您跟那个人和离吧。」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我。
「他不是良配,您也有娘家撑腰,没必要。」
「你怎么不喊我娘亲了?」
她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个事。
「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过,从你会喊娘亲开始……」
她为我递水,然后又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
「可是你父亲干了什么事?不要怕,不要怕,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不要怕,娘亲在的啊,不管发生什么——」
你永远是娘亲的宝贝。
可我不是啊。
这么好的娘亲,不是我的。
我再说不出话,我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堵住了。
只记得她抱着我哼幼时的歌谣,温温柔柔,催促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缓下来。
我终于,睡了个好觉。
8
再次醒来已是隔日,墨松立在床边,虽然这家伙不靠谱。
但至少有他守着,我的心一下就踏实了不少,勉强撑着从床上下来了。
然后一落地,我就看到了在外厅坐着的太子。
「墨、墨松!」
「那不是幻觉。」
我立马躺回了床上。
「我还病着!我不能见客!」
「大夫说您忧思过度,但是休息了一天一夜已经差不多好了。」
好家伙,截断了我所有的退路。
「小陆大人醒了?」
外间,太子的声音听起来还挺乐呵。
「你不起来吗?那孤进来啦。」
哪有这样的人!哪能随意闯病人的房间呢!
他不仅闯了,他还大大咧咧坐到了我的床边。
「听说,孤要造反?」
我抓住墨松的胳膊,拼命掐着他死硬的膀子肉。
给我提示啊,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
「哦,小陆大人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吧?」
太子微微一笑。
「孤造反成功啦,接下来就轮到你们沈家倒霉啦,哈哈哈!孤要把你们全部流放到岭南种荔枝!」
好假,太子居然是这么个性格吗?
我的表情太一言难尽,太子失望的咂了咂嘴,不再逗我了。
「前天晚上可精彩了,听说沈老将军身手不逊当年,冲进泸水巷子将那群反贼砍了个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他们没有准备吗?」
「完全没有,不费一兵一卒就全端了。后来沈老将军和沈大人连夜进宫指认主谋,二弟被传唤的时候也是一脸懵,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告发呢,笑死孤了哈哈哈哈!」
「二皇子?」
「是啊,然后就是陆大人也被揪进了皇宫,他还喊冤呢,完全不知道自己管的圈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是沈大人怎么可能放过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同谋,吓得陆大人腿都软了,哎呀超难看。」
他笑得花枝乱颤,我听得目瞪口呆。
「总之,一晚上,全部清算完毕,二弟这会儿应该已经去东北挖番薯啦,他临了都没想通自己怎么被发现的。话说这点孤也没想通,小陆大人是怎么发现的?」
「这、这……」
「不仅发现了,还跟沈大人说是孤要造反。」
「…………」
「还顺带把自己亲爹给送了进去,啧啧,小陆大人真是——」
有勇有谋啊。
这个人,在很认真的在夸我。
「感觉咱俩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呢小陆大人,啥时候交流一下这方面的经验啊。」
「哪、哪方面?」
太子不说话,眯着眼睛笑的像个狐狸。
