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打工!学点真本事!高中白读了!"父亲把那张长途车票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头。
落榜之路的意外温情
"去打工!学点真本事!高中白读了!"父亲把那张长途车票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头。
邻居家的收音机正播着邓丽君的《甜蜜蜜》,那歌声与父亲的怒吼形成了强烈反差,像是在嘲笑我此刻的处境。
我叫周明志,一个普通的县城男孩。九八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差了十八分。
那年的高考分数线公布得特别早,六月底就出来了。我们县一中门口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大家手里拿着准考证,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每年高考,全县像打仗一样,横幅标语挂满街头,连供销社门口都贴着"高考必胜"的红色标语。
考生们或欢喜或哭泣,而我,成了那个让家人失望的人。
父亲周建国是国营水泥厂的工人,五十出头的年纪,一张被水泥粉尘和岁月打磨得粗糙的脸,说话总是不留情面。
他常年在车间里干活,皮肤被粉尘侵蚀得像老树皮一样。
母亲早年病故,继母李桂芬是我初中时父亲带回家的,比父亲小十岁,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
她那时穿着蓝底碎花的的确良衬衫,头发烫成小卷,在百货公司的柜台后面显得格外精神。
李桂芬平日话不多,却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下班回来还要洗衣做饭,从不叫苦。
我与她相处不亲不疏,像两条平行线,互不打扰。
分数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不敢回家,在街上游荡到深夜。
县城的夜晚很静,只有文化馆旁边的录像厅还亮着灯,门口贴着《少林寺》的海报,那是我高中时偷偷翻墙出去看的第一部电影。
回到家,看见父亲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抽烟,桌上那张去广东的长途车票刺得我眼睛发疼。
"明天就走,找你舅舅帮忙进厂。男人,早晚要学会吃苦!"父亲说完,转身进了卧室,留下一屋烟雾和我难堪的泪水。
继母站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手里还拿着擦过的搪瓷盆,最终只叹了口气,回房间去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难眠。隔壁传来父亲和继母低声的争执,断断续续的话语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
"他还是个孩子,就这么去广东,你不担心啊?"继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吃苦,怎么长大?我当年十六岁就下煤窑了!"父亲的声音依然硬邦邦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读书不行,就得另寻出路!"父亲的话斩钉截铁。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愿再听。墙上贴着我唯一一张全家福,是在县照相馆照的,父亲站得笔直,继母微微笑着,我站在中间,那时还相信未来一片光明。
第二天早晨,父亲早早起来,一言不发地煮了一锅稀饭。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腰间别着国营水泥厂的工牌,显得特别苍老。
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装进解放牌帆布包里,沉默地吃完饭,拿起车票准备出门。
"等等。"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两百元钱,那是五张崭新的四十元人民币,想必是他攒了很久的,"到了那边,好好干,别惹事。"
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水泥灰。
我低头接过钱,没有告别,径直走出了家门。心里的委屈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我背着帆布包,一步一步向汽车站走去。
县城的主干道两旁是刚栽种不久的法国梧桐,还没长高,提供不了多少荫凉。
路过县一中时,我忍不住驻足凝望。三年的高中生活,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日子,最终却换来了落榜的结局。
"头悬梁,锥刺股"的标语还挂在教学楼前,刺得我眼睛生疼。
心里像灌了铅,沉重又委屈。我走得很慢,像是不愿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正走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声。
"明志!明志!等等!"
