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6年8月,为了办青岛落户,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甄杰。她有自己的公司,人也爽快,一口答应帮忙。那时我还在北京做地产广告,在青岛买房之后,就打算把户口落在自己的房子里,更踏实。得知我房子的位置后,甄杰高兴地说她也有一套房子在那个小区。有了这层邻里关系,我们聊得更
2016年8月,为了办青岛落户,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甄杰。她有自己的公司,人也爽快,一口答应帮忙。那时我还在北京做地产广告,在青岛买房之后,就打算把户口落在自己的房子里,更踏实。得知我房子的位置后,甄杰高兴地说她也有一套房子在那个小区。有了这层邻里关系,我们聊得更好了。
甄杰让我带齐资料去她公司,中午一起吃个饭,电话里,她爽朗地说:“咱聊聊祖国的伟大首都,聊聊牛X哄哄的地产行业。”
甄杰的公司在开发区的一个写字楼里,地方不大,门口却挂了三个牌子:一个电力工程公司、一个展览展示公司、一个对外贸易公司。往里看员工不多,背景墙上写有一句很励志的口号,到处摆满绿植,生机盎然。
甄杰迎出来跟我握手,她手劲很大,手感很粗糙,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她短发圆脸,脸上一个斑点,一笔多余的线条都没有,两道浓眉格外醒目,就是鼻梁又短又塌,让她整个脸有点孩童般的趣致。她个子是很高的,牛仔裤包裹的长腿结实有力,身材干净利落,穿一件藏青色的宽肩西服,特提气。
闲聊起来才知道,甄杰只比我大一岁,老家菏泽,在青岛读的大学。“不是什么好大学,就一破三本,野鸡大学,我老公学校好,本科跟我一个学校,研究生上的是海洋大学!”说起老公,甄杰掩饰不住地骄傲。
甄杰的老公杜彬是内蒙古人,家境贫困,他俩在大学相识,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2004年大学毕业后,他们结了婚,甄杰参加工作,补贴杜彬继续读研。杜彬研究生毕业的那年,甄杰怀了女儿佳珉。
“我们是婆家、娘家全指望不上,我哥家两个侄子都是我妈在照顾,我婆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老两口还要出去打工补贴家用呢,根本走不开。佳珉不到两岁我就给送托了,不然小孩缠身,就只能围着锅台打转,做家庭主妇了。”
我赞她事业心强,甄杰挠挠头:“也说不上是什么事业心,我就是焦虑,打小焦虑,没钱焦虑,有了点钱,想想未来还是觉得焦虑。时间不拿来赚钱就觉得是浪费时间,闲着难受,而且我喜欢做事,做成点事特别有成就感,我老公就说我有病,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有病。”
到了饭点,甄杰非要请我吃饭,她不由分说,一把把我推上了一辆威武的奔驰SUV:“二手的,充门面,做生意,有钱没钱,都得装得不差钱。”我被她逗笑了。
在车上,甄杰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去辅导班接女儿,再一起去城市阳台的一家餐厅。说起孩子,甄杰愧疚感满满:“我们家的厨房是整所房子最干净的地方。我压根就是不是做饭的材料,进厨房拿到什么就能砸坏什么。我老公厨艺还行,有时间他做点,不过也是忙,就是可怜了我家小孩,打小送托,现在一天三顿几乎有两顿跟着我们在外面吃。”
第一次和杜彬见面,我就感受到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他是一家国企的技术人员,长得五官周正,斯斯文文,寡言少语。人到中年,他的头顶已经见秃,一绺精心梳着的头发努力支棱着,试图遮住脑顶心。不过他身型倒是保持得不错,洁白的衬衫领子直不愣登,看来是个讲究人。介绍的时候,甄杰对自家老公抬捧得要命,杜彬的态度却淡淡的。
席间,我问甄杰为什么在一个办公区挂三个牌子,甄杰手一挥,毫不在意地说只有一家展览展示公司算是正经营生,其他两家都是“皮包”——设备维修公司是给一些大型热电力企业做机械维修工程,建了个灵活团队,包了活就转给开工,中间赚利润;对外贸易公司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展览展示公司是她的主业,平时服务一些关系户,给一些企业和学校做户外广告、外展包装、公关活动、宣传资料,盈利却最低。
“公司也想要转型,长期靠点关系做皮包,多少赚点钱,但真不是办法。”说着,甄杰叹口气。
甄杰热情地招呼我吃。她是那种大包大揽的性子,格外精力充沛,杜彬面对妻子的侃侃而谈,几乎没有一句话,看得出来这是他的主动选择,而非被动的局促。他全程只关注女儿,给孩子夹菜盛汤、拿纸巾擦嘴,充满耐心,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温柔。
甄杰笑道:“我们家闺女就亲她爸。”
佳珉乖巧地说:“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甄杰不服,问:“妈妈呢?妈妈呢?”
她连问了几声,小姑娘若有所思,就是不说话,那神情像极了父亲。
吃完饭去开车,广场上车子特别多,来回调头很是不便,甄杰车技不算优秀,东调西转,十分狼狈,还差点跟一辆福特剐蹭在一起。福特车里头,一个中年男人的大脑袋探出来,大声吼叫:“开奔驰了不起啊?你!”
