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表弟小军从县城回来,脸色青白,像刚从医院出来。他在我家门口站了好久,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白酒,瓶子上的标签都皱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弟小军从县城回来,脸色青白,像刚从医院出来。他在我家门口站了好久,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瓶白酒,瓶子上的标签都皱了。
“哥。”他叫我。
我正在院子里修摩托车,手上全是机油。听到声音抬头看,发现他瘦了一圈,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他没说话,蹲下来帮我递扳手。我们俩就这么在院子里蹲着,他突然开口:“哥,我欠了20万。”
扳手从我手里滑下去,磕在水泥地上,声音很响。
那时候20万对我们这种小地方的人来说,就像天塌了。我一年在镇上开小卖部,除去房租水电,净剩也就三四万。
“做生意亏的?”我问。
“嗯。”他点点头,“跟朋友合伙开网吧,谁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我猜得到。县城那几年网吧遍地开花,竞争激烈得要命。很多人投进去的钱都打了水漂。
表弟家在农村,他爸我叔叔,一辈子种地,攒点钱不容易。前几年刚给小军娶了媳妇,花光了家底。这20万,对他们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债主催得紧吗?”
“给了一个月期限。”小军的声音很小,“哥,我想去深圳打工。”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院子外面传来小孩玩耍的声音,还有电视里播放的天气预报。什么东南风三级,明天多云转晴。但我觉得天要变。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那两瓶酒。
小军说了很多,断断续续的。他说那个网吧开在学校附近,本来生意不错,后来又开了两家,客源被分走了。他说那些电脑都是分期付款买的,每个月要还七八千。他说最后那个月,电费都交不起了。
“我想过跑路。”他喝多了,话也多了,“但是不能连累家里人。”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些债主不是好惹的,你跑了,他们就会找你家人。
第二天一早,小军就走了。
临走前,他把那辆开了五年的面包车钥匙给了我:“哥,这车先放你这里,卖了能值三四万,算是我欠你的。”
我没要那个钥匙,但他硬塞给了我。
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口,车身上有好几处擦痕,后保险杠都松了,用铁丝绑着。车里还有他忘记拿的东西:一包没开封的香烟,一张加油站的发票,还有他女儿的一个小布娃娃。
小军走后,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事。
“小军这孩子,从小就不踏实。”
“二十万哪,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听说跑深圳去了,估计再也不回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家都摇头叹气,像是在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我叔叔那段时间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婶婶更是整天以泪洗面,见人就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啊。”
最难受的是小军的老婆和女儿。
小嫂子也就二十五六岁,孩子才三岁。小军一走,她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过年的时候都没回来。
村里人背后议论她,说她肯定是要改嫁了。
“这样的男人,跟着有什么意思?”
“年纪轻轻的,不能为了这点情分耽误一辈子。”
但我知道小嫂子不是那种人。她和小军从高中就在一起,感情很好。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军走后的第一年,偶尔会打电话回来。
他说在深圳找了个工作,在电子厂里做普工,一个月工资四千多。除去房租吃饭,能攒下两千多。
“哥,按这个速度,得七八年才能还清。”他在电话里说。
我听得出来他很累,声音都有些哑。
“慢慢来,总会还清的。”我安慰他。
但我心里也没底。七八年,说得轻松,熬过来得多难啊。
第二年,电话就少了。
我叔叔说,小军换了电话号码,新号码只给了家里人。后来连家里人都很少联系了。
“可能是太忙了。”叔叔总是这么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没把握。
村里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少,慢慢地,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小军的那辆车,我一直没有处理。车子停在门口,落满了灰尘,轮胎都有些瘪了。有时候我会去发动一下,怕放久了打不着火。
车里的那个小布娃娃,我也没动。每次看到它,就想起小军女儿的样子。那孩子现在应该六岁了,上小学了吧。
去年年底,我突然接到小军的电话。
“哥,我春节要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真的?”
“嗯,有些事要处理。”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多了一种什么,我说不出来。可能是成熟,可能是自信。
“那就好,叔叔婶婶一直在念叨你。”
“哥,还有件事。”他停顿了一下,“我买了辆车,想开回来。但是路不熟,你能不能去县城接我一下?”
