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次回老家,隔着田埂就能看见堂弟的背影。说来奇怪,他在田地里站着的样子,比在自家院子里还像是回了家。
每次回老家,隔着田埂就能看见堂弟的背影。说来奇怪,他在田地里站着的样子,比在自家院子里还像是回了家。
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数都离开了农村,到城里打拼去了。堂弟王林本来也不例外。十年前,他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店面虽不大,日子倒也过得去。那时候他媳妇张艳还在他身边,两口子忙得连轴转,一年能攒个两三万。
有时想想,这日子没啥不好。年收入虽不多,却稳当。
可人啊,总是看不清自己手心里握着什么。
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我回老家奔丧,顺道去县城看了堂弟。他那会儿刚把超市装了空调,特意腾出个小角落放了张桌子,拉我坐下喝茶。
“哥,我琢磨着再干两年就不干了。”堂弟给我倒了杯茶,用超市里卖的罐装绿茶,冰镇过的,冒着凉气。他拿的是家里带来的老茶缸,已经缺了口,边缘还贴着超市里”买二赠一”的促销标签。
“不干啥?”我问。
“不干超市了呗,折腾点别的。”
他媳妇张艳正在收银台给顾客结账,头也不抬地接了句:“又瞎琢磨啥呢?”
堂弟没吭声,又给我添了茶。窗外,一个骑电动车的大妈险些撞上了三轮车,两人叽里呱啦骂起来,声音顺着没关严的门飘进来。
“日子不好过?”我问他。
“还行吧。”堂弟眼神飘向店外,“就是觉得没啥奔头。”
那晚我住在堂弟超市后面的小屋里。听见他俩吵架,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进货单上的数目不对、空调开太冷浪费电、张艳的表妹来借钱该不该借……
没多久,他俩真离了。离婚那天,我不在场。只听村里人说,是因为堂弟突然要卖掉超市回老家种地,张艳死活不同意。
“发什么神经!城里铺子好好的不要,非回去种那破地?”村里传着张艳临走时的话,“王林,你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
那12亩地是堂弟爷爷留下的。说是12亩,实际测量只有11亩多一点,还分散在村子四周,最远的一块甚至要走二十多分钟。土质也不好,是出了名的薄田,种啥啥不旺。
按理说,这种地谁愿意种啊?可堂弟偏偏要回来种。
“阳台上种的花,能跟地里长的一样吗?”我第一次问他为什么要回来种地时,他憨笑着反问我。
那天下着小雨,堂弟右手拿着把破雨伞,左手抓着几穗稻子。我认得这种稻子,小时候村里都种这个,叫”香禾糯”,米粒短而圆,煮出来的饭黏糯香甜。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奶奶总会蒸上一锅,然后拌上自家腌的咸菜……
“这品种,现在没人种了。”堂弟说,“不抗病,产量还低。”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哒哒声,和他的话音混在一起。
“那你种它干啥?”我问。
“我就喜欢这个味道。”他咧嘴笑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起初,村里人都笑话他。开了超市的人,咋又回来种地了?而且种的还是这种老品种,亩产才四五百斤,别人种杂交水稻都上千斤了。
老支书曾劝他:“林娃,你这是跟钱过不去啊。”
堂弟不吱声,踩着水田里的烂泥,就那么笑笑。他穿着比脚大一号的水靴,每走一步,靴子都会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像是在笑话他自己。
第一年收成很糟。
11亩地一共打了不到4000斤稻谷,而且因为管理不善,还有一部分发了芽。堂弟留了500斤自己吃,剩下的按照普通大米的价格卖了,一斤才2块多,连成本都没收回来。
那年冬天,我回老家过年,见堂弟瘦了一大圈,脚上的水泡结了又破,破了又结,手上全是老茧。
“还种不?”我问他。
“种啊,咋不种。”他正在犁地,村里借来的老旧拖拉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这样能挣到钱吗?”