我为甄杰急得不得了,而杜彬站在一旁,亲热地揽着女儿,冷眼旁观,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别扭。
那天以后,我和甄杰的联系就多了起来,只要我回青岛,她就要热情地尽地主之谊。我俩脾气差不多,都爽快实在,交往得很是舒服。
得知我要装修房子,甄杰给我推荐了几家靠谱的装修公司,价格有点小贵,没有谈成,但心意我领了。后来,我从老家找了装修公司,家里没人看着,她就特别派了自己公司里“挺机灵的一小孩儿”帮忙盯了几天。她做展览展陈,缺那种会建模的空间设计师,我在北京帮她找了几个靠谱的人。平时帮她拟定个活动主题,写个活动报告之类的,也都是顺手的事。
关系亲近之后,我问甄杰,她一个学工商管理专业的怎么能拿到电力维修的项目,这八竿子打不着啊?她笑嘻嘻地回答:“我脸皮厚。”
当年,甄杰产后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热电集团下属单位做后勤。“那时我们两口子都信仰国企,觉得只有在国企混好了将来才有保障。老杜学历高,校招进国企就是正式工,但他这人不爱说话,不擅应酬,是见了领导会避开走路的那种。我呢,野鸡大学毕业的也混进去了,可惜就是个合同工,身边的同事都是‘国企二代’,拿几千块工资,穿金戴银,开宝马奔驰的,我就是个傻干活的。”
实际上,甄杰可不是傻干活的,没两年功夫,她就跟总部一位有实权的申总搭上了线,还跟申总的老婆梅姐处成了朋友。梅姐人不错,接触几次之后,干啥都愿意叫上甄杰。甄杰也不外道,梅姐母亲做心脏搭桥手术,家里孩子又生病,事儿都赶到一块儿的时候,她就去陪了几天床。那时候,她没想着人家能给什么好处,就觉得梅姐看得起自己这农村出来的,就得帮人家做点什么。
两人关系越来越好,梅姐看甄杰日子过得难,就拍着她肩膀说要带着她干,为她指了条财路——几个大型电热厂每年都有一些外包的维修活儿,梅姐有关系,揽下来,她让甄杰建个团队,有活就干,没活就歇。还别说,甄杰真有天分,一个门外汉竟然为电热厂组建了相当靠谱的维修团队,连梅姐都对她竖大拇指。
说到这儿,甄杰伸出两个手指头,夸张地戳向自己的双眼:“我看人巨准,而且特会交朋友。”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心里又感到一阵悲哀——甄杰让我看到了自己头顶的天花板。她嗅觉灵敏、八面玲珑,是善于整合人脉、关系、资源的“工厂型人”,有更大更远的发展空间;而我是那种“材料型人”,只能靠自己的经验,技能、知识挣钱,盘子就那么大。
这时,甄杰却叹气,说接了梅姐的项目后,她干脆利落地从国企辞职出来单干,因此惹得杜彬一直到现在都不高兴——杜彬觉得夫妻俩都在国企上班最好:“说我越混越像个八爪鱼,到处打躬作揖、低三下四。你说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有钱赚还逼逼啥?”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甄杰有经商天赋,但在感情方面似乎有点“蠢”,甚至有点自卑。随着了解的逐渐深入,我愈发觉得她是那种“配得感”很低的女人,这也许跟她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关系。
甄杰是一个山东农村家庭的女儿,上头有个顶门立户的哥哥,她从小就是被父母放养的孩子。五岁那年,爸妈带着哥哥走亲戚,留她独自在家,除了冷馒头,没有其他吃的。她肚子饿得都叫出声了,一个人步行了快十里地去姑姑家,把姑姑给吓了一跳。姑姑赶紧给她煎了两个请客剩下的大鱼头,还有肉丸子。那是甄杰头一次吃煎鱼头,至今还记得那滋味:“哎呀,可香了。”
甄杰早已习惯了父母的忽视,偶然一星半点的甜头都能让她感到知足。她考上了大学后,父母经常说,家里之所以供她上大学,没供她哥,那是因为她哥复读了两年都考不上。
我见过很多人,遇到什么难什么坎,都会归咎于糟糕的原生家庭。甄杰不是这样的人,她习惯性地忘记背后,只往前走。
想着父母不容易,甄杰在大学里就开始打工,开头在食堂里做兼职,后来嫌挣得太少,就在市场上批发了电脑光盘、小饰品、卫生巾什么的在宿舍区兜售。三转悠两转悠,她就认识了同校的杜彬。她说那时的杜彬长得像《冬季恋歌》里的裴勇俊,当然看不上脸皮厚、着装土、为了挣三瓜俩枣跟宿管大爷大妈躲猫猫的自己。
“我们家老杜,是我一点一点‘磨’来的,当年这家伙傲着呢。”
从一开始,甄杰和杜彬的感情就不对等。但在一起之后,两个穷苦家庭出身的年轻人也曾有过心心相惜。一碗牛肉面分着吃,生活的苦一起扛,相互取暖、相互依靠,终于在青岛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时过境迁,日子渐渐富足,杜彬却对甄杰愈发不满了,他完全不懂得欣赏妻子,也不肯定她的价值,这让甄杰在婚姻里变得更加自卑——对自己的容貌、魅力不满意,甚至是习惯性地自我贬低。
一次闲聊的时候,我掏出手机给她看我们单位一小姑娘的婚纱照。小姑娘盘靓条顺,明媚动人,照片拍得相当有氛围感。甄杰拿着我手机看得入了迷,啧啧称赞,一个劲地说:“真美,真好看,这姑娘长得跟油画似的。”一边说,她一边拢了拢自己那略显凌乱的短发:“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长得像油画,看我,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漫画?”