我以为他说的是买了辆二手车,就答应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开着自己的面包车去县城汽车站。
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站台上。但走近了,我差点认不出来。
小军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看起来很有精神。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的眼神,不再是三年前那种躲躲闪闪的样子,而是很坦然,很直接。
“哥!”他朝我挥手。
我们抱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看起来不错。”
“还行。”他笑了,“走,我请你吃饭。”
我们找了个小饭店,要了几个菜。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第一年确实很难。”他夹了口菜,“住在城中村,八个人一个房间,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
“后来呢?”
“后来遇到了个老板,人不错。”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看我肯干,就提拔我做了车间主任。工资涨到了八千。”
我点点头,八千在深圳不算高,但比四千好多了。
“再后来,我跟着他学管理,学技术。去年,我们几个人合伙开了个小厂。”
我筷子停在半空:“开厂?”
“嗯,做电子配件的。规模不大,但是订单还不错。”他很平静地说,好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现在…”
“债务已经还清了。”他看着我,“去年年底就还完了。”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三年,从欠债20万到还清债务,还开了厂,这变化太大了。
“真的?”
“真的。”他掏出手机,翻出一些照片给我看,“这是我们的厂房,这是生产线。”
照片里是一个不大但很整洁的车间,几条生产线上有工人在忙碌。
“那你这次回来…”
“一个是过年,想家了。”他收起手机,“另一个是想把老婆孩子接过去。在深圳那边给她们找好了学校,也租了房子。”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说的车…”
“就在外面停着呢。”他指了指窗外,“你待会儿就看到了。”
吃完饭,我们走出饭店。
在饭店门口,我看到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车牌是粤的,车身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这是你的?”
“嗯,去年买的。”他拍拍车头,“开回来给老爸老妈看看,也算是报个平安。”
我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心里五味杂陈。
三年前,他开着那辆破面包车离开,现在开着这辆新轿车回来。这中间的变化,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哥,谢谢你。”他突然说。
“谢我干什么?”
“那时候你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看不起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知道吗,我最怕的不是还不起钱,而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没出息。”
我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回村的路上,我们开着两辆车,他在前面领路。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看到前面的车子停了下来。我也停车,走过去一看,发现小军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有点紧张。”他擦了擦眼睛,“三年了,不知道大家还认不认得我。”
“认得的,都认得的。”
我们重新上路。
村口的大槐树还是那样,树干上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小广告。村里的路也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个新修的路灯。
小军的车子刚进村,就引起了轰动。
几个在路边聊天的老人立刻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的。
“这是谁家的车?”
“这么高级的车,得值不少钱吧。”
当小军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那些老人都愣住了。
“小军?”
“真的是小军?”
“这孩子怎么变化这么大?”
小军笑着和大家打招呼,一点也没有三年前那种羞愧的样子。
消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叔叔婶婶就跑了过来。
看到儿子,婶婶直接哭了:“孩子,你可回来了。”
叔叔虽然没哭,但眼睛也红了。他围着那辆车转了好几圈,嘴里一直念叨:“好,好,真好。”
村里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在议论那辆车。
“这得十几万吧?”
“听说小军在深圳发财了。”
“这孩子有出息啊。”
就在三年前,这些人还在说小军没出息,现在却说他有出息。人啊,就是这样现实。
但我理解他们,也不怪他们。在这个小村子里,成功和失败的标准很简单,就是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出息。
那天晚上,我们在叔叔家吃饭。
小军从车里拿出好多东西:给父母买的保健品,给小嫂子和女儿买的衣服,还有一些深圳的特产。
小嫂子也回来了,带着女儿。
三年不见,小嫂子瘦了,但精神还不错。小女孩长高了很多,有些认生,躲在妈妈身后偷偷看爸爸。
“爸爸,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小女孩问。
小军蹲下来,把女儿抱起来:“是啊,爸爸在外面工作,现在回来了。”
“你还会走吗?”
