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沿着老街一路走,各种小吃摊子的灯光把人脸映得明明灭灭。看到老位置上的李嫂,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正低头给烤串翻面,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被她随手一抹,留下一道灰印子。
夏天到了,我们这个县城的夜市又热闹起来。
沿着老街一路走,各种小吃摊子的灯光把人脸映得明明灭灭。看到老位置上的李嫂,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她正低头给烤串翻面,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被她随手一抹,留下一道灰印子。
“李嫂,给我来十串羊肉,五串鸡翅。”我喊道。
“哟,老刘啊,坐坐坐。”李嫂头也不抬,但熟练地抓起一把新的羊肉串往烤架上一放,发出”滋滋”的声响。
李嫂今年该有38了吧,在我们县城的夜市摆烧烤摊已经有七八年了。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小,一个上小学,一个刚上初中。那时候她不怎么会烤,羊肉串经常一边焦一边生,但她笑起来特别朴实,即使手忙脚乱也不慌不忙,总是说:“慢点,慢点,让师傅再教教我。”
风吹过来,带着羊肉的香气和木炭的烟味。李嫂的摊子不大,就一个二八的折叠桌,上面架着两个烤炉,旁边放着一个装调料的塑料盒,还有几个装串的泡沫箱。泡沫箱上贴着胶带,胶带边缘已经发黄卷曲。
“孩子最近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李嫂的表情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有人给她脸上打了盏灯。
“老大今年高考,考得不错。”她把烤好的串装盘,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儿没停。
“多少分?”
“649。”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冰啤酒瓶掉在地上。
“那能上清华北大了吧?”我感叹道。
李嫂点点头,眼圈有点红:“前两天老师就打电话来说,清华那边已经联系过了,优先录取。”
“恭喜啊!”我赶紧站起来跟她碰杯,却发现她手里只有一把烤串的钳子。
李嫂害羞地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忙着给另一桌的客人上菜去了。
县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李嫂的故事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
她原本不是我们县城的人,是从邻县嫁过来的。前夫在县里的砖厂上班,两人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后来砖厂效益不好,前夫就染上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又经常打她。
有一次我去医院看亲戚,正好碰见李嫂躺在病床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把被子拉高盖住脸。
那之后没多久,李嫂就带着两个孩子搬出来住了,在县城边上租了间小房子。
离婚手续办得并不顺利。前夫死活不同意,还威胁说要把孩子抢走。最后还是镇上的妇联主任出面调解,才勉强把事情摆平。李嫂分到的那点补偿款根本不够维持生活,更别说两个孩子还要上学。
那时候,李嫂什么都不会。听说她连电饭煲都不太会用,总是煮出一锅夹生饭。
镇上有人给她介绍过几份工作,超市收银员、小学食堂帮工,但都因为要照顾孩子没做长。后来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烧烤手艺,就在夜市占了个位置,开始摆摊。
刚开始的时候,生意惨淡。烤出来的东西要么太咸要么太辣,羊肉还老有一股怪味。有几次路过,看她一个人坐在摊位前发呆,面前的烤炉都冒不出几缕烟。
那个塑料箱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用的,原本是装洗衣粉的,被她洗干净当做装肉串的容器。箱子上面还有”超能”两个褪色的字。
“卖不动就回家吧,何必遭这罪。”我记得当时有人这么劝她。
李嫂摇摇头:“日子总要过,孩子总要养。”
好像就是这股劲头支撑着她,一天天学着调料配方,改进烤制方法。慢慢地,她的烧烤开始有了口碑,客人也多了起来。
“李嫂,你儿子考上清华,你高兴不?”坐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问道。
李嫂正忙着把新的羊肉串码放好,闻言抬头笑了笑:“高兴啊,怎么不高兴。”
“那你去北京看过没?清华得多气派啊!”年轻人喝了口啤酒,又问。
李嫂的手停顿了一下,低头继续忙活:“没去过,太远了。”
“那你儿子上学你不送啊?”