这话让我感觉别扭:“你长得也好看,真的,不像油画,像书法,另一种风格。”
她不信,摇摇头,颓然道:“我们家老杜总说我不像个女的。”
甄杰没有拍过婚纱照,当年没钱,两人领了证只吃了顿饭。后来有钱了,她几次动员杜彬去补上这个遗憾,开头杜彬还有点兴致,后来一拖再拖,就意兴阑珊了。
“也是,老夫老妻了,搞这个干啥?”甄杰又自嘲道,“看我五大三粗、粗枝大叶的,拍了不好看。不拍了,省得让老杜笑话。”
2017年国庆节,我在青岛跟甄杰一家聚餐,忘记了是挑起了什么,还不到十岁的杜佳珉大模厮样地坐在椅子上,指着甄杰的鼻子,扯着嗓门喊:“你说得不对!你什么都不懂,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甄杰唯唯诺诺,旁边端坐着一副面瘫高冷脸的杜彬,任由女儿对母亲大呼小叫,让人很是看不过眼。
但人家的家务事,看不过眼也不能说。事后我劝甄杰不必把孩子惯成大爷,甄杰叹气说是自己不好,平时完全没有时间陪女儿。我不以为然——孩子不懂事也就罢了,最让人看不惯的还是杜彬,我知道,他也同样看不惯我。
吃饭时,我和甄杰有时说话声音大点,他就气愤又不耐烦地说:“你们两个真是——”
甄杰一愣,先是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对着杜彬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手势。这个小女生似的、近乎当众撒娇的小动作,并未让杜彬的脸色和缓过来,他看也不看甄杰,只一味冷脸不语。
饭桌氛围差到极点,甄杰一脸尴尬。
从那以后,我尽量避免跟杜彬一起吃饭。我为甄杰感到不值,又没办法跟她深聊。“不配得感”如影随形,让她在丈夫和孩子面前常有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那是一种身为女性的愧疚,作为母亲、妻子的愧疚,让她不自觉地做小伏低。
2018年11月,北京初初萧瑟时,一个礼拜天的上午,“亲,我在阿那亚,就是你说的那个孤独图书馆,你来吧,我请你玩。”
仔细看,信息发送的时间是凌晨,后边还有两个语音电话,由于我晚上睡得早,没有接到。我心里莫名有点紧张——这不是甄杰的风格啊,除非公司搞团建或者家庭旅行,她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外出旅游的。之前我是跟她说过阿那亚多好多好,她也计划着一家三口去玩一趟,但眼下的季节,并不适合去海边旅行。
打电话过去,甄杰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哭过了,但她说话依旧条理清晰。她说自己跟女儿在阿那亚住了一宿,待会儿就要回青岛去了,家里、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我听得脑袋里一团浆糊。她顿了顿,又轻声说:“现在不方便,孩子在这儿,等我回头打给你。”
当天晚上9点多,甄杰回到青岛,电话打过来,头一句话就是:“杜彬被抓了。”
杜彬是从家里被警察带走的。据说,他把单位的技术资料偷偷卖给了竞争对手公司,被单位保卫科查了出来,然后就以“侵犯商业秘密罪”被逮捕,人拘留了。他被抓的时候,女儿也在场,被吓呆了,哇哇地哭,一个劲地喊着:“我爸不是坏人,我爸不是坏人。”甄杰的脑子有点乱,第一反应是:孩子周一怎么上学?邻居们都听见了吧?
这是甄杰平生头一次这么慌,慌得带着女儿开车出门了,只想着把女儿送到姥姥家,等车开到火车站,才想起女儿跟姥姥不亲,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跟父母解释。
“以前我回趟老家,经常坐火车到菏泽,再转汽车我们那个县,到的时候一般都是快晚上了。我哥就在县城里头买的房,但我嫂子不欢迎我,我一次也没去住过,实在晚了我都住同学家。后来混得好点了,我嫂子又欢迎我了,但说到底我跟他们不亲,父母只想我哥。”
慌乱中,甄杰就订了两张去秦皇岛的车票,到了阿亚那,她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了。深夜,她给我发信息,想聊一聊,但时间太晚了,发了消息之后她又懊悔,左思右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杜佳珉闹了一夜,甄杰只能编故事,说警察带走她爸爸去是帮助他们指证坏人,就像电影里线人帮助警察一样。女儿终于信了,这孩子平时就崇拜爸爸,顿时觉得爸爸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赶紧解决事儿”是甄杰的生存本能,但这事儿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问我:“亲,你说杜彬怎么会干这种事?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干这件事。他要用钱?我有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以前连我忽悠客户都看不起,一味地嘲笑,他怎么会犯罪?”
