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人常说,刘淑芬的命不好,嫁给赵家大儿子不到三年,丈夫就因工地事故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个人在婆家。更不巧的是,赵家小儿子赵明在她守寡第二年,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成了全身瘫痪。
村里的人常说,刘淑芬的命不好,嫁给赵家大儿子不到三年,丈夫就因工地事故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个人在婆家。更不巧的是,赵家小儿子赵明在她守寡第二年,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来,成了全身瘫痪。
那年,刘淑芬才28岁。
我见过刘淑芬,印象中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冬天在脖子上围条褪了色的红围巾。村里人叫她”赵寡妇”,但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喊。她走路总是慢慢的,闲下来就坐在村口的石墩上,一坐就是半天。
屋后的枣树上总有几件晾着的衣服,夏天的风一吹,荡起几圈阴影。
从前,刘淑芬在镇上的罐头厂上班,每月能挣个千把块钱。自从赵明成了植物人,她就辞了工作,白天照顾他,晚上在家做些手工活,勉强维持生计。
“我不能走,”有一次她在村口卖自己腌的咸菜,我去买了两瓶,她忽然说,“明子他爸娶我的时候,他弟弟才十几岁,那孩子一直把我当亲姐看。”
她的腌咸菜总放得恰到好处,不咸不淡,而且便宜,一瓶才五块钱。
赵明的父母早就过世了,哥哥又走了,这个家只剩下刘淑芬和他。县医院的医生说,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不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拿着诊断书回家的那天,赵明的几个远房亲戚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处理他的后事。
刘淑芬推门进来,放下手里的诊断书,说:“我照顾他。”
亲戚们先是一愣,随后就嘲笑起来:“你一个寡妇,哪来的钱养他?他又不是你亲兄弟,这活谁能做一辈子?”
刘淑芬只是低着头,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我可以。”
这些年,赵明住过县医院、镇上的卫生院,最后还是回到了家里。刘淑芬每天要给他按时翻身、擦身、喂药、喂饭、洗衣服。每次看到她推着赵明出去晒太阳,他脑袋歪在一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村里人就摇头叹气。
“真傻,”村里老支书李大爷经常这么评价,“你说她图啥呢?那赵明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还瘫痪成那样,养着干嘛?”
我问过刘淑芬这个问题,她只是笑了笑,说:“我答应过他哥,要照顾这个家。”
十五年过去了,赵明还是躺在那张木床上,刘淑芬还是每天照常伺候他。只是刘淑芬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去年冬天,她查出了风湿性关节炎,天阴的时候,腿疼得走不动路。可她仍旧坚持每天给赵明按时翻身,避免他长褥疮。
村里人早就不再议论了,只是偶尔感叹一句:“刘淑芬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赵明的几个远房亲戚,这些年也来过几次,但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他们认为赵明反正活不长了,想提前把赵家那几亩地和老房子分了。每次提起这事,刘淑芬就淡淡地说:“等他走了再说吧。”
我家住得离赵明家不远,有时经过,能看到刘淑芬在院子里洗衣服。水桶有些年头了,缺了一个口,她就用塑料布补上。有一回,我看她摔了一跤,忙过去扶她,她却摆摆手,说:“没事,腿麻了,缓缓就好。”
那天下午下了场雨,她家门前的小道上全是水坑。我想起她说过的话:“下雨天最麻烦,推车很困难。”推的是赵明的轮椅。
去年十月的一个下午,我在自家门口剥花生,忽然听到赵明家传来哭声。
“该来的还是来了,”邻居王大娘叹了口气,“那赵明终于解脱了。”
村里人三三两两聚在赵明家门口,刘淑芬安静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一块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赵明的远房亲戚们比村民们还先赶到,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后事和财产分配。
“淑芬啊,你也不容易,这么多年白费力气。”有人说。刘淑芬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房子和地总要有个说法,”赵明的一个堂叔开口,“明子没后人,按理说应该归我们赵家的。”
刘淑芬还是沉默,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门外。好像在等待什么。
葬礼第三天,当大家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的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村口。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个公文包。他向路人打听了赵明家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村里人都很好奇,跟着那人来到赵明家门口。那人是个律师,姓张,是从县城来的。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和一封信,说是奉赵明生前嘱托而来。
“赵明生前有遗嘱?”亲戚们惊讶地问。
张律师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是赵明先生在十年前立下的遗嘱,经过公证处公证,具有法律效力。”
他打开文件,开始宣读:“我,赵明,立此遗嘱,表明我的最后意愿。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房产、土地使用权、银行存款等,全部赠与我的嫂子刘淑芬。理由是她在我瘫痪后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替我哥哥尽了责任,情比金坚。特此立遗嘱为证。”
赵明的亲戚们面面相觑,有人开始质疑:“他一个瘫痪的人,哪来的钱?就算有地和房子,也没多大价值啊。”
张律师面无表情地继续说:“赵明先生在意外瘫痪前,买过一份重大疾病保险。保险公司赔付了一笔款项,他委托我们律所进行了投资理财,十几年下来,现在账户上有120万元。”
这下,房间里鸦雀无声。
刘淑芬呆住了,手里的手帕掉在地上。
“明子哪来的保险?”她轻声问,“我怎么不知道?”
张律师说:“是他哥哥赵刚在世时帮他买的,他摔下来后,赵刚去世了,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
刘淑芬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远房亲戚们炸开了锅,有人说这不公平,有人说要上告,有人说肯定是刘淑芬捣的鬼。张律师冷静地表示,遗嘱早已生效,任何争议都可以通过法律程序解决。
第二天,人们发现刘淑芬家的门紧闭着,敲门没人应。村里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带着那一百多万跑了?毕竟守了十五年的”寡”,突然得到这么一大笔钱,谁能不动心?