“不去。”李嫂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硬,“他自己能行。”
我看出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赶紧打岔:“李嫂,再来五串牛肉。”
李嫂递过来一盘热腾腾的烤肉,上面撒着孜然和辣椒面,香气四溢。就在这时,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
“妈,水壶给你送来了。”男孩把袋子递给李嫂。
“小军啊,来来来,这是刘叔叔。”李嫂连忙招呼。
小军冲我点点头,有些腼腆地叫了声”刘叔好”。个子挺高,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是那种学习很刻苦的孩子。
“听说你考上清华了?厉害啊!”我竖起大拇指。
小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行吧,就是正常发挥。”
“谦虚啥,你妈都跟我们说了,649分!”旁边的年轻人插嘴道,“你妈说她不去北京送你,你自己不害怕啊?”
小军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看了李嫂一眼。
李嫂忙着给烤串刷油,头也不抬:“去什么去,他自己能行。再说那么远,来回折腾,多浪费钱。”
“妈,我先回去了,还要看书。”小军说完,冲我们点点头就走了。
看着小军离开的背影,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我去集市买菜,正好遇到李嫂的邻居王婶。
“刘老师,你知道李嫂家那事儿吗?”王婶神秘兮兮地问。
“什么事?”
“她儿子考上清华,她竟然不去送!”王婶压低声音,“我听说啊,是因为她怕丢人。”
“怎么会?”
王婶拉着我走到一边:“她不是农村出来的嘛,觉得自己没文化,怕在人家清华那种地方出丑。前几天她儿子拿到通知书,非要拉她去照相馆拍张合影,她都不肯去。”
我愣住了。想起昨晚李嫂谈起这事时的表情,好像还真有几分不自然。
“你别瞎说,李嫂那么能干的人,怎么会怕这个。”我不太相信。
“那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王婶撇撇嘴,“我听她自己说的,说什么’你妈就是个卖烧烤的,去了人家学校也丢人’。”
买完菜,我还是放心不下,决定去趟李嫂家。她住在县城西边的一个老小区,二楼,房子是租的,每月六百块钱。
敲了好几次门,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开门的是李嫂的女儿小芳,今年上初二了。
“刘叔叔,我妈不在家,去进货了。”小芳礼貌地说。
“没事,我就是路过,想问问你哥上大学的事。”
小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让进了屋。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的格局,收拾得很整洁。沙发是旧的,上面铺着一块印着红色牡丹花的布。茶几上放着几本教辅资料,还有一个缺了把手的保温杯。
墙角堆着几个大塑料袋,里面装满了竹签子和一次性手套,应该是烧烤摊用的。
“你哥什么时候去北京报到?”我坐下来,随口问道。
“下个月初。”小芳坐在沙发另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妈说不去送他,让他自己坐火车去。”
“你妈为什么不去呢?是不是嫌路途远?”
小芳低着头不说话。
“你告诉刘叔叔,没关系的。”
小芳咬了咬嘴唇:“我妈说,她去了会给我哥丢脸。说人家清华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家长也都是当官的、有文化的,她一个卖烧烤的去了,让我哥难堪。”
“这怎么会呢?你哥是靠自己的本事考上的,有什么可丢脸的?”
小芳的眼睛红了:“我知道,但我妈就是这么想的。她说她识字不多,怕说错话被人笑话。其实…”她顿了顿,“其实她最近偷偷在学普通话,还买了新衣服,藏在箱子底下。我看见了,但假装不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的声音。李嫂提着一大袋东西进来,看见我很惊讶:“刘老师,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我站起来帮她接过袋子。
李嫂把袋子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根黄瓜给我:“自己家地里种的,没打农药,你拿回去吃。”
“谢谢。李嫂,我听说小军下个月就去报到了?”