不行了,感觉再想下去要被杀头了。
9
送走了莫名跑来的太子,舅舅也很快来看我了。
「怎么会以为是太子干的啊?」
他一来就埋怨这事。
「还好我多个心眼审了一下,不然可说不清了。」
「对不起……是我想当然了,我以为萧家跟我们有仇。」
「有仇?什么时候的仇?我怎么不知道?之前检举粮草的事儿?这怎么就结仇了?我不是说萧老太师还很赏识我吗?」
是说了,但我没想到那是真心实意的夸你干得好啊。
「他们萧家那么大的家系,旁支都出到五服外了,有那么几个脑子不灵光的蛀虫拖后腿也很正常吧?我这是在帮他清理门户。」
「是是是……」
「还有呢,事发突然,当时父亲带着几百亲兵就冲去巷子撵人了,虽说他老当益壮,但几百人对四千人,我心都到嗓子眼了,拼了命的冲去西郊大营借兵,结果半路他还分了十几个手下来拦我。嘿,你猜怎么着,对面两千人都不到。」
「才两千不到?」
「对,两千不到。」
「陆进的数居然是对的啊……」
「是啊,他真的有在好好干活。」
不过就算他不是同谋,治下这么多人来路不明他不管,光计数有什么鸟用。
「他下半辈子不会再从牢里出来了。知会你一声,我已做主让小妹和离。」
「是。这是应该的,至于我……」
「你运气不好,摊上这种父亲,今年的考试估计不会有什么好成绩,但竹儿聪慧,再沉淀三年,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但是我其实……」
「你不用担心,我们沈家的姑娘回来了,沈家的外孙当然也要回来,外边没人敢说你的闲话!」
「可我并不是……」
「你够了没有!怎么还不知道收呢!」
舅舅,沈钧沈大人冲到我的面前,狠狠砸了我的头。
「你就是我的侄子!是我妹妹的孩子!是沈家的外孙!没有别的了!」
他咬牙切齿,眼睛通红。而一边的墨松听着他的声音,看了看我,默默退到了一旁。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要多,你们父子俩加起来都不够我耍!我只是、只是当年一时疏忽……」
他只是没有想到,陆进做人的底线会低到如此地步,毫无预兆就对亲生子下死手。
等察觉到的时候,他的亲侄儿已经骨入黄土。
他的妹妹,抱着养大了的仇人孩子一脸慈爱。
那个鸠占鹊巢的孽种,也早早学会了喊娘亲,声声都是对他的凌迟。
「留下你是迫不得已罢了,你活该给你父亲赎一辈子罪!这些年若不是看你还算有良心,我早弄死你了!你现在嚷嚷个什么劲?」
「…………」
「告诉你!我不怕留你这个祸害,我正值壮年,我还能活很久很久!我一定会努力比小妹活得还要长,我会看护她一辈子!你要是敢不孝,你要是敢让她伤心,我就拆了你的骨头,送你去给陆进陪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听见了,对不起。」
颤抖着,呜咽着,像是要把所有情绪都释放出来一样,我趴在床头放声痛哭。
哭我卑劣的血液,哭那个因我而死的孩子。
往后余生,我都将背负这副枷锁龃龉前行。
10
舅舅说到做到,很快就把娘亲大张旗鼓的从承恩公府接了回来。
舅母也不甘落后,搜罗了一堆俊俏公子的画像给小姑挑选,其中还不乏有未曾婚娶过的男子。
她还怕我想不开,让五个表妹轮番来我屋里劝,都被我婉拒了。
在下没有想不开,在下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墨松后来又去探了一次泸水巷子,听说当天夜里的暴动很快就结束了,所以民居也没多少损伤,很快就恢复了人来人往的嘈杂景象。
只是鸢娘不见了。
「她应该是自己跑了,舅老爷没对她下手。」
「我知道。」
陆进都进去了,她还有什么能耐闹到我跟前呢?
更何况,她对我抱有母亲对孩子的爱,哪怕我从小没有养在她身边。
所以她绝对、绝对、不会冒进毁我,她可比陆进拎得清。
这点我看得出来,舅舅更看得清楚,这种情况下要是还对她出手,费力不讨好。
「没关系,她有手艺在,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仔细想想,她跟陆进的关系其实也很奇怪,她看似依附着他,却又能干干净净立时抽身,实则独立得很。
那她给陆进做外室,图什么啊?