“谁说我要挣钱了?”他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把汗,“我就是想种出小时候那个味道。”
拖拉机旁边放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几根黄瓜,已经晒得发蔫了。他拿起来咬了一口,皱了皱眉,然后把剩下的扔进了地里。
“这黄瓜是超市里那种,水里泡大的,没味。”他说,“明年我自己种。”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堂弟开始研究怎么种这”香禾糯”。他跑去县图书馆借农业书籍,又找村里的老农请教。那段时间,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新增了十几位农业专家的号码,有的甚至是省农科院的研究员。
“你咋认识这些人的?”我好奇地问。
“网上加的呗。”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给秧苗浇水,“一开始人家不理我,我就把我种的米寄给他们尝,这不就熟了嘛。”
堂弟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农书和复印资料,桌上摊着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了种植心得。有一页被雨水打湿了,墨迹晕开,但依然能看清上面写着”水稻抗虫新方法”几个字。
“这字是你写的?”我有点不敢相信。堂弟初中没毕业,写的字一向潦草。
“嗯,现在闲着没事就多看看书,练练字。”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蝉鸣声从早叫到晚。堂弟的田里不知从哪冒出了一种病虫害,眼看着一大片秧苗都要完蛋。
村里人劝他上农药,他不肯。
“打了药,味道就变了。”
他就那么守在田边,用老式的喷雾器一株一株地喷中草药熬的药水。那几天,他几乎不回家,睡在田埂上的草棚里,裤腿永远是湿的。
老天似乎被他的执着打动了。虫害渐渐消退,稻子挺了过来。
秋收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回老家帮忙。看着金黄的稻浪,堂弟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看,比去年长势好多了吧?”他得意地说,手抚过稻穗,像在抚摸小孩的头发。
收割机开过,谷粒落入袋中。称重后,堂弟眉开眼笑:“足足6000多斤!”
虽然比起别人家种的杂交水稻来说,产量还是低了一大截,但对堂弟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
然而,销路成了新问题。
这年头谁还吃老品种大米啊?超市里都是包装精美的东北大米、泰国香米,城里人追求的是”零农残”“有机”这些新概念,谁在乎”老品种”?
堂弟愁眉苦脸地坐在堆满稻谷的仓库前,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远在省城工作的表哥来了电话。
“林子,听说你种的是老品种米?给我寄两斤尝尝呗。”
堂弟赶紧包了5斤大米快递过去。没想到三天后,表哥又来电话了。
“再给我寄20斤!我们单位同事都想买!”
接着是更多的电话。表哥的同事、同事的朋友、朋友的亲戚……都打来电话要买米。
“你这米煮出来香得不得了,跟超市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啊!”电话那头,表哥兴奋地说,“我同事说愿意出10块一斤买你的米!”
堂弟懵了,他原本打算卖3块钱一斤就不错了。
很快,第二年的存货卖光了。堂弟开始谋划着扩大种植规模,可村里的地基本都流转出去了,种植大户们才不会为了他那点”情怀”让出土地。
无奈之下,堂弟只好跑去找村支书,恳求帮他想想办法。
老支书摇着蒲扇,听完他的经历后,沉默了好一会儿。
“林娃,你可想好了,种这么点地,能当饭吃吗?”
“能!”堂弟斩钉截铁,“现在城里人愿意花高价买,就怕产量上不去!”
老支书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我帮你跟镇上说说,看能不能把村西头那块荒了的低洼地划给你。那地没人要,水多,你要能种出来,也算造福村里了。”
就这样,堂弟又多了8亩地,虽然是块难伺候的”龟脖子”(村里人对水多低洼地的称呼),但总比没有强。
收拾那块地废了好大力气。荒了十几年的地,长满了野草,土质板结。堂弟雇了台挖掘机整了三天,又请村里的壮劳力帮忙清理了一周,才勉强能种。
这时候,他的老水稻已经小有名气了。去年买过米的顾客纷纷打来电话,问今年什么时候有新米。
堂弟让一个懂电脑的年轻人帮他注册了个微信公众号,取名”林家老稻”,每天发一些种稻的照片和心得。没想到粉丝越来越多,很多城里人被他质朴的文字和田园风光吸引,纷纷留言支持。
我有次回老家,发现堂弟蹲在田埂上,举着手机对着稻田拍照。
“干啥呢?”我问。
“直播。”他头也不抬地回答,“粉丝想看看稻子长啥样。”
我凑过去看了眼屏幕,弹幕刷得飞快:“太美了吧”“这才是真正的稻田啊”“林哥啥时候开始卖预售?”
