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三是我大伯,村里人都叫他老三,连我都叫他老三,而不是叫大伯。年轻那会儿,我爷爷去世得早,我爹和大伯两个人相依为命,穷得叮当响。我爹读了初中,后来去了城里,大伯连小学都没读完,就留在了村子里。
老三是我大伯,村里人都叫他老三,连我都叫他老三,而不是叫大伯。年轻那会儿,我爷爷去世得早,我爹和大伯两个人相依为命,穷得叮当响。我爹读了初中,后来去了城里,大伯连小学都没读完,就留在了村子里。
这事得从十年前说起。那年,镇上搞了个政策,说是要发展乡村旅游,给村里人补贴盖民宿。村里人谁不想钱啊,纷纷响应。可那会儿,老三在镇上开个小修车铺,收入不多,老婆又提早下岗在家。两个儿子倒是挺争气,考到城里上大学,花钱如流水。
老三接了补贴的活,心里也没底。领了三万块钱补贴,刚好够买材料,请不起工人。他琢磨了一宿,第二天来找我借了本《农村自建房指南》,还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自己来。”
邻居王婶听说了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笑:“老三,你连个鸡窝都盖不好,还盖民宿?怕是要把钱都埋进去喽!”
“我就试试,大不了重新来。”老三说话的时候,膝盖上还贴着膏药,那是前一天修车时不小心压着了。
开春那天,老三开始动工。按说我应该去帮忙,可我那会儿在县城上班,平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偶尔周末回村看看,就看老三一个人在工地上忙活。
他的工地和别人家不一样。别人家请了工人,吆五喝六的,一棵树上挂着半截收音机,放着不知道哪个台的戏曲。工人们一边摸鱼一边干活,按天结算工钱。
老三的工地安静得出奇。只有他一个人,戴着顶破草帽,帽檐都歪了。身边放着个破收音机,不是用来听的,是用来看时间的——他把腕表的电池给了孙子的小玩具车。
那年夏天特别热,我回村看老三,他正在和水泥搏斗。
“你这样不行啊,一天到晚的,累坏了。”我递给他一瓶水。
老三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剩下的倒在草帽上,水顺着帽檐流下来,在他晒得黝黑的脸上留下白道道。“没事,慢工出细活。人家两个月干完的,我用一年干,不也一样。”
他脚边放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皱巴巴的窝头,上面沾着锯末。我刚想说什么,老张家的鸡跑过来,叼走了一个。老三也不恼,笑着说:“这鸡天天来,跟我混熟了,干脆给它起个名儿叫’工友’得了。”
村里人又找到了笑话老三的新素材。“你看老三,连鸡都不放过,拉来当免费工人。要我说,这房子怕是要建到猴年马月。”
那年冬天,老三突然喊我过去帮忙。我到的时候,看见他正在房顶上摆弄着什么。
“上来搭把手。”他招呼我。
我爬上去一看,他居然在房顶上做一个小花园。“这是干啥?”
“我看了网上的图片,说是露台花园,城里人喜欢。”老三的眼睛亮晶晶的,手上却满是冻疮,裂开的口子结了痂,还在往外渗血。
他边干活边跟我说他的计划:“这个民宿不着急赚钱,先把它做好。我想好了,客厅做成老家的样子,让来的人感觉像回到小时候外婆家一样。”
“你懂什么设计啊?”我有点担心他瞎忙活。
老三拍拍身边破旧的工具箱,那是他修车用的:“这里面有宝贝,我每天晚上看设计图,研究怎么做。”他翻开工具箱,里面全是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杂志和书,书角都翻卷了,还有几页粘在一起,大概是被雨淋过。
夏天来了又走,冬天来了又走。老三的房子终于有了雏形。可跟村里其他人家比起来,实在是寒碜。隔壁老刘家请的工人三个月就盖好了一栋两层小楼,方方正正,窗户整齐划一,外墙贴了鹅黄色的瓷砖,远远看着就知道是有钱人家。
老三的房子歪歪扭扭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手的活计。木头的接缝处填了水泥,风一吹就掉渣;门框安得歪七扭八,门关不严实;窗户有大有小,像孩子画的画一样随性。
村支书来检查,看了半天,叹了口气:“老三啊,这样不行,不符合标准。”
老三不说话,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但没掏出来。那烟盒已经瘪了,里面大概只有两三根烟了,他舍不得抽。
“再给我点时间,”老三说,“我慢慢改。”
支书也没办法,只好走了。走到院子门口,支书看到院子墙边有几棵小树,问:“这是啥树?”
