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叫李长河,个子不高,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原则的人。
"爸,您怎么就吃这个啊?"推开老屋门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紧,决定改变我们的关系。
人这一辈子,总有些糊涂账需要算清。
我和继父的账,算了二十多年,却始终没算明白。
1986年,我十二岁那年,母亲领回一个男人,说是我的新爸爸。
他叫李长河,个子不高,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腰板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原则的人。
那时候我刚上初中,正是叛逆期,哪里接受得了这个"半路爹"。
我爸去世得早,我五岁那年得了重病,没几个月就走了。
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靠着一台老旧的飞鹿缝纫机,接别人的衣服活儿,一针一线地补贴家用。
那几年,我们住在县城边上的一间平房里,泥墙青瓦,冬天挤一张土炕,炕下烧着玉米秸,整屋暖烘烘的。
夏天在院子里摆个竹编躺椅乘凉,我趴在母亲腿上,听她讲故事,偶尔还能听到邻居家的大喇叭播放着《东方红》。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倒也过得简单而踏实。
李长河是县供销社的会计,工作稳定,拿着国家粮,人也老实。
母亲说他对我们好,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可以不用再为一斤米、一尺布发愁。
可在我看来,他就是个闯入者,抢走了我和母亲的亲密关系。
我清楚记得他搬进来那天,穿着一件发旧的蓝色中山装,小心翼翼地放下两个编织袋的行李,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白兔奶糖,递给我:"小伟,尝尝,县里供销社新到的,可香了。"
我转身就走,那包糖就那么尴尬地悬在空中,像他局促不安的笑容一样僵在那里。
母亲训斥我没礼貌,我跑出门去,一整天没回家,在街上的电影海报前呆呆地站着,看着《少林寺》的海报发愣。
从那以后,我和李长河之间就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厚得怎么也凿不透。
他试着跟我套近乎,我就变本加厉地抵触,像只刺猬一样,浑身是刺。
他给我买新书包,我宁可背破了洞的旧书包,任凭课本在路上撒了一地。
他从单位食堂打回红烧肉,专门夹到我碗里,我就挑食,碗一推,倒给了院子里的黄狗。
他问我学习怎么样,我就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摆弄着收音机,听着里面沙沙的杂音。
晚上,他和母亲轻声细语地商量着给我补课的事,我躺在隔壁的小屋里,把头埋进枕头,闷闷地想:他凭什么管我?
记得有一次,我们院子里放露天电影,《啊!摇篮》,大人小孩都去看。
李长河提前两小时就去占位置,用砖头摆了一排,回来喊我们:"小伟,你妈,电影要开始了,咱们快去!"
我看了一眼他打着补丁的裤子,故意大声说:"我才不去呢,看什么破电影!"
母亲气得要打我,李长河却拉住她:"孩子不喜欢就算了,咱俩去看。"
回来后,他还绘声绘色地给我讲电影里的故事,我充耳不闻,心里却暗暗记下了每一个情节。
初中毕业那年,我的成绩竟然出乎意料地好,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李长河高兴得不得了,特意请了假,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自行车去集市,买了一只老母鸡,说要给我炖汤补身体。
"这孩子学习这么用功,将来肯定有出息。"他边杀鸡边对母亲说,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却故意泼冷水:"我这是自己考的,跟您有什么关系?您少在这儿邀功!"