后来我们才知道,杜彬是炒股赔了钱,才铤而走险。甄杰更想不通了:“他很看不起整天想着发大财的人,他怎么也走这条道儿了?他想炒股也问问我啊,我有炒股的朋友,至少可以帮他参谋参谋,他为什么要一条道儿走到黑呢?”
很多个“为什么”盘旋在甄杰的大脑里,但她没有时间去解答,只能马不停蹄地解决一个接一个的麻烦——手头资金不够,得筹钱填补杜彬闹出的亏空,她打算卖一套房,后来还是梅姐慷慨解囊帮了一把;得给杜佳珉转学校,以防熟人知道了消息,流言传到孩子的耳朵里;还有公司的事要处理,婆家、娘家都需要瞒……
杜彬被判刑两年,算是轻判了。甄杰骗女儿和双方老人,说杜彬被公司紧急派遣到非洲做大项目,大家都信了。杜彬跟父母也不亲,二老对儿媳没生男孩这事儿很有意见,他俩婚后一向各管各的父母,管的方式就是定期打钱,情感链接少得不能再少了。
两个跟原生家庭都不算亲的人,紧密地连在一起,看得出,甄杰深深依赖着杜彬和这个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她对我说:“两年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一家人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2021年5月,我趁休假去看青岛的房子,想顺便张罗着再买点家具。那时杜彬已经刑满释放,他们全家搬进了新房,我们终于住进了同一个小区。
那天我去她家送粗面馒头、糯米粽子和两只拔毛去脏的家养鸡,不巧赶上了饭点。甄杰热情留饭,她在厨房里手脚笨拙地切菜,小砂锅“咕嘟咕嘟”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我做饭手艺比她略微好点,只能洗手帮忙,两人凑活着弄出了几个菜。甄杰感恩戴德地说:“亲爱的,你可帮我大忙了。我做的饭实在拿不出手,辛辛苦苦做了,人家全不领情,嫌弃得要命,嚷着要点外卖。”
大家落座餐桌,杜佳珉尝了一口,就嚷着鸡汤太淡,她摇头晃脑地重复着:“没味道,没味道。”
杜彬皱着眉头责备甄杰:“你就不能把饭做得好点?天天没滋没味的。”
甄杰小声辩解:“你现在适合吃得清淡点儿。”
这时,杜佳珉大声道:“清淡点不意味着没滋没味,做错了事还不让人说吗?做错了事,就要认罪悔改。”
真让人食不下咽。我只好找跟甄杰闲聊,说疫情期间各行各业都不好做。谁料这话刚一起头,甄杰就对着我挤眉弄眼的,示意我闭嘴,杜彬一张脸冷得像冰窖。
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家庭氛围,吃完饭,略微坐了会儿,我便告辞。甄杰送我出去,路上叹息道:“老杜最近一段时间格外敏感,找工作,行业发展什么的,这些统统都不能说,说了他就不高兴。我在家都是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哪句话就得罪了他,真累。”说着,她举起粗糙的双手揉了揉脸,她满脸的疲惫,真的沧桑了许多。
因为疫情的影响,甄杰的公司受到了很大冲击。先是外贸公司直接关了张,展览展示公司一直处于微薄盈利的边缘,只有那家设备维修公司依然坚挺,所以甄杰对梅姐更加感恩戴德。
疫情拘束着业务拓展,无论做什么都是左右掣肘,所以在杜彬出狱之前,她就盯着新房装修,投入到了家庭生活里。“杜彬在里头遭了罪了”,刚回家的时候,他整个人瘦得两腮深深地凹了进去,目光呆滞,连智能手机都不太会用了。甄杰心疼丈夫,每天张罗着给他做一日三餐补身体,不大熟练地操持着家务。
“做饭这方面,我是彻底宣布无条件投降了,通过胃征服男人、征服孩子,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到了。”甄杰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失落。
我心里一阵唏嘘:一个女人赚钱置业,替夫还债,努力撑起家,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全家还要考评她的厨艺,这还有天理吗?但我知道这些话甄杰听不进去,她还是那样,总觉得自己有愧于丈夫和孩子。
我只好闭嘴。
2021年国庆节,甄杰给我打电话,问我回不回青岛,想约我一起喝咖啡。电话里,她语气略显疲惫,不复往日粗门大嗓的爽朗。
她说杜彬终于出去上班了,工作单位在市南区,离家远,他打算换辆新车,每天早出晚归。我说这是好事,甄杰叹气道:“你哪里知道?他这种情况根本找不到好工作,现在的待遇比从前低一大截,关键是不像以前那样体面。他把气全撒在我身上,我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对。”
失意男人的一口恶气喷到女人身上,当真比屎还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年年底,甄杰给我发信息,说她离婚了——杜彬执意要离的。孩子归她,那套老房子归杜彬。她说她也累了。我早就想说,这种男人不要也罢,但怎么好说出口,只说:“你好好保重。”
到了农历年,甄杰给我打电话,哭了,说杜彬再婚了:“离婚才两个月,他就找人了,搬进了我挣钱买的房子。那女人都怀孕了,怪不得,杜彬平时那么宠佳珉,离婚的时候却不要抚养权,佳珉哭他也不动心,原来是有了新孩子了。新家庭、新孩子、新老婆,我挣钱买的房子啊……”
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到那种被迎头痛击的难堪与羞辱。
那个春节,甄杰过得很苦。自从杜彬离家之后,杜佳珉的脾气就变得愈发暴躁,她认为父母离婚全是母亲的错,一不顺心遂意就冲着甄杰大吼大叫。寒假,杜佳珉独自在家,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上午十点多起床,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到门口拿外卖——外卖是她打电话指挥甄杰的助理帮忙点的,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颐指气使,还挑三拣四的。邋邋遢遢地在床上吃完东西,接着看漫画、读小说,玩平板电脑,混到下午,继续指挥助理点外卖。
一天,甄杰回家拿资料,看到日上三竿依然酣睡的女儿,气愤不已。一个没忍住,她就把女儿从床上拖了下来。杜佳珉哭着骂她:“怪不得我爸不要你了,你就是个泼妇!”