女人的心思真难猜。
当然也有好猜的。
被舅母闹得吃不消,母亲最后来我这儿避难了。
「竹儿你别多想,娘亲不会再嫁的。这也不和规矩,我一个和离过的妇人……」
「和离又不是娘亲的错,有什么关系。」
一句娘亲就让她笑靥如花,当真好猜。
「我们和好了吗?娘亲还以为竹儿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
「哪里就和好了,我们又没有吵过架。」
我长大了,不能再像儿时那般伏在她的膝上,不过还是可以坐近一些吃个莲蓉糕,喝个果子露。
「娘亲是真的不想再嫁了,还是怕闲言碎语?」
「都有点吧。」
「别多想,舅母并不是急着要您再嫁出去,她是给您做脸呢,让满京都知道沈家大小姐的地位。」
「我知道,可是我也真歇了那方面的心思了……」
她嚅嗫着双唇,很久才鼓起勇气说道。
「以前在陆家,总觉得夫君是我的天,虽然很难受,但他是夫君啊,他不会错的。」
结果现在天塌了。
「塌了……就塌了吧,好像也没怎么样。」
不仅如此,她还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但松气过后又有些迷茫。
平心而论,她的处境已经胜过天下九成九的女子。
她擅经营,会吟诗,一手丹青画过大漠孤烟直,也画过迟日江山丽。
她的县主之位,是十多年前上京大雪。
她游说京中贵女圈子合力救济,对筹来的粮食善款调度有据,分配合理,以此换来的圣上封赏。
只是长久以来的环境让她失去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娘亲,你自己都说了,塌了就塌了,没什么要紧。」
那个人,只是曾经很小很小的一片天空而已。
他塌了,你才能看见被他挡住的、更宽阔的天地。
「我素来知天地宽阔的,只是我一届女流,便是知天地,又如何能迈得出去……」
「娘亲,若想看便去看,若不愿去也无妨,心境自由才是最好。」
「可以这般由着我?」
「有何不可呢?」
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世人形形色色,自然有千万活法,没有规定说女子一定要相夫教子,也没有规定说女子一定要闯天闯地自立门户的。世道艰难,有些女子娇弱,所以会借男子的臂膀来依靠,谋求安身立命之所,回以家室操持之辛劳,这样很好,值得尊重。但若是这女子刚强,自己就能撑起一片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当然也很好。」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竹儿喜欢这样的娘亲吗?」
「不管怎样的娘亲,我都喜欢。」
因为你是我的娘亲啊。
「那,娘亲不会再嫁了。」
「好,那就不嫁。等儿子以后高中了,自己开府邸,把您接出去做诰命夫人,老封君。」
「好啊,娘亲等着。不过在竹儿高中之前,可以的话,我想回西北看看。」
那是她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很久了,虽然小时候很不喜欢那儿,但多年不曾回去,居然有些想念。」
「那就回吧,跟舅舅多要几个护卫,安全还是要注意的。」
「西北风沙大,我要是过去了,说不定又会变得又糙又黄。」
「怕什么,您不需要顾忌别人的标准,您就是我最好的娘亲。」
是中书令沈钧的亲妹,是沈大将军的宝贝女儿。
更是你自己,华阳县主——沈镜。
番外
从小,师父就说我命硬。
他捡到我的时候,我被埋得可深可深,土面都快被踩实了。
如果不是跟着的大黄狗围着那块地拼命叫,他绝对想不到能挖出个娃娃来。
后来挖出来了,我也好养活得很,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遭过殃。
哪怕我从围墙上摔下来,也只会把院子的地面砸个坑。
「奇才啊!老夫这一身本领,终于后继有人了!」
师父认为我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但是说实话,他这一身本领,有没有人继承都无所谓,少林寺的和尚耍得比他好。
我这么想了,我也这么开口了。
「阿竹啊,你不说话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是吗?但我本来话就不多。
很小的时候,师父管我叫小竹儿,他觉得这样可爱,还觉得竹子生机勃勃,是个好兆头。
结果兆头太好了,竹子也太能冒头,我不到六岁就已经对标不上里面的这个「小」字了。
所以后来,他又管我叫阿竹。
「为什么一定要是竹子?我不喜欢竹子。」
「是你家里人给你取的名儿啊。」
「那个把我埋地里还踩了好几脚的人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
在师父的臆想中,我一定是落难人家的公子哥儿,因为包着我的襁褓华丽无比,摸着又滑又软,上面还细心的用青翠丝线绣了字。
——「竹」。
「能那么用心绣花和字,定是非常疼爱你。你遭此劫难,定是有歹人掳了你走,你真正的家里人,不知道多着急哦。」
有多着急呢?
小时候,山脚下的村子里,有个孩子上来玩迷了路,师父收留他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送下山,没进村子就碰见了人家父母,那哭得,简直是涕泪横流,感天动地。
但是也有人家,生了孩子没能养大,小小一个塞进小小的棺材里,家里人哭天喊地,痛过一个冬天后,渐渐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所以我呢?