回头一看,继母李桂芬满头大汗地追了上来,手里提着一个旧皮箱。
她平日走路慢条斯理,今天却像变了个人,脸颊被太阳晒得通红,鬓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急?"继母喘着粗气,"东西都没带齐就走。"
她穿着那件洗得褪色的蓝底碎花衬衫,脚上的布鞋沾满了尘土。这是她平时上班穿的衣服,想必是下了早班就直接追来了。
她打开皮箱,里面叠放着几件新衣服,还有一双球鞋,是我一直想买却嫌贵的那种。
那是县百货公司新进的耐克仿制品,学校不少同学都穿上了,只有我还穿着解放鞋。
箱子底层还有一个塑料袋,装着家乡的咸菜和腊肉。那是继母亲手腌制的,咸菜的香气透过塑料袋传出来,让我想起家里的小院和屋后的那棵柿子树。
"这是我存的一点钱,你拿着。"继母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有八百多,你别告诉你爸。"
县农村信用社的存折,封面已经有些泛黄。八百元在1998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相当于她三四个月的工资。
我愣住了,接过存折时发现里面还夹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到了再看",字迹工整,是继母那种小学老师教的标准楷体。
"你爸那人,嘴硬心软,他是心疼你,怕你以后碰壁。"继母擦了擦汗,声音轻柔,"他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念叨着你小时候的事。"
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接着说:"城里的日子不好过,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回来,百货公司有直拨电话,随时可以找我。"
这是继母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眼神中满是担忧和不舍。
"桂芬,我..."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到有些生疏又亲切。
"快去吧,别误了车。"她轻轻推了我一下,"记得写信回来。"
县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挤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烟味。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县城景象:锈迹斑斑的站牌,街角的自行车修理铺,远处水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
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又即将远离。
汽车开出很远,我都能从后窗看到继母站在路口的身影。她个子不高,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却像一座灯塔,在我迷茫的人生路上点亮了一盏灯。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爱是不声不响的。
沿途的风景飞速后退,山东的丘陵、华中的平原、南方的山水,最后到达了广东这片热土。
舅舅在工厂门口接我,他比父亲小十岁,面容和父亲有七分相似,却少了父亲那种严厉。
"明志啊,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舅舅接过我的行李,"厂里活儿不少,比上学辛苦,你得有心理准备。"
电子厂坐落在珠三角的一个小镇上,周围都是相似的厂房,铁皮搭建的宿舍楼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在广东的电子厂,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流水线工作,宿舍里挤着十几个人,晚上热得睡不着觉。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从早到晚没有停歇,工友们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疲惫的眼睛。
刚来的第一周,我几乎每天都哭。不是因为工作辛苦,而是想起了家,想起了父亲严厉的表情下掩藏的心疼,想起了继母追在身后的身影。
"小周,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工友小李是湖南来的,比我大两岁,"咱们出来打工,就是要扛得住。"
他递给我一支"红金龙",这是南方工人流行的香烟,比家乡的"红塔山"要辣得多。
我蹲在宿舍楼后抽烟,望着远处的灯光,思绪万千。高考落榜真的就是人生的终点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我又能找到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适应了工厂的生活。每天按时上下班,领了工资就存起来,从不乱花。
宿舍的老乡们周末喜欢去镇上的录像厅看港片,或者去小饭馆改善伙食,我都不去。
"小周,你小子太抠了,攒钱干啥呢?"工友们笑我。
我没说话,只是笑笑。我知道父母的不容易,知道这钱来之不易。
一个月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继母的信。信是用方格纸写的,字迹工整:
"明志:
你到了广东,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外面的世界复杂,人心难测,不要轻信他人,但也不要对所有人都设防。
厂里的伙食恐怕不好,我在行李里放了些咸菜和腊肉,你省着点吃。有空学点技术,不要整天只做流水线。
你爸说话难听,但他为你高考补习费借了很多钱。前年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他还接了好多零活,就为了给你凑学费。别怪他。
你还年轻,明年可以再考。我相信你。
存折里的钱,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本来想着给你将来结婚用的,现在先用着吧。有困难随时说。
桂芬
1998年6月28日"
读完信,我在嘈杂的宿舍里悄悄抹泪。灯光下,继母的字迹有些模糊,却字字如刀,刻在我心头。
那一刻,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任性和不懂事。父亲的严厉和继母的温柔,都是爱的不同表达方式。
第二天上班,我格外卖力,主动向线长请教技术问题,午休时间也不睡觉,而是学习如何看电路图。
"小周,你小子劲头怎么这么足?"线长老王笑着问。
"想多学点东西,明年我还要考大学。"我坚定地说。
老王愣了一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样的!有志气!我这儿有几本电子技术的书,你先看看。"