“榆树,我从山上挖的野生的,”老三说,“长大了好看。”
支书笑了:“长大了不知道啥时候了,你这房子能不能过关还不知道呢。”
老三没说话,拿水壶给小树浇水。
后来,镇上来人检查的时候,说老三的房子不合格,补贴退回一半。村里人更是对老三的眼光表示怀疑了。
“你看看,这不是自讨苦吃嘛,不会就找人啊,非得自己逞能。”王婶抱着鸡蛋在村口说。
老三也不辩解,天天还是去他的房子慢慢整。有时候是修门框,有时候是粉刷墙壁,有时候就在院子里种花草。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老三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去年春天,我回村的时候,发现老三的房子居然完工了。虽然看上去还是不太规整,但确实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屋顶上的花园也建好了,种了好多我叫不上名的花草。最奇怪的是他在院子里埋了半截大木桶,里面蓄了水,养了几条红鲤鱼。
“这是干啥?”我问。
“温泉,”老三嘿嘿笑,“假的。下面埋了管道,冬天通热水,让客人泡脚。我小时候冬天最喜欢在热水里泡脚了。”
我无语。这哪是什么民宿啊,简直就像个拼凑的游乐场。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老三竟然自学会了上网,还学会了拍照发朋友圈。他的朋友圈里全是他的”杰作”:歪歪扭扭的门窗,乱七八糟的小花园,装修到一半又改主意的墙壁,甚至还有他喝茶的破瓷碗——碗沿儿都缺了一块,里面泡着从山上采的野菊花。
我真是哭笑不得:“老三,你发这些干啥啊?谁看啊?”
“发着玩呗,小江(他儿子)教我的。”老三说着,又拍了一张他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的照片。
就在去年夏天,我不知道从哪里收到一条消息,说是我们村出了个”最美乡村民宿”,还上了县电视台。我这一查不得了,居然是老三的房子!
原来有个城里来的摄影师偶然路过,看到老三的房子,觉得特别有味道,拍了照片发在网上。照片里有老三种的榆树,已经有两人多高了;有他歪歪扭扭的门窗,在阳光下投下奇怪的影子;还有他铺的小路,用的是从河边捡来的各色鹅卵石,拼成了一条会”流动”的小溪。
那个帖子火了,底下的评论都是:
“太有感觉了!这是哪里啊?想去!” “看起来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民宿有灵魂多了。” “这种粗粝的美感,是设计师都模仿不来的。”
最令人意外的是,帖子下面老三居然真的留了电话。没过多久,就有城里人开着车来住他的民宿了。
老三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这些城里客人。他不会做精致的早餐,就煮些山里采的野菜,配上自家腌的咸菜;不会整理时尚的床铺,就用他奶奶留下的老式棉被;没有空调,夏天就用大蒲扇扇风。
我原以为城里人会嫌弃,没想到他们反而很喜欢。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乡村体验”。还有人说老三的房子让他们想起了小时候的外婆家,住一晚上就像回到了童年。
老三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他开始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煮玉米和红薯,让城里的孩子们体验农村的零食;他牵来邻居家的老黄牛,让孩子们摸一摸;他甚至自己做起了竹筏,带着客人在村边的小河上划船。
最让我惊讶的是,老三开始写东西了。他买了个记事本,歪歪扭扭地记下每天的见闻和感受。有一次我偷偷翻开看,上面写着:
“今天来了个小女孩,说没见过星星,晚上我带她去看了山后面的星空,她说比手机上好看一万倍。”
再后来,老三的民宿在网上越来越有名,甚至有专门的自媒体来拍视频。视频里的老三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说话憨憨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但奇怪的是,他拒绝了所有想要投资或者帮他扩建的提议。
