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厨房里,母亲周桂芝沉默地包着饺子,手法依旧利索。隔三差五,她会唠叨一句:"你大哥就爱吃这个馅儿的。"
未归的足迹
"秦老三,我觉得他今年会回来。"父亲站在大门口,目光穿过小院飘向远方。
我抬袖掩泪,心里明白,这已是他连续二十七个除夕的期盼。
我叫秦立冬,在县里医院当护士。今年是2025年,我家的年味早已不如从前。
厨房里,母亲周桂芝沉默地包着饺子,手法依旧利索。隔三差五,她会唠叨一句:"你大哥就爱吃这个馅儿的。"
父亲秦长贵,满头银发,坐在那把用了三十多年的太师椅上,眼神空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客厅正中央的位置,永远空着一副碗筷,那是留给大哥秦立夏的。家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敢动那个位置。
记忆像放电影一样,总是把我拉回1998年那个夏天。那年大哥二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彼时,国企改革如火如荼,下岗潮汹涌而至。我们县的纺织厂关了,罐头厂的工人排队领了遣散费,机械厂裁了一半的人。街上到处是摆小摊的下岗工人,眼神迷茫却又不甘心。
大哥从技校毕业,拿着红色的毕业证书,意气风发。父亲托了关系,想让他去县里机械厂当钳工。那时候,能进国企,就算是"铁饭碗",在我们小县城,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钳工好啊,老秦家终于出了个正经工人了。"父亲对着四邻八舍炫耀,嘴都要笑歪了。
可大哥不这么想。那天晚上,他从广播里听说了深圳特区的消息,眼睛亮得吓人。
"爸,我不想去机械厂。我想去深圳闯一闯。"大哥坐在煤油灯下,声音坚定。
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胡闹!那么远的地方,你去干啥?机械厂多好,一个月固定工资,还有医疗保险。"
"爸,现在不一样了。特区那边发展快,机会多。我技校学的就是电子维修,去那边正合适。"大哥不肯退让。
我在厨房里帮母亲择菜,听见客厅里父子俩的争执声越来越大。
"你懂什么?那边鱼龙混杂,多少人去了就回不来了!你看看隔壁李家的儿子,去了广东,现在连个信都不回。"父亲拍着桌子。
"那是他不想回,不是回不来!爸,时代不同了,您老想法太守旧了。"大哥也不甘示弱。
"守旧?我是为你好!你爷爷那辈子,没见过城里啥样;我这辈子,好不容易在县城站稳脚跟;就盼着你能在这过上安生日子!你倒好,还往外跑!"
争吵中,父亲那一巴掌,打在了大哥脸上,也打碎了一个家的安宁。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哥摸着发烫的脸颊,眼中的火焰倔强地燃烧着。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就为了我的梦想。"大哥留下这句话,冲进卧室,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走了。
那晚的风特别大,刮得院子里的老梨树"哗哗"作响。母亲在大门口站了一夜,到天亮才回来,眼睛哭得像兔子一样红。
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脸色阴沉得可怕。我知道,他心里已经后悔了,却拉不下那张老脸去追。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哥如同人间蒸发。起初,父亲以为他去了亲戚家,或者朋友那里暂住。派我到处打听,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后,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大哥从深圳寄来的。信很短,只说他平安到了深圳,找到了一份电子厂的工作,让家里人不要担心。
母亲如释重负,想给他回信,却发现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
父亲拿着那封信,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上不说,但眼圈红了。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喝了很多酒,醉倒在大哥的床上。
父亲是县机械厂的老工人,从十七岁进厂,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经历过"大跃进",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见证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但他骨子里仍然是那个认定"单位就是家"的老国企职工。
在他眼中,安稳最重要。那时候,辞职南下的年轻人被称为"闯海族",在父辈眼中不啻于离经叛道。深圳那样的地方充满变数和危险,父亲怎么能放心让自己的儿子去冒险?