母亲又要骂我,被他拦住了,他放下手中的鸡,擦擦手上的血水:"孩子说得没错,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那碗鸡汤,我到底还是喝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肉烂得直接能用舌头顶碎。
只是,我没说一句谢谢,连筷子都没洗,就放在桌上,而这些,都被李长河默默收拾了。
高中时期,我更加反叛,留着半长不长的头发,穿着喇叭裤,常常夜不归宿,跟几个"哥们儿"在街上的小茶馆里瞎混,听着港台歌曲,有时候还偷偷抽"大前门"。
李长河知道后,不是大吵大闹,而是每次都在门口等我,不管多晚,他就蹲在那个小马扎上,手里捧着一本《人民日报》,借着昏黄的路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有一次,我凌晨两点多回家,发现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打盹,脖子歪着,手里还攥着一截燃尽的蚊香,蚊香盘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白色的蚊香灰。
听见脚步声,他一下子惊醒,看见是我,眼里的担心一下子化作了欣慰,仿佛捡到了丢失多日的宝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嘴里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困意,活像一只打瞌睡的老黄牛。
"天凉,进屋吧,我给你煮了姜糖水,趁热喝了,别感冒。"
我没理他,径直往屋里走,头也不回。
路过他身边时,闻到一股浓浓的风油精味,那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我眼睛发酸,想必是为了提神吧。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就像梅雨季节墙壁上渗出的湿气,慢慢浸透了我的心,但转瞬即逝。
进屋后,我听到他收拾板凳的声音,然后是轻手轻脚的脚步声,生怕吵醒已经睡着的母亲。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发呆,那灯泡像极了李长河的眼睛,明亮而温和。
第二天早上,李长河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还有一个煮鸡蛋,剥得干干净净,旁边是一张纸条:多吃点,别饿着。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但那碗粥,我还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高考那年,我成绩一般,只考上了省城的一所普通大学。
李长河却高兴得像过年,张罗着要给我办一桌酒席,还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我站在中间,他和母亲站在两侧,笑得比蜜还甜。
临走那天,他硬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百块钱,那时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普通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了。
"大学里要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他认真地嘱咐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刻进心里。
我没接那信封:"不用您的钱,我自己会想办法。"
母亲在一旁急了,脸涨得通红:"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李叔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不领情呢?真是白眼狼!"
李长河却笑着说:"没事儿,孩子有骨气是好事,像他爸爸。"然后把钱塞进我的行李包里:"带着吧,花不花是你的事,但爸爸的心意你得收着。"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爸爸",我心里像是被蚂蚁爬过,又痒又痛,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学四年,我很少回家,假期都找借口留在学校或者跟同学出去玩。
偶尔接到李长河打来的电话,声音里总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期盼:"小伟,这学期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钱够不够用?"
我总是简短地回答:"挺好的,不用担心。"然后找借口挂断电话。
有时候,他会提起县城的变化,说是修了新的电影院,装了彩电;说是供销社改制了,他被分流到了其他单位;说是家里换了新家具,把我的房间重新粉刷了一遍。
每次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这些,我都感到一阵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心里会酸酸的。
毕业后,我顺利在省城找到工作,成了一名外贸公司的业务员,偶尔出差,见过些世面,自觉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
偶尔回家看看母亲,也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避开李长河。
母亲经常在电话里抱怨我不孝顺,说李叔对我这么好,我却从来不领情,说他前段时间查出了高血压,每天都按时吃药。
我只是敷衍着应付,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他终究不是我亲爸爸,我凭什么要对他好?
工作第三年,公司派我去南方参加一个展会。
回程时,火车恰好路过老家所在的县城,车窗外依稀能看到县城的轮廓,还有那座标志性的水塔,像一个巨大的蘑菇耸立在地平线上。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决定下车看看。
那时是冬天,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风卷着细小的沙粒打在脸上,像是被无数细针扎过。
我裹着大衣,拎着行李,站在熟悉又陌生的站台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第一次离家去省城读大学的情景。
母亲去年搬到了我姑姑家小住,说是帮着带外孙,电话里提过好几次。
而李长河则留在老房子里,据说一个人过得挺安稳,每天听听评书,下下棋,日子过得简单而规律。
我心里清楚,这是母亲的小心思,想让我们爷俩独处,修复关系。
但我从没打算顺她的意,在我心里,那道坎始终横亘在那里,高得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跨过。
这次路过,本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却鬼使神差地往老房子走去。
小区还是那个小区,只是多了几棵高大的杨树,冬天的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在述说着这些年的变迁。
七拐八拐,熟悉的巷口出现在眼前。
我家的老房子是八十年代县里分的福利房,两室一厅的小楼房,砖红色的外墙,深褐色的木门窗,在当时已经算是不错的条件了。
推开院门,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蝴蝶。
屋里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评书《水浒传》,单田芳的声音铿锵有力,正讲到林冲雪夜上梁山那一段,李长河最爱听的节目。
我站在门口,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要不要敲门?