我丢了这么久,那个所谓的家里人还记不记得我。
给我绣襁褓的,又会是怎样的人?
「阿竹啊,你去找找吧。」
我六岁的时候,师父生了场大病,没撑住。
临走前给我把他藏零碎钱的地方七七八八念了一通又一通,最后说道:
「你去找找吧。」
找找那个给你取名的人。
「其实我无所谓。」
我实话实说。
我这个人,吃下去的饭可能都长在腱子肉上了,心眼太直,没什么感情。
「这几年哪儿听过什么大户人家找孩子啊,根本没有,说不定他们早就又生十七八个了。」
「人总要找到自己的根的。」
「为什么?谁规定的?」
「世道都这么说。」
「世道说了,我就一定得按照世道的标准活吗?」
「…………」
「好吧,那你这儿不能算我的根吗?」
「不能啊。」
小老头颤颤巍巍,说句话都要喘半天,我很怕直接把他给气死,所以闭嘴了。
「你得有个目的,不然,你怎么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你会走错道儿的。」
知道了,他是怕我漫无目的瞎搞,找个目标好给我套绳拴住。
「你这孩子,太随性了,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就暂且……」
拿这事做个目的吧。
埋了小老头儿,把他辛苦存的私房钱都带上,我就下了山。
一下山,我确实迷茫了一下,山下的镇子太大了,城市也太多了。
我根本找不到路,师父倒真说对了一次,有个目标的话,路也比较好走。
只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块襁褓,而这块破布经年累月下来已经失了颜色,啥都看不出,就连那个「竹」字都断线了。
但是没关系,就是定个目标而已,而我向来随心。
从山下的第一个镇子开始,我便循着有钱人家一户一户的摸,评判标准全随我心。
看顺眼了就试试看能不能混进去,混进去两天觉得没意思我就再跑。
等到了一个叫上京的地方,我进的第一户人家的小公子刚好招陪读。
「这小子结实耐打,还会点花拳绣腿,保管能给小公子陪得平平安安的。」
我觉着陪读是个正经生意,所以给牙婆一点好处,让她好好推销。
「看着是瓷实的孩子,就是年纪大了点。」
「不大啊,跟小公子年纪一样的。」
「一样?」
夫人怀里那个精雕玉琢的小团子开了口。
「怎么可能一样!我才八岁!」
「是啊公子,这也是八岁。」
「你管这叫八岁?」
小公子看着我傲人的身高,难以置信。
「是的,八岁。」
我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反正我没说谎。
「这孩子可怜呐,家里人都死光了,孤身一人找活干,但是为人老实话也不多,真真是难得好人选了。」
「可怜的孩子,叫什么?」
「回夫人,他叫阿竹。」
「娘亲,他名字跟我一样的。」
真是缘分啊,我们俩居然都是竹子。
「我是小竹儿,他是大阿竹。」
「是呢。」
面前是母慈子孝,我却破天荒觉得有些扎眼。
「夫人,下人不能犯了公子的名讳,还是改个名吧。」
毫无疑问的,我顺利进了这承恩公府,夫人身边的嬷嬷说要给我改名,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喜欢竹子。
「那你喜欢什么?」
我的新主人,比我矮了一个头的竹儿少爷问我。
什么都行,不是竹子就好。
承恩公府有很大的花园,我被接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正中心又高又大的松树。
又高又大,花团锦簇,冬天还不会枯萎,很好。
「我喜欢松树。」
然后,我就叫墨松了。
发现沈镜是我的母亲很简单,虽然陆笙竹已经八岁了,她还是会在他的贴身衣物上绣「竹」字。
那针线和字形我简直不要太熟悉,从小看到大。
但我又很疑惑。
如果我是她的孩子,那陆笙竹又是哪儿来的?
她知不知道曾经有个孩子,裹着她亲手绣的襁褓,被埋在深深的土壤下?