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在了甄杰的心上,她被逼得发疯,对着女儿吼道:“你爸也不要你了,他现在娶了新的老婆,都要生孩子了!”这句话说完,甄杰懊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杜佳珉被激得嚎啕大哭,嚷着要打电话给爸爸。甄杰无奈,把手机扔给女儿。杜佳珉打了几次,电话才终于打通。甄杰不知道杜彬跟女儿说了啥,反正放下电话之后杜佳珉哭了很久。甄杰的心又软了下来,觉得两口子离婚,孩子最可怜了。
后来,杜彬给甄杰打电话,义正言辞地说什么“大人的事别扯到孩子身上”。甄杰故意讽刺他:“带着别的女人住我买的房子,很爽吧?!”杜彬恬不知耻地答:“这是我应得的,忍了你这么多年。”
甄杰问我:“你说我就那么差吗?不就是不化妆,不打扮,说话嗓门大点,缺乏点女人味吗?他说他在忍我,忍了我那么多年。”
我干脆利落地回她:“杜彬是垃圾。”
2022年夏天,我在微信上把结婚的消息告诉了甄杰,又发了我的结婚照。她兴奋得要命,一连发了十几个拥抱的表情。听说我在年内要搬回青岛住,这家伙更兴奋了:“回来吧,到时候我负责找项目,你负责做策略,我就缺你这样的优质搭档,我们组队打怪升级,赚大钱!”
听这精力充沛的语气,从前的那个甄杰又回来了。
接着,她也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她跟一个男人亲密地牵着手。我点开照片仔仔细细看,那男人面相还是挺善的……但怎么说呢?就是显老了点,丑了点。他个头跟甄杰差不多高,两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笑起来露出一口四环素牙。
甄杰含羞带涩地说她也快拍婚纱照了,我憋不住好奇,赶紧打电话给她。那时她正在展陈工地爬上爬下,拿着冲击钻在“滋隆滋隆”地钻孔打洞,说是工人嫌钱少磨洋工,吃饭去了,公司里的几个小姑娘什么都干不了,她就上了。
没说两句,电话就挂了。到了晚上,我们才有时间可以闲聊。
甄杰的男友老赵是梅姐介绍的,他比她大六岁,在港口工作,前妻跟人跑了,两个女儿跟着他,一个叫赵欣,已经高中住校,另一个叫赵蓉,比杜佳珉大一岁,上初中。一开始,两人客客气气地吃过几顿饭,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但一个意外,让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是三月的一天,甄杰突感头晕目眩,又呕又吐,去医院一查,医生怀疑她脑袋里长了东西。甄杰很害怕,想着杜佳珉没妈了该多惨,又不甘心,想着自己离婚后还没幸福一把,没让杜彬那个渣男看看。
这时,老赵得知了消息,赶来医院跑上跑下。好在检查结果不错,瘤子是良性的。甄杰那次手术前前后后都是老赵照顾的,他忙前忙后,细心周全。这是甄杰平生头一次被男人悉心呵护,从前的她是打不死的女小强,扳不倒的女金刚,这次她倒下来,被老赵接住了。一切顺理成章。
“你别说哈,老赵真是员福将,就我躺病床上那十来天,竟然谈成了两单展陈的业务。我那破公司,都快小半年不开张了,开张就是两单,你说,老赵是不是福将?”