“不会了,以后爸爸带你和妈妈一起去一个新地方,那里有很漂亮的学校。”
小女孩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得出来很高兴。
吃饭的时候,小军讲了很多深圳的事情。
他说那边的工厂很多,只要肯干,赚钱不难。他说他们现在的厂子虽然不大,但是前景很好,明年准备扩大规模。
“最重要的是,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说,“不只是技术,还有管理,还有怎么和人合作。”
叔叔一直在点头:“好,好,这些年没白吃苦。”
饭后,我和小军到院子里抽烟。
“哥,我想把这辆车送给你。”他指着门口的那辆旧面包车。
“那怎么行?”
“这三年,你帮我保管着,没要我一分钱。”他很认真地说,“而且,我在深圳用不着这车。”
我想了想,收下了车钥匙。不是因为贪图那辆车,而是我知道,这是他的一份心意。
第二天,小军去找了那些债主。
我本来想陪他去,但他说不用,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下午,他回来了,脸上很轻松。
“都解决了?”我问。
“嗯,本金加利息,一共还了二十六万。”他点点头,“那些人都很意外,没想到我真的回来了,还带了钱。”
“他们说什么了?”
“说我是个讲信用的人。”小军笑了,“其实,这三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就这么跑了,永远不回来,那我这辈子就完了。不是因为欠钱,而是因为我对不起自己。”
我明白他的意思。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如自尊,比如信用,比如对自己的交代。
小军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年初五就要回深圳了。
走之前,他把小嫂子和女儿的户口迁移手续都办好了,学校也联系好了。
“过完正月十五,我就来接她们。”他对叔叔婶婶说,“以后每年春节都会回来。”
临走那天,很多村民都来送他。
三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只有我和叔叔婶婶送他到村口。现在,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小军,在外面好好干。”
“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回来。”
“下次回来,记得给我们带点深圳的特产。”
小军一一和大家道别,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看着他开着那辆黑色轿车慢慢消失在村口,我想起三年前他走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也是开车离开的,但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而且是在夜里悄悄走的,像个逃犯一样。
现在,他是在白天走的,开着新车,带着所有人的祝福。
这三年,他不只是还清了债务,还清了心债。
正月十五之后,小军真的回来接小嫂子和女儿了。
那天我去送她们,小女孩坐在车里,兴奋得不得了。她对我说:“叔叔,我要去深圳上学了,那里的学校可漂亮了。”
小嫂子也很高兴,但是有些舍不得:“以后可能很少回来了。”
“没关系,小军说了,每年春节都会回来的。”
车子启动的时候,小军对我说:“哥,谢谢你这三年的照顾。等我在深圳稳定了,你也过来玩玩。”
我点点头:“一定。”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开车离开,我心里很高兴。
不是因为小军发财了,而是因为他找回了自己。
三年前,他是带着羞愧离开的。现在,他是带着尊严回来的,又带着希望离开的。
这就是生活,总是给人意想不到的转折。
有时候,你以为是绝境,其实是转机。
有时候,你以为是失败,其实是新的开始。
就像小军说的,最重要的不是你摔了多少跤,而是你能不能爬起来,能不能对得起自己。
现在每年春节,小军都会开着车回来。
车子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成功。去年回来的时候,他说厂子已经有五十多个工人了,年销售额过千万。
但是,他还是那个小军,还是会和我坐在院子里抽烟聊天,还是会帮叔叔婶婶干农活。
村里人都说他发财了,但我觉得,他得到的不只是财富,更是内心的平静和自信。
这比什么都珍贵。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年小军没有选择面对,而是一直逃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敢回家,不敢见任何人。那样的话,即使他在外面赚了再多钱,心里也不会踏实。
幸好,他选择了面对。
幸好,生活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也幸好,他抓住了这次机会。
现在想想,那20万的债务,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它逼着小军离开舒适圈,逼着他去闯荡,逼着他成长。
如果没有那次失败,可能他现在还在县城混日子,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意外。
有时候,最大的打击会变成最好的礼物。
有时候,最深的绝望会带来最大的希望。
关键是,你要有勇气去面对,去改变,去坚持。
就像小军一样。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