“不用,就这样挺好。”他跟我说,“规模大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人吧,又变味了。”
现在,老三的民宿一房难求,要提前半个月预约。他也不涨价,还是当初定的价格。有人说他傻,他却说:“钱够用就行,再说了,来我这儿的多是带孩子来的,孩子开心我就高兴。”
昨天,我又回村里看老三。他正蹲在院子里修理那口”温泉”的管道,身边放着个手机,居然在直播。镜头前,老三笨拙地讲解着怎么用最简单的方法修水管,弹幕飘过一大片”老师傅太朴实了”、“这手艺绝了”之类的话。
我站在围墙外看了会儿,没打扰他。村口碰到王婶,她正往老三家方向张望。
“你说老三这人,从小到大也没看出来有啥聪明劲,现在咋就发达了呢?”王婶感慨道。
我笑了笑,没接茬。
回县城的路上,我琢磨着老三的事。或许不是他突然变聪明了,而是他本来就有一种别人看不见的坚持和想法。就像他种的那几棵榆树,别人只看到眼前的小树苗,他却已经看到了十年后的绿荫。
那天,阳光照在老三的房子上,歪歪扭扭的窗框投下斑驳的影子,屋顶的小花园里蝴蝶飞舞,风吹过来,带着野花的香气。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城里人愿意开几个小时的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住老三这个从外表看并不出色的民宿。因为这里有一种东西,是钢筋水泥的城市和那些精心设计的商业民宿给不了的——一个真实的、带着生活痕迹和温度的地方。
老三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先去后山采野花,回来插在客人早餐桌上;他记得每个常客的喜好,知道谁爱吃辣,谁不能吃葱;他会在下雨天准备好雨伞,在客人出门前递到他们手里;他甚至会在送别客人时,递给孩子一个用树叶折的蚱蜢,告诉他们等下一个夏天再来抓真的。
这些事,不是培训能学来的,也不是钱能买到的。
前几天,县里开表彰会,老三被评为”最美乡村创业者”。主持人问他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老三挠挠头,憨憨地说:“没啥秘诀,就是不急,慢慢来呗。”
台下掌声雷动,老三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下了台。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其实我想说的是,人这辈子,总得做点自己认准的事,哪怕别人看不懂,也得坚持下去。”
我问他:“后悔当初自己盖房子不?要是请工人,也不用那么辛苦。”
老三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树皮上的纹路:“那不一样。请工人盖的房子是房子,自己盖的是家。我每一寸砖,每一块瓦,都知道它啥样,它有啥脾气,冬天哪儿容易进风,夏天哪儿最凉快。这房子就像我的老伙计一样,我们互相了解。”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年轻人围着老三问这问那。其中有个小伙子说想辞职回村创业。老三拍拍他的肩膀:“想好了就去做,别怕人笑话。笑话的人多了去了,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
天快黑了,我要回县城。老三送我到村口,掏出烟来,这次是整整一包,崭新的。我们一人点了一支,靠在村口的石碑上抽。
“明天又要来一批客人,”老三说,“是对年轻人,说是什么…哦,对,蜜月。我得去收拾收拾。”
我笑着点点头,看着他走回那栋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的房子。夕阳的余晖洒在房顶的小花园上,金灿灿的一片,就像老三踏实又缓慢的生活,不惊天动地,却熠熠生辉。
我突然想起老三工具箱里的那本《农村自建房指南》。那本书早就还给我了,书页已经被翻烂,沾满了水泥和油渍。老三在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头,就得一直走下去。”
就像他盖的那栋房子,陪伴了他十年,见证了别人的嘲笑和自己的坚持,最终成为了别人眼中的”网红民宿”,而对他自己来说,不过是一个实现了的梦想。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