我笑她是工作狂,又隐隐感到心疼,觉得这么努力的她配拥有个更好的。
2022年,我和甄杰前后脚在青岛举办了婚礼。
疫情还没完全开放,我的婚礼除了办了个教会结婚仪式,剩下的就是在普普通通的酒店摆了两桌酒席,请部分亲属吃了顿饭。甄杰不是信徒,但她对教会婚礼却是心向往之,两口子在教堂拍了豪华版婚纱照,又在希尔顿酒店摆了十几桌,桌桌龙虾大鲍鱼,搞得跟不要钱似的。我老公坐在席面上抖着腿,时不时用胆怯卑微的小眼神瞟向我,我不理他。我知道这家伙心里在想啥——他怕享用这顿豪华大餐后,回家会被我骂:“看看人家的婚礼,再看看我们的婚礼,寒酸!”实际上,我只会想,甄杰的这份气派,是她奋斗多年应得的。
婚礼上的甄杰一身红,她个子高,骨架子大,撑得起那一片热情洋溢的色彩。人走出来,脸颊饱满圆润,疲态全无,眉眼间都是欢喜松弛,扬眉吐气。两口子挨桌敬酒,老赵虽然丑点,但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举手投足里是难得的平和稳重。
国庆节,我正式搬回青岛,甄杰邀请我们夫妇去她家里做客。那时她已经不住我们那个小区了,而是带着女儿搬到了西海岸新区有名的富人区唐岛湾——婚后,老赵在唐岛湾的一个高档小区全款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多平的顶层复式,作为他们的新居。
我们有意错过饭点才登门,我老公一进门就被豪宅的气派给震住了:“就这落地窗、大宽厅就有咱家两个大。”甄杰迎出来热情招待,说我们来得不巧,他们刚吃完饭:“你们没有尝到我家老赵的手艺,他做饭可好吃了,杜佳珉就爱吃他赵爸做的饭。”
老赵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刷锅洗碗,拾掇完厨房,又手脚利落地擦了饭厅的地板。忙完,他又赶着为我们泡茶。高声大嗓的甄杰和周全稳重的老赵坐在一起,有种相得益彰的融洽感,我觉得甄杰的气色比婚礼那会儿还要好,看得出来,她在这段关系里是很受滋养的。
我们相谈甚欢。老赵说起甄杰来青岛二十多年了,可岳父岳母只来了三趟,每次来都急三火四的。这几年疫情搞得大家出门都不方便,明年不管怎么着,他都要接老人来玩玩:“将来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真是舒服得要命,全国哪哪儿都比不了咱这儿,尤其是咱们西海岸。”我跟老公对了对眼神,都觉得老赵人不错。一场闲聊下来,老公开始亲热地喊“赵哥”。再后来,赵哥还给我老公的公司介绍了几单维修业务,相当靠谱。
甄杰也说老赵这人出手大方,又会来事儿,跟她一起回了趟菏泽老家,把一大家子招呼得周周到到,滴水不漏:“你想不到吧,我妈一辈子看不上我,从不夸我,平生头一次夸我,就是因为老赵。说我总算睁开两只眼,给自己找了个好对象,‘老赵比那个鳖宝(杜彬)强了一百倍’。”
2023年一开春,闷了几年的人都出门撒欢玩,甄杰家的顶层复式豪宅一下迎来了两位老太太——甄杰的婆婆和亲妈。她公公早就去世了,她爸来不了——要在工厂做工挣钱帮衬儿子的生活。
家里热闹起来,我却替甄杰担忧,这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可不好玩:“你确定你能搞得定?”
“没事,就俩老太太,再难搞的客户我都能搞得定,再说还有我们家老赵呢。”
这倒也是,哄着客户吃喝玩乐这是甄杰做业务的看家本领。两位老太太来,也不过就是吃、喝、玩。
然而,甄杰还是想简单了——老赵临时被外派出差一个多月,两个老太太暗戳戳地搞起了“华山论剑”,把家搅得邪风阵阵。
她婆婆是日照莒县的朴实农村妇女,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浪费钱。“出门吃喝玩乐,得花多少钱?”老人一想就打了退堂鼓,还是待在家省钱。可在家里也闲不住,她就开始“友情指导”,教新儿媳妇如何当后妈、当媳妇。她要不就说“儿媳妇,我来教你”,这表示老人家要开课了;要不就说“儿媳妇,不是我说你”,这表示甄杰有什么事做得不合适。
她婆婆看不惯的事包括但不限于:不应该每周请小时工上门打扫卫生;读高中的赵欣周末回家时,甄杰应该准备一点汤汤水水、有营养的菜,而不是纵容两个窝出来的仨姐妹欢天喜地地吃外卖。
每当婆婆指导工作的时候,甄杰的亲娘便十分不自在,等甄杰苦哈哈地应付完婆婆之后,亲妈便挨挨蹭蹭地进了她的卧室,锁上房门,气愤道:“她啥意思,当你是保姆老妈子吗?她那两个孙女那么挑食,怎么伺候?我做了面条,人家动也不动,外卖怎么不好了?大鱼大肉都堵不住嘴,她还想吃啥?再说了,她咋不为自己孙女准备啊,折腾你干啥?你在外头的本事都去哪里了?怎么在家这么软,这么不中用。”
亲妈四十年如一日,坚信闺女是个窝囊废,这次抡起宝剑就把甄杰打得头晕脑眩。其实,老太太这次来青岛,是来探虚实、打前站的——这两年她老人家是想明白了,两个孙子都长大了,不用人看了,儿媳妇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将来养老估计指望不上儿子了。自家亲闺女好说话,再加上老赵这女婿好,越看越好,她就想来看看,将来能不能指望上闺女。谁知闺女在婆婆面前这么不中用,亲妈憋了一肚子的气。
闹烦了,甄杰干脆来我家躲着,坐在沙发上,她喝着咖啡,伸直两条腿:“还是你家舒坦,清静。”
我取笑她:“怎么着?大豪宅不舒坦不清静?”