“你这是要当网红啊?”我打趣道。
堂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瞎搞,观众喜欢看我犁地插秧,说这才是原生态。”
这一年,堂弟的收入翻了好几番。“林家老稻”在网上越来越有名,米价也从最初的10元一斤涨到了15元,再到20元……
有个从北京来的记者专程跑到村里采访他,说是要写篇报道。记者一边吃着堂弟家的米饭,一边连声称赞:“这味道,真的绝了!”
报道发出后,“林家老稻”一夜走红。各地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有吃货,有媒体,还有农业考察团。
堂弟依然每天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在田里忙活。只是现在,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眼神也更坚定了。
第四个年头,堂弟的”香禾糯”米价已经涨到了28元一斤,还供不应求。他开始带动村里一些年轻人回乡种植老品种水稻,成立了合作社,注册了商标。
有天早上,我接到堂弟电话,说有人要收购他的合作社,开价800万。
“你卖不卖?”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卖啥啊?咱又不缺这点钱。现在日子过得挺好,为啥要改变?”
挂了电话,我在想,也许堂弟才是我们这代人中最聪明的那个。当大家都往城里挤的时候,他逆流而行,回到了土地。当大家都追求高产量的时候,他坚持种植低产的老品种。
他并不是不知道怎么挣大钱,而是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
去年冬天,我又回了趟老家。
天刚蒙蒙亮,就看见堂弟拿着铁锹在院子里折腾。
“这么早干啥呢?”我打着哈欠问。
“挖藕呢,昨天直播答应了粉丝,说今天直播做藕粉。”他笑着说,脸上沾了点泥。
我注意到院子里多了几口大缸,缸里种着各种水生植物。
“这又是啥?”
“荷花、茭白、慈姑、菱角……”堂弟一一指给我看,“都是以前村里有的老品种,现在快绝迹了。我琢磨着明年腾点地方种上,让城里人也尝尝这些老味道。”
他搬了把竹椅给我,自己蹲在地上,从水缸里掏出黑乎乎的莲藕,小心翼翼地擦干净。
“嫂子还好吧?”他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他前妻张艳。
“听说嫁去了市里,老公是个工厂主管。”
堂弟点点头,没说话,继续低头收拾他的莲藕。
“后悔吗?”我忍不住问,“如果当初不卖超市,你和张艳可能…”
“不后悔。”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指着满院子的农作物,“你看,这些才是活的东西,超市里的东西,都是死的。”
阳光渐渐铺满了院子,堂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腰背。
“上回县城做活动,遇见她了。”堂弟突然说。
“谁?张艳?”
“嗯。”他点点头,“她说她老公最近也迷上了我的米,一顿能吃两大碗,还让她来问能不能加塞预订。”
堂弟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得意,但更多的是坦然。
“我跟她说,排队去吧,轮到谁是谁。”
我们都笑了起来。
远处的稻田里,新一季的秧苗已经泛出嫩绿色。村路上,偶尔有摩托车经过,扬起一路尘土。堂弟家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随风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堂弟为什么要回来种这12亩薄田。对他来说,这片土地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生活本身。在这里,他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味道——不仅是米饭的味道,还有生活的味道。
堂弟放下手中的活,伸了个懒腰。
“走,尝尝我腌的咸菜,配着新米饭,绝了!”
阳光洒在他黝黑的脸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朴实的幸福。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