白天在工厂干活,晚上回到宿舍看书。宿舍的灯泡只有25瓦,光线昏暗,我就坐在走廊的灯下看书到深夜。
"你小子是不是傻?白天干那么累,晚上还看书?"工友们不理解我。
"我不想一辈子呆在流水线上。"我回答。
就这样,工作、学习、存钱,我的日子过得充实而有目标。每个月我都会写信回家,告诉父母我的工作和学习情况,从不提生活的艰辛。
十月的一天,工厂管理处叫我去接电话。那是我来工厂后的第一个电话。
"喂,是明志吗?"电话那头是继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是我,桂芬,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你爸...你爸住院了,厂里设备砸了他的腿,医生说可能要卧床半年。"继母的声音有些哽咽。
"严重吗?我要不要回去?"我急切地问。
"伤得不轻,但性命无碍。你安心工作,家里我能照顾。"继母说,"就是...厂里这段时间没给工资,医药费有点紧张。"
挂了电话,我立刻去找舅舅,请了三天假,然后去镇上的邮局,把这几个月存的钱全部汇了回去。
回到宿舍,我翻出继母给我的存折,里面的钱一分没动。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年底。工厂放了十天春节假,我提前买好了回家的车票。
临走前,线长老王叫住我:"小周,你这半年表现不错,厂里决定让你当技术员,工资涨50%。"
我笑着摇摇头:"谢谢线长,但我过完年要回家备考,不再来厂里了。"
老王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有志气!祝你考上大学!"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心中满是期待。这半年的打工经历,让我成长了许多,也明白了很多道理。
半年后,我回到家乡。县汽车站还是老样子,只是站前广场新种了几棵银杏树,显得更加整洁。
父亲站在车站,远远看到我就装作整理衣服,掩饰眼中的期待。
他穿着那件旧工装,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却硬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站前来接我。
"爸!"我喊了一声,拎着行李小跑过去。
"回来啦。"父亲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却异常温柔。
我接过他手中的拐杖,让他搭着我的肩膀慢慢走。
"腿好些了吗?"我问。
"早好了,就是医生让多休养。"父亲嘴硬道,却忍不住偷偷打量我,"你瘦了。"
"工厂伙食没家里好。"我笑着说。
一路上,父亲问东问西,关心我在厂里的情况,还打听我的工资和存款。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却不善于表达。
快到家门口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说:"明志,爸对不起你。"
我愣住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我说过"对不起"。
"当初硬要你去打工,是想让你知道赚钱不容易,学习多重要。"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现在你懂事了,爸很欣慰。"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爸,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这半年我学到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
继母在家做了一桌子菜,有我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鱼,还有家乡特有的锅饼。
门口贴着新对联,屋里的陈设一如既往的整洁,唯一不同的是电视柜上多了几本高考复习资料。
"这是我托人从省城买的,说是最新教材。"继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有没有用。"
那天晚上,父亲难得地多喝了两杯,脸红红的,拍着我的肩膀说:"明年,再考!爸相信你行!"
继母在一旁笑着,眼里闪着光。她的手上有些茧子,是长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吃完饭,我主动帮继母收拾碗筷。在厨房里,我小声问她:"桂芬,爸的医药费够用吗?"
"够用,够用。"她忙说,"你寄回来的钱正好付了手术费,剩下的医保报销了一部分。"
"那我给你的存折呢?"我问。
继母脸一红:"存着呢,一分没动,等你将来用。"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生活的路上,最美的风景不是远方,而是家人的守候与期待。
那个冬天,我重新开始了复习。父亲的腿渐渐好了,继母每天变着花样做我爱吃的菜,生怕我饿着。
每天清晨,我都会去县一中门口的小摊买一碗豆浆,然后到图书馆自习。晚上回家,继母已经做好了饭菜,父亲放下工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今天复习得怎么样?"父亲会这样问。
"还行,物理有几道题不太明白。"我如实回答。
"那明天去找你高中班主任问问,他物理教得好。"继母会接话。
就这样,在家人的支持下,我度过了充实而忙碌的半年。
1999年的夏天,我再次走进了考场。这一次,我不再彷徨,不再害怕,心中满是坚定和从容。
我清楚地记得,出考场那天,父亲和继母站在校门口等我,像是两棵苍劲的老树,无论风雨都不会倒下。
成绩公布那天,我超出重点线32分。
父亲破天荒地在家门口放了一挂鞭炮,惊动了整条街的邻居。继母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两瓶汾酒,请了几位街坊邻居来家里吃饭。
席间,父亲喝得脸通红,搂着我的肩膀对邻居们说:"我儿子,明年就是大学生了!"
继母在一旁默默添饭添菜,脸上的笑容如春风般温暖。
那个夏夜,星光灿烂,我站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期待。
我知道,人生的道路上会有坎坷和挫折,但只要有家人的支持和自己的努力,就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跨不过的坎。
那一年的挫折和打工经历,让我明白了生活的不易和家人的不容易。父亲的严厉是爱的另一种表达,继母的温柔是生活的另一种馈赠。
如今,每当我回想起那段日子,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那是生命中最艰难却也最珍贵的时光,塑造了今天的我。
落榜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开始。有时候,绕远路反而能看到更美的风景,经历更多的成长。
正如父亲常说的那句话:"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