要说什么?
"爸,我回来了"?
还是"李叔,好久不见"?
十多年的隔阂,让我连最基本的招呼都变得困难,像是舌头打了结。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开了。
李长河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毛衣,门襟处有一个补丁,是母亲的针脚,站在门口,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
接着他立刻笑开了花,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的一抹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小伟!是小伟吧?真的是你小子!"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苍老许多。
那方正的国字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有神,像两颗黑珍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嗯,路过,来看看。"我干巴巴地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生硬得很。
"快进来!外面冷,风大,当心感冒。"他侧身让我进屋,像是迎接什么贵客,又急匆匆地跑去倒水,"我烧壶水,给你泡茶。"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但明显缺少女主人的打理,显得有些单调和简陋。
电视机上落了一层薄灰,茶几上放着一盘咸菜和一个搪瓷碗,碗里是半碗冷掉的米饭,旁边是一双筷子,筷子头有些卷毛,看来是用了很久的老物件。
墙上挂着我们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被擦拭得很干净,玻璃框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您在吃饭?"我问,指着桌上的碗筷。
"啊,对,刚吃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动作有些慌乱,碗差点掉在地上,"你吃了吗?我去给你做点,冰箱里还有昨天剩的红烧肉,热一热就能吃。"
"不用了,我在车上吃过了。"我看着那盘咸菜,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像是一块石头堵在胸口,又酸又涩。
那是最普通的腌白菜,泛着微黄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酸味,腌得正好,既不太咸也不太淡。
母亲以前也爱做这样的咸菜,但总是控制着李长河不让他多吃,说是对身体不好,尤其是他有了高血压之后。
就这么一盘咸菜,竟是他的下饭菜,想必是母亲不在家,他又偷偷做了这口小小的"奢侈品"。
"爸,您怎么就吃这个啊?"我脱口而出,然后猛地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爸",那个字眼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嘴里冒出来,像是埋藏多年的种子突然发了芽。
李长河明显愣住了,手里的碗筷停在半空中,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似乎怕我尴尬。
他笑着说:"习惯了,你妈不在家,我一个人,随便对付一口。再说了,这咸菜可是我的手艺,尝尝?"
这句话明明要表达轻松,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哽咽,像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石子,虽然圆润,却依然坚硬。
他倒了一杯热水给我,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罐曲奇饼干:"尝尝,你姑给的,说是什么洋品牌,进口的。"
我摇摇头,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酸涩难忍,像是被刀子一点一点割着。
这个男人,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却操着比亲生父亲还要多的心。
"您身体怎么样?"我问,还是那么生硬,却比刚才多了几分真诚。
"好着呢!"他拍拍胸脯,眼睛一亮,像个孩子似的炫耀,"像头老牛,结实得很,能拉一车麦子!"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是他问我在省城的工作和生活,问我有没有对象,说是隔壁李婶家有个侄女不错,在医院当护士,人勤快,长得也水灵。
我简短地回答,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一些话题,尤其是关于我个人生活的部分。
期间,他一直笑眯眯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就像冬天里的一盆炭火,不显山不露水,却能暖到人心里去。
聊着聊着,话题渐渐枯竭,房间里只剩下收音机里单田芳的评书声,正讲到梁山好汉聚义的场景。
我看了看表,起身道:"我该走了,还要赶车。"
他点点头,起身送我,背微微弯着,肩膀却依然挺直,像棵历经风霜的老松树。
临出门时,他突然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你妈最近咳嗽,我让她去医院看看,她不肯,倔得很,和你小时候一个样。"他声音低沉,带着担忧,"你有空给她打个电话,劝劝她,她听你的。"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愧疚。