后来,我跟随陆笙竹去了沈府,见到了沈老将军和沈大人。
我更疑惑了。
我跟沈大人沈钧是有一点像的,但仅限于健硕的体格和脸型,眉眼没有继承到他们家一星半点儿。
沈家人的面部比较平,线条凌厉,一笔一划像刻刀雕出来的,看起来刚毅爽朗,不是上京主流的审美。
我虽然脸蛋子也宽宽,但眼睛还算好看,不然太寒碜了牙婆可不会同意我去做小厮。
我可能长得有点像陆进。
但那像得也很有限,不比陆笙竹。
他是实打实跟陆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精致漂亮像年画童子,又比陆进多了几分柔和,是初看惊艳,细看又平易近人的美貌。
不过他跟沈家可就完全没联系了,矮矮小小一个人,不似青翠的竹子,充其量就是棵笋。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笙竹对自己的身高依然很介意。
我也不太瞧得上他,一点都不阳刚,多大的人还爱吃甜食喝甜汤。
跟他五个表妹站一起,完全就是六朵金花。
但这棵矮笋也有强项,读书特别在行,用功起来不要命。
我不懂什么解元会元状元,只知他一直是第一名,谁都没把他拉下来过。
他对此也很骄傲,沈家陆家亦然。
所以,我想,如果真要选一个做孩子的话,他们应该都会喜欢陆笙竹这样的小孩吧。
聪明,漂亮,谦谦公子,知书达理。
虽然私下里喜欢跟我斗嘴,但是我又没输过。
他被气到也只会自己憋着,从不为难。
就连我,看着他向沈镜撒娇讨好,渐渐也不那么难受了。
应该的,他确实讨人喜欢。
他也一样爱护沈镜,他们母子相依。
不过日子并没有一直平静下去,我多年来想不通,参不破的问题,老天突然就把答案拍到了我面前。
我们都是陆进的孩子。
不过我是沈镜生的,他是外室鸢娘生的。
陆笙竹傻了,我也楞了。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矮了。
陆进其人,相当讨厌。
不止我讨厌他,陆笙竹也不喜欢他,估计没哪个男人能看他顺眼。
但是对于陆笙竹的生母,我有点好奇。
世道艰辛,女子柔弱,有些失了父兄没有依仗的女子,迫于权势不得不委身于人。
也有好逸恶劳,贪图享乐上赶着去做外室的。
但是那个女人不一样,她哪种情况都不是。
她虽然长得小,却并不柔弱。
做的一手好面食,一个人,就把买料,剁馅,蒸面,收钱和要喝的事全干了。
遇上想吃白食的,也能拉得下脸骂回去,牙尖嘴利的样子跟陆笙竹如出一辙。
而且她做的包子是真好吃,咬一口鲜香无比,淌着汁儿。
她也卖豆浆,但那不是她做的,而是包给隔壁户的豆腐西施,卖出去一桶抽成五文钱,挺有头脑。
这么一个女人,怎么会想到去做外室?
她完全可以自立门户,而且我也没见陆进给她什么好处,反倒一直在她那儿白吃白喝。
原以为,她大抵也是喜欢陆进那张脸,可仔细看看,又不见得。
她跟陆进相处,永远是紧绷的状态,小心翼翼的讨好,柔情似水,脸都要笑僵掉。
等陆进一走,大门一关,她才彻底放松下来,摊在院子里叹气。
所以我总觉得,陆进不在她才是活着的。
等到陆笙竹重新振作的时候,我该干的事早就干完了,他还很不满。
知足吧,有我这么厉害的小厮。
但不得不说,他脑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很快就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太子和陆进的阴谋,只是在怎么处理上犯了难。
太聪明,思虑的事情就会多,我知道他不想放弃沈家这颗大树,但他既要又要的样子看着又扎眼了起来。
想什么呢,我还不懂他吗?
