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我站在楼道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三月寻妻
"老刘,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我站在楼道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春寒还未散尽,我却已经满头大汗,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我叫周建国,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我的妻子李秀芝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
那是下岗潮最猛烈的时候,我们这座东北小城像是被抽空了灵魂,街上到处是拎着搪瓷饭盒的工人,眼神空洞地游荡。
工厂一个接一个关门,那些曾经夜以继日冒着白烟的烟囱,静默得像是城市里的一座座纪念碑。
厂子倒闭那天,车间里死一般寂静。
师傅们把工具放进木箱,小张把墙上的"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标语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连平时最爱开玩笑的老赵都没说一句话。
我和秀芝一起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装在那个已经褪了色的帆布包里。
回家路上,她问我:"建国,咱们该怎么办呢?"
我没吱声,只顾低头走路,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四十岁的男人,像是被时代遗忘在了路边,就跟那些破旧的"工业学大庆"的宣传牌一样,已经没人在意了。
我们住在厂区的筒子楼里,一梯两户的老式单元房,六十多平米,一共两室一厅。
客厅里摆着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我们结婚时买的,到现在还算是个稀罕物件。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隔壁王家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还有王大姐炒菜的香味。
日子一天天难捱。
彩电我们是买不起了,连收音机都舍不得开,省电。
我开始整日泡在小区门口的棋牌室,借着两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麻痹自己,跟一帮同样下岗的老哥们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秀芝的眼神里,从担忧变成了失望,最后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
她开始少言寡语,有时候早出晚归,说是去找工作。
每当这时,我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羞愧和无力。
"你就不能出去找个活干吗?哪怕去街上摆个小摊也行啊!"一天晚上,她终于爆发了。
我正在喝闷酒,听到这话,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找什么找!你以为我不想?"我把碗砸在桌上,"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连看门的都要文凭!你让我一个初中毕业的老工人能干啥?去要饭吗?"
她被我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那总比整天喝闷酒强,"她低声说,"建国,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没理她,摔门出去了。
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回家时,发现家里空空如也。
秀芝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整整一个月,我像疯了一样在城里转悠。
派出所、医院、车站,只要是人群聚集的地方,我都去了。
去派出所报案,警察看了看情况,说:"同志,这是家庭纠纷,不属于失踪案件范围,你们自己沟通吧。"
我去了她娘家,岳父岳母也一脸茫然:"秀芝没回来啊,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熟人看见我,都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我瘦得脱了形,活像个游魂,整天在街上晃荡,希望能偶遇她。
我去了人才市场,那里挤满了像我一样的下岗工人,大家捧着自己的工作履历,像是在乞讨。
奇怪的是,我在找寻的过程中,遇到了好几个曾经的单位领导。
他们见到我,神情复杂:"周建国,前阵子你爱人来找我们,说你技术好,想托关系安排个工作..."
我愣住了,秀芝从没跟我提过这事。
"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外套,戴着你们结婚时的那条红围巾,"老车间主任告诉我,"天还下着雪,她在我家门口等了两个小时。"
我脑子里闪过那条红围巾的样子,那是我们结婚时,她唯一奢侈的装饰品。
"对不起啊,建国,现在这形势,我自己都顾不上呢,"老主任叹了口气,"你爱人挺不容易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家里的小板凳上,看着秀芝留下的那些东西——她的梳子,她的毛线,她的围裙。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那时的她笑得那么灿烂,眼睛像两弯月牙。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有多么自私和懦弱。
第二天,我去了附近的副食店,那里的老板娘跟秀芝是好姐妹。
"建国啊,你这是怎么了?"老板娘上下打量着我,"这一个月瘦得都认不出来了。"
我直截了当地问:"嫂子,你知道秀芝去哪了吗?"