这些年,我不仅没关心过他,连母亲的健康状况都不曾过问,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走出老院子,我回头看了一眼。
李长河站在门口,冬日的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白发在风中微微飘动,像是被时光染白的雪花。
他冲我挥挥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慰,有不舍,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我家的场景,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站着,眼睛里充满期待。
只是那时的他,头发还是乌黑的,脸上的皱纹也没那么深,腰板挺得像根标杆。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在他身上刻下了太多痕迹,而我,却错过了见证这些痕迹形成的机会。
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李长河和那盘咸菜的画面。
他一个人,就着咸菜吃冷饭的样子,让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是一把钝刀子,一点一点地割着心。
回到省城后,我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明显很惊讶,因为平时都是她主动打给我,而不是我打给她。
"小伟?是你吗?出什么事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担忧,显然是不习惯我的主动。
"没事,就是想您了,问问您身体怎么样。"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我好着呢,就是有点小咳嗽,不碍事的。倒是你,工作忙不忙?有没有好好吃饭?"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就像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的语调。
"我挺好的,您的咳嗽得去医院看看,别拖着。"我说,然后犹豫了一下,问道,"李爸...他还好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见他了?"
"嗯,前两天出差路过,去看了看。"我轻声说。
接着,我从母亲那里得知,李长河早就退休了,退休金不高,但他从不抱怨,常说比起那些下岗工人,他已经很幸运了。
母亲还说,每次我过生日,他都会偷偷给我买礼物,然后放在我的老房间里,尽管知道我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看一眼。
"那个老倔驴,明明高血压严重,还说没事。"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气恼和心疼,"医生叮嘱他少吃咸的,他还是每天腌咸菜,说是习惯了,改不了。"
她又说,李长河退休后,把家里能省的都省了,存了一笔钱,说是要给我买婚房,好让我在省城能有个立足之地。
"你在外面打拼不容易,他心里清楚。每次你回来,他就特别高兴,恨不得把能做的菜都做一遍,可你总是来去匆匆..."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一根弦被拨动了最后一下,余音袅袅。
放下电话,我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夜色,心中涌起一片茫然。
外面的霓虹灯闪烁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和我心里的波澜形成鲜明对比。
这么多年,我执拗地拒绝这个人的好意,仅仅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他却始终如一地关心着我,从不曾因我的冷漠而改变。
那盘咸菜,还有那半碗冷饭,无声地控诉着我的无情。
夜深人静时,我翻出了一张老照片,那是我初中毕业时拍的,李长河站在我身边,笑得灿烂,而我却板着脸,像是被强迫似的。
照片背后,有李长河的字迹,苍劲有力:"小伟初中毕业,考上县一中,愿他前程似锦。"
我摩挲着这行字迹,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期望和祝福,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早,我就向公司递交了调职申请,要求回到老家县城的分公司工作。
领导有些惊讶,毕竟我在省城的业绩不错,前景看好。
"你确定要回去?那边条件差多了。"领导皱着眉头问。
"确定,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我坚定地说。
领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行吧,省城分公司正好缺人,我批了。不过,你随时可以回来,位置给你留着。"
我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三个月后的调职手续终于办妥,我带着简单的行李回到了县城。
第一天报到结束后,我直接去了老房子。
推开门,李长河正在厨房忙活,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惊讶得差点把锅铲掉在地上。
他愣在那里,嘴巴张成了"O"形,像只受惊的老鹰,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小伟?你怎么又来了?"
"我回来工作了,以后就在县里的分公司。"我放下行李,径直走进厨房,"我来帮您做饭吧。"
李长河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手足无措地站在灶台前:"你...回来工作?不是在省城挺好的吗?那边机会多,工资高..."