“是啊。”李嫂点点头,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骄傲,但很快又恢复平常,“他自己会收拾,不用我操心。”
“你不送送他啊?毕竟是第一次去北京。”
李嫂低头整理着袋子里的东西:“不去,摊子也离不开人,再说路费也不少钱。”她顿了顿,“他爸更不可能去,那人现在都不知道在哪赌博呢。”
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知道她在强撑。
“李嫂,你知道我以前是教书的,去过不少地方。”我慢慢地说,“清华大学很漂亮,校园里有荷花池,还有一百多年的老建筑,特别值得去看看。”
李嫂抬头看我,眼神复杂:“刘老师,你别劝我了。我这样的人,去了只会让孩子难堪。”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是他妈妈,是靠自己双手把他养大的人,有什么资格不够?”
李嫂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芳在一旁小声说:“妈,我哥其实很想你去的。他偷偷准备了好久,还在网上查了清华周围的住宿,说带你去吃北京烤鸭。”
李嫂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一周后,我又去了李嫂的烧烤摊。
“最近生意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还行。”李嫂手法娴熟地翻动着烤串,“最近在教隔壁的小赵烤串,过阵子让她帮我看几天摊子。”
“你要出门啊?”
“嗯,去北京。”李嫂头也不抬,但我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孩子爸虽然不靠谱,但他妹妹挺好的,听说小军考上清华,非要出钱让我去看看。再说,也得让那些北京的孩子尝尝我的手艺,看看咱们县城的烧烤怎么样。”
我笑了:“那必须的!李嫂的烧烤可是咱们这一带最好吃的。”
夜风吹过,带走了一些烟火气,又送来了远处的音乐声。李嫂的摊子前挂着一盏老式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灯光下,她的脸上有汗水,也有笑容。
“刘老师,我跟你说个事。”李嫂突然压低了声音,“我这几天偷偷学了几句英语,你帮我听听发音对不对。”
“你说。”
李嫂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儿子…考上…清华…大学。”
那蹩脚的发音让我忍俊不禁,但我还是竖起大拇指:“标准!”
李嫂开心地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一句话:没有哪种爱,比得过一个普通人的坚强。
开学那天,县城汽车站。
李嫂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身边放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还有两个大塑料袋。
“带这么多东西干嘛?”我惊讶地问。
李嫂不好意思地笑了:“还不是怕孩子在北京吃不惯。炒好的辣椒酱,自己腌的咸菜,还有一些他爱吃的零食。”
小军站在一旁,个子比他妈妈高出大半个头,低头看着地面,但嘴角忍不住上扬。
“妈,那里什么都有,真的不用带这么多。”小军小声说,但没有阻止李嫂的行动。
“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带点家乡的味道去。”李嫂整理着行李,“再说,万一你那些同学想尝尝我们这边的特产呢?”
小芳在一旁帮忙扛行李:“哥,你到了给我发照片,我也想看看清华什么样。”
“发学校可以,但不许发我的照片,知道吗?”小军半开玩笑地说。
“切,谁要看你啊。”小芳做了个鬼脸。
汽车站的广播响起,通知乘客检票上车。
李嫂突然站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儿子:“小军,妈虽然没文化,但妈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你走多远,考得多好,都要记住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小军点点头,眼睛湿润了:“我知道,妈。”
“去了清华,别人问起你父母做什么的,你就说你妈是做餐饮的。”李嫂整了整衣领,“记住,咱不比别人差。”
“嗯。”小军使劲点头,“妈,其实那天我去了银行,把这几年做家教存的钱都取出来了,够你们娘俩来回的车票钱。”
李嫂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傻孩子,钱你留着用,妈能赚。再说了,你姑给报销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县城的早晨,阳光洒在汽车站的水泥地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走向检票口。
李嫂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坚定。她的衬衫后背有些皱,但在阳光下,那抹浅蓝色格外耀眼。
那天之后,李嫂的烧烤摊上多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她站在清华大学的校门前,身边是穿着白衬衫的儿子。虽然她的站姿有些僵硬,表情也不够自然,但那笑容,却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照片旁边,贴着一张明信片,上面工整地写着:“清华园的荷花开了,妈妈,我很想你。”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