真让他跟陆进鸢娘去过日子,他过得下去吗?他绝对找根绳子吊死。
于是我推了他一把。
我说我盯梢的时候被发现了。
我装的,骗他的,但是没怎么说过谎,所以我低下头不给他看眼睛。
效果立竿见影,他顾不得悲春伤秋跑去沈府全招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沈老爷子宝刀未老,沈钧更是会算计,什么太子,什么陆进,都是沈家扶摇直上的垫脚石。
结果私兵不是太子的,是二皇子的。
二皇子是谁?这人从来没在我的剧情里出现过。
沈钧震惊,我也震惊,敌人更震惊。
而且他们没有四千人,才两千,两千都不到。
武器也没准备齐,好多人甚至连根趁手的棍子都没有。
寒碜,太寒碜了。
周边民居也没受什么损失,平民们跑出来看了会儿热闹,很快也就散了,甚至觉得没啥好看的。
这大概是史上最悄无声息的造反运动。
也让我对陆笙竹的聪明脑袋产生了怀疑。
他以后出去当官,老百姓搞不好会很折腾。
人群散去后,舅老爷赶着去皇宫揪二皇子,我留下了,并且精准找到了鸢娘的家。
她也被吵醒了,看到我,楞了一下,继而是无尽的悲伤。
「来杀我了吗,也好,我就知道我早晚要死……」
「陆笙竹容易瞎想也是随了你吧?」
鸢娘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在她的版本里,她本也是良家,无父无母无亲戚,但也饿不死冻不着。
有次出摊遇上恶霸调戏,本来她都习惯了。
偏偏陆进冒出来横插一脚,演着英雄救美的戏,念着路见不平的词,玉面公子从天而降,为她伸张正义。
尘埃里跌打滚爬的女孩儿,哪经得住这么宿命感的相遇。
然后就是顺理成章的相爱却不能相守。
陆进说陆老夫人不同意她进门,她不怕,她觉得有情饮水饱。
后来陆老夫人没了,陆进又说沈家以权相逼要他娶丑妇,她心疼,觉得这么好的儿郎命途多舛。
她甚至想,若陆郎实在抗争不过。
大不了就什么都不要吧,卖馄饨包子也能养活两个人。
去到哪里都能落脚,能落脚就能生根,发芽长出花苞来。
但陆进最后还是成亲了,她也稀里糊涂做了外室。
陆进说,这叫为爱不顾一切。
她信了,为表决心从来不要陆进一分钱。
「我就是个傻子。」
她自己说了出来。
在我面前哭得如泣如诉。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后来她有孕,怀相不好,被孩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但直到那个时候她都是欢喜的。
她双亲早逝,没人教她私生子会遭世道厌弃,她只想到以后出摊可以带着孩子了。
会有奶声奶气的童声帮她吆喝,等大点了还能帮她数铜板,以后她把手艺教给他,他也能卖吃食养活自己。
多简单,多美好。
结果孩子被抱走了。
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被换走送到了华阳县主身边,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
而她全心全意信赖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诉说他的壮举,洋洋得意于他对另一个女人最严厉的报复。
但这又何尝不是鸢娘的报复?
她生下来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一面,就算知道公府之家肯定比在她身边好,但也还是会痛!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
是她做错了。
这是她破坏别人家庭的惩罚,是她残害另一个无辜女人的反噬。
丧子之痛没对华阳县主造成伤害,反而是让她痛得锥心刺骨。
而且活生生的孩子,陆进说埋就埋了。
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甚至觉得鸢娘肯定也期盼这么做。
我的期盼是这样吗?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面前的男人。
对小孩下手,对妻子发难。
他不会以为自己很厉害吧?
自己到底是给了个什么样的渣滓啊?
只是老天的惩罚还在继续,她看清了一切,却走不掉了。
因为陆进许诺,早晚会让孩子认回她。
「哪怕看一眼就好,只要一眼就行,虽然我知道不该再信他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看过了,所以足够了?」
「看过了,所以更贪心。」
想再多看一眼,多一眼就好。
「但我此后,应该是不会再见到他了。」
比起陆进,鸢娘还算是个正常的母亲,知道她所作所为蕴藏的危险,也知道为子计长远。
她已经决定,等天亮就走。
「你既不是来取我性命,那来做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话说你……」
你有给你的孩子取名字吗?