"想照顾您和妈,省城离家太远了。"我接过他手中的锅铲,看了看锅里的菜,是最简单的炒白菜,菜叶发蔫,油少得可怜。
"你妈最近在你姑家住得挺好,说是要帮着带小孙子到开学。"李长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声音低下去,"家里就我一个人,做饭简单点,随便对付一口。"
我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几个鸡蛋、一块豆腐和几棵蔬菜外,几乎空空如也,连最基本的肉都没有。
角落里放着几罐咸菜,是他亲手腌的,有萝卜、白菜、黄瓜,各式各样,旁边还有一小碟剁椒,红艳艳的,显然是他的下饭神器。
"爸,您得改改这个习惯了。"我说,语气不容置疑,不由分说的口吻活像当年的母亲教训我,"以后我来做饭,咸菜少吃,对血压不好。"
"你会做饭?"他有些诧异,眼睛里充满怀疑,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上学那会儿,连个鸡蛋都煎不好,满灶台都是油烟,你妈还念叨了好一阵子。"
"在省城一个人住,早就学会了,不然都得饿死。"我笑着说,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今天我露两手,让您尝尝我的手艺,保证比您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三菜一汤:番茄炒蛋、青椒土豆丝、清炒油麦菜,还有一锅冬瓜排骨汤。
都是些家常菜,简单易做,但我刻意少放了盐,用蒜和葱提味。
李长河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夸我手艺好,说比他强多了,连盐都放得刚刚好。
其实菜有些淡,但他就是这样,总是把好的留给别人,从来不多要求什么。
饭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收拾碗筷,目光里满是欣慰和一丝不敢相信,就像是在做梦,怕一醒来就什么都没了。
"爸,明天我去把妈接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我一边洗碗一边说,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碗碟,声音清脆悦耳。
他摇摇头,急忙摆手:"不用麻烦了,你妈在你姑家住得挺好的,小孙子哭闹,她还能帮忙照看。再说了,你刚回来,工作忙,哪有时间。"
"我就是为了照顾您和妈才回来的。"我擦干手,走到他面前,认真地说,"这么多年,是我不懂事,让您操心了。"
李长河的眼圈突然红了,像是一只被水浸过的红枣,亮晶晶的。
他别过脸去,假装擦眼镜,但那副老花镜早就没戴在脸上,而是挂在他的毛衣口袋里。
"没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是我考虑不周,没处理好和你的关系。"他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含着一汪水。
"不是您的错。"我在他身边坐下,第一次感觉如此亲近,像是冰雪消融后的春天,"是我太固执,不肯接受您。"
他拍拍我的肩膀,手掌宽厚有力,像他本人一样坚实可靠:"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爸如果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骄傲的。"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
我努力控制着情绪,问出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您...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长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纯粹而温暖,像冬日里的一抹阳光:"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一震,如雷贯耳。
多少年来,我一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而他却从未因此改变过对我的爱。
第二天,我真的去把母亲接了回来。
看到我和李长河和睦相处,母亲喜极而泣,抹着眼泪说:"老天有眼,终于让这孩子开窍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其乐融融。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有红烧排骨、清蒸鱼、爆炒虾仁,还有李长河爱吃的红烧肉,但她特意少放了盐,用冰糖提味。
"老李,少吃点咸的,对身体不好。"母亲叮嘱道,眼睛瞟了我一眼,似乎在说:你也帮着劝劝他。
李长河笑呵呵地点头,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有小伟在家,我哪还敢偷吃咸菜啊,这小子比你还严格。"
我们都笑了,餐桌上洋溢着久违的温馨。
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我突然明白,这就是家的感觉,不是房子,不是血缘,而是这种无条件的包容和爱。
后来的日子,我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
我发现李长河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知道很多老故事,会修理各种家电,用一把老式的螺丝刀就能让坏掉的收音机重新工作。
他还会下一手不错的象棋,棋风稳健,总是不动声色地布局,等对手掉进陷阱才露出狡黠的笑容。
闲暇时,我常和他下棋聊天,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县里第一次通电的情景,供销社分到第一批彩电的热闹,单位组织看露天电影的欢乐。
这些平凡的小事,在他的讲述中变得生动有趣,让我看到了一个鲜活的李长河,而不再是那个我曾经刻意忽视的"继父"形象。
我开始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陪他去公园散步,带他去照相馆拍照,帮他打理院子里的那几棵老树。