老板娘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忙别的了,只留下一句:"我不知道。"
但我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一定有线索。
我在店里呆了一整天,直到打烊,看着她把卷帘门拉下来。
"嫂子,求你了,"我声音哽咽,"我真的很担心她。"
老板娘终于松口:"你别找了,秀芝挺好的,她只是需要静一静。"
"她在哪?"我急切地问。
老板娘摇摇头:"我答应过她不说的。建国,你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她要走。"
我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住在我们楼上的老刘。
老刘是退休教师,和老伴儿在这个小区住了二十多年,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经常给小区的孩子们辅导功课。
"建国啊,"老刘叫住我,"最近怎么不见你爱人了?"
我强颜欢笑:"出去串亲戚了。"
老刘欲言又止,最后拍拍我的肩膀:"有啥困难就说啊,咱们是邻居。"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决定去秀芝常去的地方再找找。
刚出楼道,就看见老刘媳妇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手里提着一个饭盒。
这么早送饭?我心里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老刘媳妇走得很急,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我。
她拐进了小区西边的一栋楼,那是我们小区最老的一栋楼,住着一些退休的老职工。
我等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去,看见她敲开了三楼的一户人家的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门内站着的,正是我朝思暮想的秀芝。
她消瘦了很多,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疲惫但坚强。
我一时不知该喜该怒,只是呆呆地站在楼梯口。
老刘媳妇发现了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建国!"
秀芝抬头看见我,脸色刷地白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秀芝,你..."
话没说完,眼泪就先掉下来了。
老刘媳妇识趣地说:"你们好好谈,我先回去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言。
"进来吧,"秀芝最终说,"这是老刘家闺女的房子,她出国了,让父母照看。"
我跟着进了屋,看见里面简陋但整洁,窗边放着一台缝纫机,桌上堆着一些布料和半成品的衣物。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问。
秀芝低着头:"接些加工的活儿,做些手工,能挣点钱。"
我注意到她的手上有几处针刺的伤痕,心里一阵刺痛。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到处求人找工作被拒?告诉你我只能靠做手工挣几个钱?"秀芝的声音很轻,"我怕你更自卑,更看不起自己。"
"建国,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她继续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看着你一天天消沉下去,整日酗酒,我害怕我也会被拖垮。"
她的话像一把刀,扎在我心口上。
"我去找了老厂长,去找了技术科的王科长,甚至去找了当年的师傅,"秀芝的眼睛湿润了,"他们都说现在形势不好,帮不上忙。"
我这才明白,在我借酒消愁的日子里,秀芝一直在默默地为我们的未来奔波。
"老刘媳妇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开服装厂的朋友,"秀芝指着桌上的衣物,"给我一些零活儿做,按件计酬。"
我走到桌前,看见那些精致的绣品和半成品的童装,想象着秀芝日夜伏案的样子,心疼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我说,这三个字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我辜负了你。"
秀芝摇摇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应该告诉你,我们应该一起面对困难,而不是我一个人偷偷躲起来。"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是老刘。
"建国来了啊,"老刘笑呵呵地走进来,"秀芝这一个月在我们这儿,像我闺女似的,特别懂事。"
老刘给我倒了杯热茶:"你们年轻人有矛盾是正常的,但家是要一起过的。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文革那会儿,我和老伴儿被下放到农村,比你们现在困难多了,不也挺过来了嘛。"
老刘的话让我们都沉默了。
是啊,比起那些年的苦难,我们这点困难算什么呢?