三天后,刘淑芬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新买的深蓝色羽绒服,脸色看起来比以前红润了些。
“淑芬,”王大娘拦住她,“你去哪了?大家都担心你呢。”
刘淑芬笑了笑,说:“去县城了,办了点事。”
原来,她去县城把那笔钱的一半捐给了当地的残疾人福利院,还在赵明的墓碑上刻了他和他哥哥的名字。剩下的钱,她准备用来修缮老房子。
“那些钱是明子的,”她对我说,“我不能乱花。”
村里人都说她傻,好不容易得了笔钱,居然还捐出去一半。有人甚至说,该不会是她心虚,担心将来报应吧?
刘淑芬不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她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说是赵明生前最喜欢吃桃子。
冬天的时候,她常坐在门口织毛衣。有一次我路过,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男士毛衣,织到一半,线团掉在地上,滚了好远。
“这是给谁织的?”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习惯了,总感觉家里还有人需要。”
去年底,刘淑芬忽然跟我说,她打算把房子修好,开个小卖部。
“这里离学校近,孩子们放学路过,可以买些零食,”她说,“我一个人也闲着。”
我问她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她低着头,用手指绕着围巾的流苏,说:“明子生前跟我说过,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开个小卖部。他小时候总是没钱买零食,就梦想着长大了自己开一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这才知道,原来赵明并非完全没有意识,他有时候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话。
刘淑芬的小卖部在三月份开张了,门口挂着个木牌,上面写着”明子小卖部”。货架不多,但东西很齐全,从糖果饼干到学习用品,应有尽有。最特别的是,她会在每个月的15号,也就是赵明去世的日子,给来店里的小朋友免费发一根棒棒糖。
“明子在天上看着呢,”她说,“他肯定高兴。”
村里人渐渐不再说她傻了。偶尔有人叫她”赵寡妇”,马上就有人纠正:“叫刘老板。”
我经常去她的小卖部买东西,有一次看到她柜台下放着一本账本,封面写着”赵明基金”。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着每个月从小卖部收入中拿出来的一部分钱,定期捐给县城的特殊教育学校。
“这是明子的意思,”她看到我在翻账本,解释道,“他在世的时候,总跟我说,如果他能好起来,一定要帮助那些和他一样的人。”
刘淑芬把赵明的轮椅保留在小卖部的角落里,上面放着一个相框,是赵明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赵明站在一栋在建的楼房前,穿着工作服,笑得很开心。相框旁边是一个褪了色的红色塑料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太阳花,那是赵明最喜欢的花。
前几天,我去她的小卖部买烟,发现店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这里不是赵明家吗?”那人问。
我点点头,指了指店里,说:“他嫂子在里面。”
那人走进去,向刘淑芬自我介绍说,他是赵明以前的工友,听说赵明去世了,特地从外地赶来看看。
“明子是个好人啊,”工友说,“当年我们在一起干活的时候,他总是帮别人。有一次工地上一个新来的小工摔断了腿,明子二话不说,掏了两千块钱给他垫医药费。那时候两千块可不少啊。”
刘淑芬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啊,明子心地善良,从小就是这样。”
工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赵明和几个工友的合影。他把照片递给刘淑芬,说:“这个你留着吧,我还有复印的。”
刘淑芬接过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相框旁边。
“明子去世前,有没有说什么话?”工友问。
刘淑芬想了想,说:“他最后那几天,我感觉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只是一直看着我笑。”
工友点点头,眼眶红了:“明子这辈子没白活,有你这样的嫂子照顾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送走工友后,刘淑芬站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那天风有点大,把她的围巾吹得飘起来。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她:“那个律师怎么知道明子去世的消息?”
刘淑芬笑了:“明子让律师每年都来看他一次,这么多年从没间断过。”
傍晚的时候,小卖部前聚集了几个放学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要买糖果。刘淑芬把糖果一一分给他们,还多送了几颗。
“阿姨为什么这么好呀?”一个小女孩问。
刘淑芬摸了摸她的头,说:“因为生活已经够苦了,多一点甜,总是好的。”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对老夫妻正慢慢走过。刘淑芬看了一眼,转身去店里拿了两瓶热水,追上去递给他们:“天冷了,喝点热水。”
“淑芬啊,你这人真好,”老太太接过水,感叹道,“可你自己怎么办?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刘淑芬抬头看了看天空,日落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我这辈子没有遗憾,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照顾别人,我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我站在小卖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大爱无言”。风吹过来,带着些许桃花的香气。那是她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红艳艳的,像极了她当年围的那条红围巾。
春节的前一天,我去她家送年货,看到她和几个村里的孤寡老人坐在一起包饺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老式的收音机,播放着过年的歌曲。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好像这才是她最想要的生活。
“淑芬,”一个老人说,“你这辈子图啥呢?”
她想了想,说:“图个安心吧。”
她端起一盘刚包好的饺子,走向厨房,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院子里的桃树枝头挂着几个小灯笼,随风摇曳。
饺子的香味飘了出来,混合着年的气息,温暖而踏实。
记得那天晚上,村子里放了烟花,刘淑芬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空中绽放的光芒,眼睛亮亮的,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新年快乐,明子,”我听见她轻声说,“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夜空中的烟花倒映在她的眼中,闪烁着,就像遥远星空中的某个灵魂在回应。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