有一次,我整理房间时,在老柜子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叠信纸。
打开一看,竟是李长河这些年来写给我的信,却从未寄出。
信中记录了我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他的欣慰、担忧、期盼,以及那份从未改变的父爱。
最早的一封写于1986年,我刚上初一那年:
"小伟:今天是我正式搬进来的第一天,你好像很不喜欢我。没关系,我理解,换作是我,可能也会这样。我不求你现在就接受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和你妈妈。你还小,将来的路还长,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创造更好的条件。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都会一直把你当亲儿子。"
还有一封是我高考那年:
"小伟:今天你高考完了,看你的样子,应该发挥得不错。这几年你的变化真大,长高了,也懂事了,只是对我还是有些疏远。没关系,我能理解。你妈常说我心太软,不会管教你,其实不是,而是我觉得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即将去省城上大学,我很高兴,也很担心,毕竟那是个大地方,鱼龙混杂。我已经托人找了我原来的战友,他在省城工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妈说你不一定会要,但我还是希望你带着,花不花是你的事,爸爸的心意你得收着。"
最新的一封是去年我生日那天:
"小伟:今天你30岁了,在外打拼多年,想必已经很有出息了。你妈常说你工作忙,难得回家,我们都理解。只是有时候想,如果能看看你,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你从小就聪明,现在肯定更了不起了。前段时间我去看了医生,血压有点高,医生叮嘱我少吃咸的,多运动。我答应了,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吃点咸菜,多年的老习惯,改不了。你妈如果知道了肯定要骂我,所以我没告诉她,你也别说。我这个做爸爸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心里的骄傲和挂念,绝不比任何父亲少。生日快乐,儿子。"
看完这些信,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亲情不一定来源于血缘,而是源于那份持之以恒的付出与牵挂。
李长河用他的行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父爱:不求回报,默默付出,即使被拒绝也不曾放弃。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抱了抱李长河,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搂着他,喊他:"爸!"
他浑身一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紧紧回抱住我,声音哽咽:"好孩子,好孩子..."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是压抑多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一刻,我们之间横亘多年的那道墙,终于轰然倒塌,血缘的隔阂被真情融化,曾经的固执与偏见被时间洗净。
如今,我和李长河的关系越来越好,就像真正的父子一样,无话不谈。
我常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陪他下棋散步,听他讲那些过去的故事,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现在却觉得弥足珍贵的小事。
他的血压也慢慢稳定下来,精神越来越好,脸上的皱纹虽然没减少,但笑容多了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早些放下固执,早些接受这个真心待我的人,或许就不会错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
但生活没有假设,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在岁月的长河中,重新定义了何为亲情。
那盘咸菜,成了我和李长河之间的一个特殊记忆。
每当想起推开家门那一刻看到的场景——他一个人,在冷清的屋子里,就着一盘咸菜吃冷饭的样子,我就会感到一阵心疼,更会庆幸自己终于做出了生命中最正确的决定——回来,接受这份迟到的父爱,并以同样的爱回馈给这个默默付出的男人。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错过了站在你身边的人。
而我,幸运地在错过了二十多年后,终于抓住了那个一直等待我的人。
现在,每当夕阳西下,我和李长河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喝着茶,聊着家长里短,看着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融为一体。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成家立业,抱上孙子。
我笑着答应,心里却在想,我还有更多的时间要陪他,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
我想,这大概就是命运最好的安排吧。
每一段关系都有它独特的成长轨迹,而我和李长河的父子情,虽然起步晚了些,却终将如那枚埋在土里多年的种子,在适当的时候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那盘咸菜,成了我们之间爱的见证,余味悠长。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