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楚佳：夏日静电丨新力量

摘要：她进入二甲医院的体检科时，被门把手电了一下。已经立夏了，空气中还总有静电，气象台说，是因为几十年一遇的干旱。气温逼近三十摄氏度，医院似乎没舍得开空调，只有彩色的水磨石地砖为室内降低了温度。这里相当热闹，多是和她一个年纪的人，驯顺地在前台排队领体检单。招聘的季节

主题词写作：还有明天

杨楚佳

杨楚佳，1997年生于江苏扬州，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小说曾发表于《人民文学》。获2024年“真金·青年文学写作选拔”总冠军。

夏日静电

文丨杨楚佳

她进入二甲医院的体检科时，被门把手电了一下。已经立夏了，空气中还总有静电，气象台说，是因为几十年一遇的干旱。气温逼近三十摄氏度，医院似乎没舍得开空调，只有彩色的水磨石地砖为室内降低了温度。这里相当热闹，多是和她一个年纪的人，驯顺地在前台排队领体检单。招聘的季节临近结束，他们大约都是上半年最后一批来入职体检的毕业生，这已经足够幸运。

这是开始工作前最后的假期。她不赶时间，像逛商场般在体检科的走廊间信步，血压、视力、心电图，挑选着先去哪个科室。每个科室门口都站了引导人员，多是五十岁左右女性，穿着护士服，配运动鞋。散步被打断了，引导人员们把亚克力板子端在胸前，如同千禧年超市货架前的营销员，在诊室前招揽她：“下一站去哪？”“测视力。”引导人员的态度颇为亲切愉悦，但根本不是在询问她的意见：“先来外科！”她以为这只是引导人员，但是“引导人员”竟然随她一起进入诊室，敞着门，双手窜进唯一的一双橡胶手套，开始触摸她的后颈，然后在体检单上写下“颈椎反弓”的判词，并像她遇到过的面试官一样向外招呼：“下一位进来！”狭小的诊室里，她只能给下一个进来的人让座，然后像流水线上的猪肉，挪腾到下一个加工点。在老家医院的体检，更像猪肉离开产地之前最后的食品安全证明。

她在其他检查科室门口也是同样的遭遇。门口的引导人员、护士或医生看到人就逮，绝不让自己的科室空着。他们的工资是死的，但每天来体检的人数是无情的，尤其是在招聘季。所以，要赶紧摸完每个人的脖颈，用几秒确认每一根脊柱的曲度，他们才能准点下班。这是一项耗费体力却并没有什么难度的活计，他们在检查这个人的身体时，向门口张望，看看有几人在等，又有几个人刚好路过。他们左手指着刚进诊室的她，示意她坐下，同时挥着右手，安抚从门外往里面探头的人，让他们先去隔壁诊室，调度有序，手势繁忙如交警。

不论哪个诊室，门口都有人揽客，不为招揽来更多的生意，只为让人们尽快向下一个项目流转，填上前一个人离开诊室的空缺，为下一个人腾出位置。运转起来，快点运转起来，她测视力时甚至只测了一只眼，医生就在体检单上写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度数。她躺在床上检查内脏，医生一边看仪器一边指挥：“来，下一个人把衣服脱好。”超声检查的诊室配置比较高级，有隔帘，椅子也比其他诊室多一两张。

但不管哪个科室，使用的设备都和本世纪初的医院差不多。仪器上写着平假名日文，表面的白色塑料已经变成暗黄色，灰色橡胶按钮上的字也不清晰了。医生的办公桌是刷了土黄色油漆的老式木桌，边角处油漆剥落，露出木纹。医生从并不流畅的抽屉里拿出搪瓷方盘，里面是酒精棉，这座医院修建好的那个年代，甚至还没开始流行不锈钢。台灯也不甚明亮，和她儿时的护眼灯一个款式。测量血压的医生满头白发，对手动血压计的操作相当熟练，这样的仪器，在这位医生的青春时代就开始使用了。

整座城市都是如此，在十多年前的兴建后，这里的时间已经停止前进，坐拥着全省末位的GDP和常住人口。哪怕是市中心最有人气的商场，建筑外的白色长条墙砖也已挂满雨水的痕迹，灰色钢条满是灰尘，招牌仍是过时的楷体金字。商场旁边是只有两层的办公楼，二楼窗户用的仍是钴蓝色玻璃。但是，医生在检查间隙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最新款苹果手机还是告诉她：距离承载着未来梦想的千禧年，已经又过了二十多年，人们所期待的明天，就在此刻。身下的床单已经浆得发硬，二甲医院的名字以红墨印在床单上，她仰面躺下测心电图时，只有天花板还露出看不出年代的纯白。她发现医生暂停了检查，扭过身子探看，心电图的吸盘从她身上掉了下来，医生斥道：“躺好！”

她的明天不在这里。拿到这份体检报告，她就会被编入超一线城市的时间，或者说，这里已经被编入那样无情的时间了。但是，明明是这里生产了她。在她十岁生日的那天，市中心新建的商场开张，几何棱角分明的建筑外形，尚未染上刮痕的钢条，在正午的日照下闪着金边。她在放学后前往附近的办公楼二楼写作业，等待着晚上回家过生日，日光变成了蓝色。她没有想回到那样的日子，但是想到所要前往的地方，就感到害怕。快要失去弹力的止血带扎紧了她的手臂，她要从采血窗口的金属栏杆间抽回手，但是里面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然后止血带被松开，在皮肤上弹出脆响，软管变成了红色。

体检单上已经没有待检的项目，但上面写了一个“不合格”：她的矫正视力只有4.6。她又不是要去当兵。公司不会因为一个人看不清几米之外的东西而拒绝录用，但总有更完美的选择。在招聘季结束时失去录用机会，是大不妙。她坐在体检中心排队的椅子上，在手机上搜索对策。一位护士过来招呼她：“还有什么没查的？现在不用排队。”她说，都查完了。“完了就可以走了。”她坐在椅子上不走，对方愣了一下，又说：“你是不是查出来什么问题了？”“我是不是上不了班了？”她问。

护士接过她的体检清单，突然甩得纸片在空气中震响：“电得疼死了！”她揉了揉手指，看向视力检查那一项，然后把她领到视力检查室，拿起桌上老旧的圆珠笔，下笔前反复斟酌，嘴上却闲不下来跟她聊天：“你早说是入职体检啊！我们不会为难大家的，年轻人身体一般没什么问题。要真有问题，这种常规体检也查不出来。”护士最终将4.6描成了4.8，这就够用了。

“这样行了吧！”护士说，“还好你没去民营体检机构，有什么问题，给你一条条写得详细得不得了！人家才不给你改呢。”下一个体检的人进来了，护士立刻撇下话题，问另一个人：“你不是入职体检吧？来，挡住眼睛！”

她拿着体检单回去了，能感觉到自己很健康。明天应该就可以用它换到录用通知书了。明天，是一种当它到来时就消失的时间，于是人们开始怀念它，却也无法克服期待它。下楼时，新安装的三菱电梯里播放着裸眼3D效果的矿泉水广告，手机音乐软件上推出复古未来主义封面的流行乐专辑，七十年代末流行的合成器模仿着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就像她还没有走出这座体检中心。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干旱仍未结束，正午的十字路口和深夜一样安静，阳光照在马路中央，人们开始了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