可他不明白,大哥那代人已经不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开了他们的眼界。大哥高中时看《电子爱好者》杂志,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邓小平参观的那些深圳电子厂工程师一样,制造出中国人自己的芯片。
那一巴掌,不仅打断了大哥的梦想,也在我们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起初,父亲硬挺着,嘴上说"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他吃点苦头"。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倔强渐渐化作无言的思念。
每天清晨,他第一个起床,总要到门口看看,好像期待着大哥突然出现。下班路上,他绕道邮局,问有没有我们家的信件。
我曾在深夜看见他翻看邮筒里的每一封信,小心地检查,又失望地放回。他常走到村口的电话亭,坐上半天,却从不拨出那个早已打听到的号码。
母亲则用她的方式记挂着大哥。每逢大哥生日,必做红烧鲤鱼,那是大哥从小爱吃的。
"多炖会儿,炖烂点,立夏喜欢鱼肉入味。"母亲嘴上这么说,眼泪却落进了锅里。
她总会留下一份,放在冰箱里:"剩下的留着,万一他回来呢。"第二天,那盘鱼总会悄悄倒掉,又一年的希望落空。
父亲去打听过大哥的消息。有个老乡的儿子也在深圳,说见过大哥,在一家电子厂当技术员,日子过得不错。
知道这个消息后,父亲紧绷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些。晚上,他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收音机,收听广东电台的节目,仿佛这样就能离大哥近一些。
1999年过年,我们盼着大哥回来。父亲特意买了一只大公鸡,说是要给大哥接风。母亲蒸了一屉大哥最爱吃的枣花馒头。可直到除夕夜的钟声敲响,大门始终没有推开。
父亲的眼神中,失望与倔强交织。他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那年之后,每逢过年,我们家都会准备大哥的位置,摆上他的碗筷,好像他从未离开。父亲总会站在大门口,望着马路尽头,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县城变了模样,土路变成了柏油马路,低矮的平房变成了高楼大厦。我们家的老房子也翻新了,只有院子里那棵老梨树,依然倔强地守在原地。
父亲退休了,从一个威严的厂工变成了一个喜欢唠叨的老人。有时候,他会在老梨树下摆一把躺椅,戴着老花镜,翻看大哥留下的那些电子杂志,啧啧称奇:"这娃子,眼光就是长远。"
母亲的腰越发弯了,但每年大哥生日,她还是会亲手做红烧鲤鱼。只是现在,鱼越做越小,好像她知道,没人会来吃那留下的一份。
2023年冬天,一位自称张工的人来到我家。他说是深圳一家电子厂的工程师,来我们县考察设厂的可能性。
"我认识秦立夏,在深圳见过他。"张工说,"他在那边过得挺好,有自己的小公司了,专做芯片测试设备。听说我要来这边,特意让我来看看他家人。"
父亲听后,手抖得厉害,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他拉着张工的手,问东问西:"我儿子胖了没?有没有成家?公司大不大?"
张工说大哥在深圳买了房,有了自己的家,还成立了一家有三十多名员工的科技公司。"他很优秀,是行业里有名的技术专家。"
父亲既欣慰又心痛。那晚,他坐在大哥的房间里,咳嗽得厉害。从那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咳嗽越来越频繁。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肺部有阴影,需要动手术。父亲却不愿意:"先缓缓,等立夏回来了再说。"
母亲急得直掉泪:"老秦,你这是要急死我啊!儿子的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他有自己的生活,咱们别耽误他。"
父亲摇头:"不行,我得亲眼看看他,告诉他,爸爸错了。"
六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固执的孩子,谁劝也不听。肺部的阴影越来越大,他却天天坐在门口,盼着那个二十七年未归的身影。
病床上,父亲握着我的手,声音嘶哑:"立冬,我错了。那一巴掌,不该打。家不是监狱,儿子不是囚徒。"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那坚硬如铁的面庞终于被岁月和悔恨浸软。他的手上布满老茧,那是几十年车间工作留下的痕迹。
"去把你哥找回来。就说,爸想他了。"父亲的声音低沉。
我决定去深圳寻找大哥。临行前,父亲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攒了二十多年的过年钱。每年春节,他总会抽出几张新钞票,小心地放在里面,那是给大哥准备的压岁钱。
"别说我病了,就说...家里一切都好。"父亲嘱咐道,"要是他不愿意回来,你就给他拍张照片,我看看就行。"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父爱。它可以是严厉的,固执的,甚至是错误的。但它始终如一,深沉而无言。
带着父亲的嘱托,我踏上了寻找大哥的旅程。深圳的高楼大厦让我目不暇接,与我们小县城完全不同的世界。按照张工提供的地址,我来到了大哥的公司。
公司前台的小姑娘看了我的身份证,惊讶地说:"你是秦总的妹妹?稍等,我这就通知他。"
等待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时,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大哥比记忆中高了,也瘦了,眼角有了细纹,鬓角已有白发。但那双眼睛,依然如当年般明亮。
"立冬?"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来了?"