“屁,什么大豪宅。你不知道,现在我家的饭桌简直就是鸿门宴,一碗肉、一盘鱼,一锅海鲜放在谁面前,两个老太太四只眼都盯着,谁家的孙女多吃一口,少吃一口,两个老太太心里都默数着。我要是多准备点,婆婆亲妈齐声教育,说这么多,浪费;少了,又都在别扭劲。都什么年代了?又不缺吃少喝的,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都在干啥呢?”说罢,她苦笑。
我不解地问:“你白手起家搞定三家公司,雷厉风行,好歹也是个女强人,咋在家里就搞不定呢?你是你家的女主人,无论什么人来你家就得守你家的规矩。婆婆说这些,你就委婉地回嘴。还有你妈,别让她干涉你的家事。老人家最爱蹬鼻子上脸,你得给她设定界限,不能老由着她说你。”
甄杰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我那点能耐全用在挣钱上了,在单位公事公办,很多话能说得出口,在家里——怎么说呢,老赵对我这么好,她妈,我真不好回嘴,我妈呢,骂我骂惯了,我也习惯了,就让她骂吧。”
我听得心里一阵难过,硬着心肠又补上一句:“老赵是你老公,对你好是应该的,你也不差啊,你没见他婚礼上高兴得屁颠屁颠那样,他娶了你,绝对脸上有光啊。”
甄杰好像根本没听进去,怔怔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能让我妈蹬鼻子上脸,骂我可以,来我家长住不行。”
她好歹有了点立场。
两个老太太暗斗了半个多月,最终以甄杰亲妈主动撤退,才结束了战争。
那一夜,亲妈把甄杰叫进房门,脸色阴沉沉地让闺女赶紧给自己订票。甄杰连原因都不敢问,赶紧打开手机订。老太太一看女儿问都不问,留都不留,当场就火冒三丈,指着甄杰鼻子就开嗓痛骂:“说你没能耐,你这一辈子都没能耐,以前跟那个鳖宝杜彬,你就低三下四的,现在还是,低三下四!”
甄杰赶紧指指隔壁,意思是婆婆还在。亲妈总算住了声,让甄杰赶紧出去,她要睡觉。甄杰一出门,就发现婆婆在外面探头探脑。
次日,亲妈似乎消了气,甄杰赶紧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路上,老太太放开了闸,先是将亲家母数落了一顿,又说赵欣、赵蓉两个孩子被她们奶奶惯上了天。
“你看看老赵那俩女娃,她们爸在的时候,一口一个‘阿姨’叫着,演得跟一家人似的。她们爸不在的时候,眼皮子都不夹你,当你是空气,除了哧哧着鼻子挑三拣四,根本不理你。你还在那里低三下四地讨好人家。”
“养不熟的,人家娃都那么大了,养不熟的,不恨你就不错了。要我说,你赶紧跟老赵生个自己的,最好是儿子。我听老赵他妈说了,他们弟兄俩一共生了四个,全是女孩,就缺个带把的,你要生了个带把的,就算立住脚了,那两个小丫头到时候也不敢怎么样。”
“你得争气啊!只要你生了,到时候我也扬眉吐气。”
老赵可算回家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老妈送回莒县老家。家里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两口子可以清清静静地喝喝茶、聊聊天了。
甄杰不好意思地说,婆婆在的时候,自己表现不好,不会做饭,不会带孩子,连卫生都得请人来打扫。老赵大手一挥,吐槽自己亲妈挑剔成瘾半辈子了,改不了,让甄杰不要当回事,好在老太太一年才来个一两趟,对付对付就算了。
甄杰心里一暖,放下心来,但老赵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她几乎一夜无眠——老赵说,他妈唠叨了一路,说这次来,本打算要跟儿媳妇好好谈谈的,结果亲家母在,她找不到机会,开不了口。说完又夸儿媳妇朴实,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一个能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就是岁数不小了,“赶紧生个吧,生个儿子”。
甄杰问老赵是什么意思?老赵说:“当然想生个儿子,难道你不想吗?”又说:“还有一年欣欣就考大学了,蓉蓉也念高中了,之后佳珉也会去读高中,到时候家里就剩下咱俩,多孤单。”
甄杰不想。至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她事后对我说:“这事怪我,我早就应该问问他想不想要孩子,如果他想要个儿子,我那会儿就应该重新考虑我们的婚事了,至少不会那么急呼呼地结婚。”
我打断她的话:“这事怎么能怪你?他至少有一多半的责任。想要儿子,他应该婚前直说,至少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当然,他也可以找个年轻点的,现在才说,不是让你为难吗?”