"秀芝这姑娘有心了,"老刘接着说,"她这一个月,除了做手工,还去学了电脑打字和会计入门,说是想找个出纳或者文员的工作。"
我惊讶地看着秀芝,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们那个年代哪有什么下岗?"老刘感叹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在变。年轻人要适应新时代,要学新东西。"
老刘拍拍我的肩膀:"建国啊,你手艺好,可以考虑自己干点儿小买卖,兴许比在厂里还挣钱呢。"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秀芝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比一个月前深了许多,但眼神却比以前更坚定了。
"回家吧,"我伸出手,"咱们一起想办法。"
秀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老刘。
老刘笑着点点头:"回去吧,秀芝。建国这一个月可把我们都愁坏了,天天像个疯子似的到处找你。"
秀芝拢了拢头发,露出一个疲惫却温暖的微笑:"好。"
我帮秀芝收拾东西,发现她几乎没带什么生活用品,只有一些换洗的衣服和工作用的针线。
她把缝纫机小心地包好:"这是老刘借给我的,我得还给他们。"
"缝纫机你拿着吧,"老刘摆摆手,"反正放在我家也是积灰。"
临走前,秀芝紧紧抱住了老刘媳妇:"谢谢您这一个月的照顾。"
老刘媳妇拍拍她的背:"有啥事随时来,别客气。"
那天,我们沿着小区的林荫道慢慢走回家。
春风拂过脸庞,带着些许暖意,树上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建国,"秀芝突然停下脚步,"你还记得咱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愣了一下:"在厂里的文艺汇演上,你唱了一首《绒花》。"
她笑了:"那时候你还追了我大半年呢,说什么也要娶我。"
我也笑了,想起了那段青涩却美好的岁月:"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娶到你,什么困难都不怕。"
"现在呢?"她轻声问。
"现在也一样,"我握紧她的手,"只要咱们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回到家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却又似乎不一样了。
秀芝打开窗户,让春风吹散了屋子里的霉味和酒气。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秀芝,"我叫住她,"我想开个修理铺,修自行车、缝纫机什么的,我在厂里学了那么多年技术,总能用得上。"
她惊喜地看着我:"真的?你想好了?"
"嗯,"我点点头,"老刘说得对,现在这个年代,得靠自己。"
秀芝眼睛亮了起来:"我刚学了点会计知识,可以帮你记账。咱们还可以在修理铺旁边摆个小摊,卖我做的手工艺品。"
我们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像是回到了刚结婚的日子,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晚上,我们早早地躺下了,却都没有睡意。
"建国,"秀芝在黑暗中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不辞而别。"
我搂住她:"是我该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
她靠在我怀里,轻轻地说:"我有时候在想,这场下岗潮像是一场暴风雨,吹倒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大树,但说不定也能让我们看到新的天空。"
我想了想,说:"咱爷爷那辈子,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干一种活。咱爸那辈子,可能换两三个地方。咱们这辈子,可能要换十几种工作,谁知道呢?"
秀芝笑了:"那咱闺女那辈子,说不定可以去大城市,甚至出国呢。"
我们在黑暗中相视而笑,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小区门口的空地,那里有不少下岗工人摆摊做小买卖。
我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和旁边卖煎饼的老张商量好了,可以共用他的一小块地方。
回家后,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秀芝。
她正在整理她的针线活,听了我的话,高兴地说:"那我明天就去服装厂谈谈,看能不能多接一些活回来做。"
那天晚上,我们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还特意拿出了珍藏的半瓶二锅头,为我们的新开始庆祝。
"来,为了咱们的修理铺!"我举起杯子。
"为了我们的未来!"秀芝也举起杯子。
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吃完饭,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小区里的景象。
几个老人在下象棋,孩子们在追逐打闹,远处的天空,夕阳正在慢慢西沉。
"建国,"秀芝突然问,"你还记得咱们结婚时的誓言吗?"
我想了想:"风雨同舟,相濡以沫?"
她笑了:"咱们那时候多年轻啊,以为生活就是一帆风顺的。"
"现在呢?"我问。
"现在才知道,风雨同舟是真的会有风雨的,"她靠在我肩膀上,"但只要一起面对,就没什么好怕的。"
我搂住她的肩膀,看着远处的夕阳,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力量。
在这座正经历巨变的城市里,我们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只要彼此依靠,总能撑过这段艰难时光。
"明天,"我说,"明天咱们就去找老刘,好好谢谢他们。"
秀芝点点头:"嗯,没有他们,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手牵着手,一步一步,我们向未来走去。
在那个变革的年代,我们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虽然渺小,却依然坚定地航行着,寻找属于我们的港湾。
三月的寒意渐渐散去,新的季节已经来临。
来源:情感共鸣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