我扑进他怀里,把这二十七年的思念都倾泻出来:"哥,爸妈想你了,让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的路上,大哥一直很沉默。我告诉他家里的变化,县城的发展,只字不提父亲的病情。
"爸还生我的气吗?"在火车上,大哥突然问道。
我摇头:"他后悔得很。这些年,天天盼着你回去。"
大哥的眼眶红了:"我也想他们。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回去。刚开始是赌气,后来是害怕。怕回去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
原来,大哥这些年也有写信,但都没有寄出。他说,刚到深圳那几年,日子很苦,住的是工棚,吃的是方便面。不想让家里担心,也拉不下面子回去。
"后来生意好了,又怕他们觉得我是在炫耀,好像在说'看,我的选择是对的'。"大哥自嘲地笑了,"其实,我只是太想他们了。"
三个月后,我带着大哥回家了。那天,院子里的老梨树开了花,满院子都是花香。
父亲听说大哥回来了,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让母亲给他刮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你爸这几天,念叨着要给梨树修枝。"母亲低声告诉大哥,"其实是想让树开得更好,好给你看。"
大哥站在父亲面前,两鬓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明显。父亲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
"爸..."大哥喊了一声,眼泪就掉下来了。
父亲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大哥的脸,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晚的团圆饭特别丰盛。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有大哥爱吃的红烧鲤鱼,有本地特产的锅贴,还有那个年代难得的罐头什锦。大哥坐在那个空了二十七年的位置上,一时有些不适应。
饭桌前,他们谁都没说过去的事。父亲只是不停给大哥夹菜,大哥则默默吃着,眼泪时不时落入碗中。
"多吃点鱼,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父亲声音哽咽。
大哥点点头,小心地把鱼刺挑出来,放在父亲碗里:"爸,您也吃。"
就这样,一顿饭在沉默中进行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饭后,大哥搀扶着父亲在院子里散步。月光下,老梨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父子俩的身影逐渐重合。
"爸,那年我不该一声不吭就走的。"大哥开口道。
父亲摇摇头:"是我不该打你那一巴掌。你看,我这辈子就在这个小县城,从没走出去过。哪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可您是为我好。"
"为你好,就该尊重你的选择。"父亲叹了口气,"这些年,我总想,要是当初多听听你的想法,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大哥扶着父亲在老梨树下坐下:"我在深圳的公司,就叫'一巴掌'。英文名是'One Slap'。"
父亲愣住了:"啥意思?"
"就是不忘初心的意思。"大哥笑了,"那一巴掌让我记住,无论多难,都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父亲老泪纵横,握住大哥的手:"儿子,爸为你骄傲。"
有些道歉无需言说,有些宽恕超越言语。窗外,春雪初霁,院子里的老梨树抽出了新芽。二十七年的空缺,在这个迟来的春天终于填满。
大哥决定留下来照顾父亲。他在县城买了房子,把公司的事务交给合伙人处理,偶尔通过视频会议远程工作。
父亲的病情在大哥回来后有了好转。虽然还需要治疗,但精神状态好多了。每天早上,他都会早早起床,站在窗前,看着大哥晨跑的身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立冬,你知道吗?"一天晚上,父亲悄悄对我说,"这二十七年,我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在心里对你哥说声对不起。现在终于可以当面说了。"
大哥也在改变。他不再是那个愤怒离家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会陪父亲下象棋,听父亲讲过去的故事,就像弥补那些失去的时光。
有时,当我看到他们坐在一起,相似的侧脸轮廓,相同的沉默方式,才恍然大悟:原来父子之间的羁绊,不仅仅是血缘,更是灵魂的相似。
人生如同一本厚重的书,有些艰难,有些篇章温暖。那一巴掌带走了大哥,却在二十七年后,以另一种方式把他带回家。
在这个家里,我们都学会了宽容和理解。父亲学会了尊重孩子的选择,大哥学会了理解父亲的用心,而我,则学会了珍惜眼前的团聚。
因为我们都明白,生命中最珍贵的不是成就,不是金钱,而是那些曾经失去又重新找回的足迹。它们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愈合了我们的伤痕。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