「名字?我不识字,哪懂那些……」
但是小名,想过的。
「就叫宝儿,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这么唤他了。」
宝儿,宝儿,娘亲的宝儿啊,睡醒了没……
「不管怎么样,他永远,永远。」
都是我的宝贝啊。
再见到陆笙竹的时候,他简直像被妖怪吸干了精气似的。
人都肉眼可见的萎蔫了。
他卧病在床说不出话的样子像师父临死前,我很怕他真的闭过气去。
而且糟心的人一个接一个,太子长得就像个狐狸 精,来收精气的。
好不容易狐狸 精走了,沈钧又来了。
他们甥舅吵架,沈钧气得像是要掐死他,我原本打算拦着,但是被一句话吼住了手。
沈钧说,陆笙竹就是他的侄子。
是他妹妹的孩子。是沈家的外孙。
没有别的了。
我不意外的。
我只是,突然有点羡慕了。
应该是羡慕吧?
从鸢娘说陆笙竹是她的宝贝开始,这种陌生的情感冲进我的脑海,掀翻我的意识,让一切都变得扎眼起来。
陆笙竹是鸢娘的宝贝,也是沈镜的宝贝。
那我呢?我是什么东西?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我也觉得,他跟沈镜更像是亲母子。
如果是我,大概做不到甜甜的喊娘亲,做不到偎依在她身边撒娇喝糖水,我从没经历过,也没有人教过我。
人们一定是更喜欢这样的孩子。
毕竟就连我这个苦主,都很喜欢陆笙竹。
我们相伴得太久太久,他早就习惯了依赖我,不论去哪儿都要我陪,我也一直纵容他,保护他。
我不恨他的,我没有办法恨他。
他是歹竹出好笋,没有陆进的一点坏毛病,沈镜有他这个孩子,很幸福。
沈钧也知道真相,但他察觉的时候,陆笙竹跟我都四岁了。
我远在乡下某个不起眼的小山包上捉鸟撵狗,再寻不得,他收到的消息也是孩子被埋进地下化作黄土,尸骨无存。
而家里边的陆笙竹正启蒙开智,天天跟在沈镜后边喊娘亲,见了他也会脆生生的喊舅舅。
怎么选呢?还能怎么选呢?
埋起来吧,就跟曾经的「我」一样,埋起来吧。
死在泥里的是阿竹。
存在于此的是墨松。
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后,陆笙竹要搬去沈府。
承恩公府会被朝廷回收,留待他用。
我耐着性子帮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去新院子,甚至淡定地看着沈家六朵金花凑在一起小聚,闹腾一天后才找他开口。
我该离开了。
陆笙竹瞪大了眼睛,感觉比知道身世的那天还要惊诧。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公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那也不是现在散啊,我以为我们会到七老八十死一起了再说这句话。」
「谢邀,不想跟您死一起。」
「难道说墨松你有了相好的?谁家姑娘!叫她过来,挖墙角也要提前说啊!」
「公子,说话要讲证据,不能凭空污人清白的。」
「你、你……」
他抖抖索索的连话都说不利索,知道他会受打击,我已经特意缓了好多天了,可惜没什么用。
我去意已决。
我虽然不是多情易感的性子,但那名为羡慕的情绪,已经在我心中生根发芽。
再待下去,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至于认亲,拨乱反正什么的,想也不用想,一没证据,二来我也懒得搞。
我本就不喜欢竹子,我早就选择了要成为参天大树。
此间目的已了,该换新的了。
「公子也说了,天地宽阔,哪里不能去呢?」
「……你若真想去闯荡,我也不拦你的。我知道你很厉害,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多谢夸奖。」
「是事实啊……就连舅舅都盛赞你手如洪钧,武艺超群,是难得的将帅之才。但是我就不行了,学不会,一点都学不会。」
真巧啊,我也羡慕过他的聪明伶俐,懂事乖巧。
接下来收拾东西的时候,陆笙竹偷偷塞给我不少私房钱。
一面用金钱麻痹我,一面又试图找出我那个不存在的「相好」,搞得院里丫鬟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到我就逃。
他真的很容易多想,以后出去做官,我一定绕着他的辖地走。
等到分别那天,陆笙竹别别扭扭的告诉我,给我找了个活计,能赚大钱,请我务必不要拒绝。
哦,那挺好,正好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新目标,多攒点钱总是没错的。
结果赶到所谓的汇合地点,沈镜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她即将启程,前往西北。
「是你呀,好孩子。」
她喊我的声音很温柔,像母亲呼唤自己的孩子。
我楞了一瞬。
接着还是走向了她。
确实,是个很好的活计。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