甄杰垂头。结婚半年多,她对老赵的依赖越来越强烈,或许开头的时候,她嫁给老赵是有“一雪前耻”的意图在,但现在,老赵的温暖和煦已经完全改变的她的生活。她享受和老赵在一起的岁月静好,而且只要老赵在,家里那三个刁钻自私的女孩儿都会变得听话懂事,家也温暖祥和。
甄杰决定高龄备孕。
她这个人最怕人家对她好,一对她好,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加倍地奉还。为了回馈老赵的一番深情厚爱,她决定给老赵生孩子。老赵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海参、蛋白质、鹿胎膏,补身体的好东西像不要钱似的往家里拎,没俩月,甄杰便吹气似的膨胀了起来。
甄杰接了一个校园公关活动,让我帮忙出方案,干点私活。我去了她家,跟她商量着改报告,弄完就坐在沙发上跟老赵闲聊。那时距离我头一次胎停流产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医生考虑到我的年龄,建议别只忙着调养了,得赶紧再“备”起来。得知这个消息,老赵笑呵呵地说:“你们姐俩一起‘备’,到时候我家生个儿子,你家生个闺女,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娃娃亲,指腹为婚。”
可又“备”了半年,我们两个均是腹中空空。
2023年底,我跟甄杰用微信电话闲聊,我说来回跑市南区上班太累了,所以跟单位提了辞职。北京有地产广告项目让我接,按单计费,青岛的公司也有点活可以分给我,在家办公,能把路上来回跑的时间省下来做点营养餐、运动运动,没准有利于备孕。
我感叹,要不是打心眼里喜欢孩子,真不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备上了,以后养孩子,职业前途也就穷途末路了,基本被边缘化的命;如果备不上,更是两头捞不着。
甄杰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说“回头聊”。
隔了两天,她约我出去喝咖啡,我有点意外:“备孕喝啥咖啡?”
“不喝咖啡喝牛奶,总之出来就是。”她开车来接我,找了家安静的咖啡馆。
她说,老赵让她把展览展示公司关门歇业,只留着设备维修公司,理由是备孕不能过于操劳,还是关系户生意好做,不用太费事。但她不这样想,疫情过后,经济形势不好,各单位都在收缩传播成本,各种传播服务类公司都在不断地收缩:“收缩规模可以,但关门不行,我不想下牌桌,不下牌桌就有机会。这是我多年的心血,公司对我来讲跟孩子一样重要。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变态?我对生小孩这事儿,没有你那么大的热情。”
我问她有没有把这个想法跟老赵说。她说,她张不开口,老赵对她、对杜佳珉都没得说,不努力给人生个孩子似乎说不过去。而且,一个女人说自己不喜欢孩子、不爱生孩子,这话怎么能说得口?
我不以为然:“什么年代了,你看网上那些小姑娘个个天天吆喝着不婚不育呢。”
“我们又不是那些小姑娘。”甄杰闷闷地说。
又转移到公司业务。虽然这两年行情不好,但是她手头还是有几个很有希望的客户,尤其是有一个政府关系的,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打通天底线,人家略有意向,她想再争取争取。
说到业务的时候,甄杰两眼亮晶晶,一扫疲态。我心里叹息,她爱家庭、爱老赵,但她也是发自心底地爱做事。做事情才是她成就感、安全感的来源。
那天,天阴沉沉的,我们闷闷地对坐了很久。
2024年夏天,甄杰跟我说,她打算处理处理公司的事情,然后去做试管婴儿,还问我去不去,要不做个伴?
我问她:“想通了?”
她说老赵想要,老赵家里也想要,亲妈更是三天两头从菏泽打电话来轰炸她。如果不做点努力,好像对不住所有人。又说,老赵有个朋友,四十五岁了试管了几次,得了个男孩。老赵已经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卵巢功能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让她赶紧。
七月,我们两家约了去医院建档,进行全面检查。做完基本检查,又一个例假后,做宫腔镜,然后才能正式“进入周期”。那段时间,我俩三天两头相约去医院,中西医双管齐下,中医针灸艾疗。
我们各自躺在一张病床上,斜斜眼,就能看见对方干干净净的大白肚子。甄杰十分恐针,每一针下去,她都吓得紧闭双眼,浑身打冷战。扎针的医生是个年轻小姑娘,不停地埋怨:“哪有这么害怕的?就一根针而已,又没有多疼,忍一下了,你这样搞得我也紧张了。”
一个小时的针灸艾疗下来,甄杰浑身都汗透了。从床上爬下来,她蹒跚地走到外面,想去阳光平台上缓缓,不然她没有力气开车。
这样折腾一番下来后,医生终于宣布我们可以“进入周期”了——就是隔三差五验血、B超监测卵子、打各种促排卵针,每次去都要一大早,六点多钟就得出门,先抽血,再B超,然后打针,循环往复。
这是一个特别折腾人的过程,我们俩都没话。备孕一年多了,我们注意饮食,保持运动,还不敢染发,任由白发肆无忌惮地长出来。相顾无言,两人眼里都没有光,只觉得十分疲惫。
大约打到第三针的时候,我们照例一大早去医院,验完血之后,就要上楼排队做B超了。甄杰忽然说:“我不做了,我想回去,你自己坐地铁好吧?”
我惊异地看着她。她脸色发白,嘴唇开始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想做了,我先回去。”
我没有劝,只问:“你能开车吗?”
她擦干眼泪,重重地点头:“能!你放心,我会安安全全地回家。”
甄杰到家之后,给我发了个微信报平安,又说:“你喜欢孩子,你不要受我的影响。”
就这样,甄杰放弃了。
隔了几天,我打电话给甄杰,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好好搞我的公司,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跟老赵过日子。”
“老赵怎么说?”
“没说啥。我都决定了,他也只能作罢,我肚子上打针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看着也很心疼。”说完,甄杰又笑道,“我觉得他还是挺爱我的。”
(文中人物为化名
来源:娱乐舞台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