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是从镇政府广播里传出来的，下午三点半，正是夏日最闷热的时候。我在县城小超市的冷柜前发呆，冷气吹得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机突然狂震，是老婆发来的语音：“老公！小宇考上博士了！博士啊！”

我堂弟小宇考上博士那天，整个清水镇都沸腾了。

消息是从镇政府广播里传出来的，下午三点半，正是夏日最闷热的时候。我在县城小超市的冷柜前发呆，冷气吹得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机突然狂震，是老婆发来的语音：“老公！小宇考上博士了！博士啊！”

顺手拿了瓶可乐结账，店主王嫂抬头瞟我一眼：“听说了吗？你堂弟考上博士了，全县第一个呢。”

“嗯，刚听说。”我点点头，看着可乐瓶上凝结的水珠滑落。

“了不起啊。”王嫂感叹道，一边找零，硬币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柜台下面，她懒得弯腰捡，随手又抓了一把给我，“你们一家真出息。”

其实我和小宇关系不算太亲。辈分上他叫我堂哥，实际上我比他大六岁，属于能一起打闹又能给他点人生建议的那种关系。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人生建议都是他给我的多。

出了超市，天空突然阴了下来，远处雷声隆隆。我站在屋檐下犹豫要不要回家拿伞，看见对面理发店的小张正往外搬花盆。

“张师傅，看这天，是不是要下大的？”

小张抬头看了眼乌云：“怕是要下冰雹。昨天气象说了，你没看手机预警？”

我摇摇头，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亮着，五个未读消息，都是亲戚群里的，讨论着小宇考博的事。

“哎，对了，”小张突然想起什么，“听说你堂弟考上博士了？我刚才看朋友圈都传疯了。”

我点点头：“嗯，北京那个什么科技大学的。”

“厉害啊，”小张一边搬着花盆一边感叹，“当年不是差两分没考上大学吗？你看，人家不放弃就是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什么差两分？他超了二本线三十多分啊。”

小张一拍脑门：“哦，我记错了，可能是别人家孩子。”

天空突然炸开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我决定冒雨跑回家。转身时听见小张嘟囔：“不对啊，我记得是你堂弟啊…”

雨越下越大，我脑海里浮现出十五年前那个夏天。那年，我刚从技校毕业，在县城一家电器维修店当学徒。小宇正好高考完，成绩出来那天，我和他爸——我三叔一起去县城大排档喝酒。

三叔那天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白酒，脸涨得通红：“老大，小宇差两分啊，就两分！”

我记得我当时劝道：“三叔，二本也不错了，咱们县一年也没几个上二本的。”

三叔摇头：“不是，你不知道，他差两分没上重点线。”

那个夏天，我看到三叔和三婶像是老了十岁。他们家养了六头猪，是全家主要收入来源。八月中旬，三叔突然决定卖掉四头。

“卖猪干啥？”我爸问他。

“小宇想复读。”三叔点了根烟，手微微发抖。

“值当吗？万一明年还…”我爸没说完。

“拼一把吧。”三叔深吸一口烟，“他说差两分，明年肯定能上。”

就这样，小宇回到高中复读。那年他住校，每周回家一次。三婶每次都会准备一大袋子吃的，里面有她亲手做的卤猪蹄、腌咸鸭蛋，还有小宇最爱吃的云腿月饼。

“娃读书辛苦，多吃点好的。”三婶总这么说。

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腊月里下了场大雪。三叔家屋顶漏了，但他们硬是没舍得找人修，三叔自己爬上去铺了层塑料布。夜里下雪，塑料布被压塌了，雪水漏进屋里，浸湿了三婶的被褥。第二天我去串门，看见三婶在屋外的太阳底下晾被子，被子角上结了一层薄冰。

“三婶，屋顶得修啊。”我说。

三婶笑笑：“等开春吧，现在雇人贵。”

她搓着发红的手，脸上却有种奇怪的满足：“小宇上次月考，班上第三呢。”

高考结果出来那天，我正好送修好的电视到三叔家。推开门，看见小宇傻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三叔和三婶围着他。

“咋样啊？”我问。

小宇木讷地转过头：“超重点线15分。”

三叔一下子蹲在地上，捂着脸。三婶扑过去抱住小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那是2008年夏天。

如今十五年过去，我早已成家立业，开了家电器行。日子过得平淡而踏实，儿子今年小学三年级，成绩中上，妻子在县医院做护士。这样的生活，在清水镇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但小宇不一样。他从大学到硕士，再到现在的博士，像是踩着一条别人看不见的路，一步步走向更远的地方。

雨下得更大了，我冲进家门时已经湿透了。妻子递过毛巾，一边抱怨：“你也不知道带伞，手机没电了？我打你好几个了。”

我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什么事这么急？”

“小宇考上博士了，你三叔邀请咱们晚上去他家吃饭，全家都去。”

我点点头：“知道了。对了，小宇当年高考是不是差了两分？”

妻子皱眉：“什么两分？人家超重点线十几分呢。”

“那他复读那年是…?”

“什么复读？他直接上的大学啊。”妻子一脸困惑，“你记错了吧？”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厨房里传来电饭煲的蒸汽声，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毕竟十五年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呢？

晚上六点半，我们一家三口撑着伞去了三叔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三叔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亲戚们都来捧场，桌子拼了三张，菜香四溢。

小宇站在院子中央，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腼腆。他比我印象中成熟了许多，说话也沉稳了。亲戚们轮番敬酒，他来者不拒，却总是浅尝辄止。

“来，小宇，喝点白的！”我爸端着酒杯凑过去。

“大伯，我就喝啤酒吧，明天还要回学校。”小宇笑着拿起啤酒杯。

我爸摆摆手：“人家博士就是不同，懂得节制。”

席间，小宇的事迹被反复提起，每个人都有不同版本的记忆。有人说他从小就聪明，三岁能背唐诗；有人说他初中时参加奥数比赛拿了省一等奖；还有人说他高中时自学了英语四级……故事越传越神，小宇只是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酒过三巡，我找了个机会，悄悄把小宇拉到一旁。

“恭喜啊，博士。”我碰了碰他的杯子。

“谢谢堂哥。”小宇笑道，“你家超市生意还好吗？”

“我早不开超市了，现在开电器行。”

“噢，抱歉，我记错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夜色渐深，院子里的灯在微风中摇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我一天的问题：“小宇，你高考后复读过吗？”

小宇愣了一下，眼神闪烁：“没有啊，我直接上的大学。”

“那…你爸妈卖猪的事…”

“什么卖猪？”小宇皱起眉头。

我摇摇头：“可能是我记错了。”

小宇没再说话，低头喝了口啤酒。树影婆娑，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席间，三叔喝多了，脸涨得通红，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老大，你知道吗？当年小宇高考，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这成就啊！”

我点点头：“是啊，三叔，咱们镇上出了个博士，光宗耀祖了。”

三叔突然压低声音：“你还记得那年吗？差两分啊，就两分！”

“差两分？”我心头一震，“差哪两分？”

三叔眼圈红了：“差两分没上重点线啊！多亏他妈偷偷存了钱，供他复读…”

话没说完，三婶突然过来，拉住三叔：“老头子，喝多了吧？小宇第一次高考就超重点线十五分呢，什么复读不复读的。”

三叔被拉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角落，百思不得其解。

宴席结束后，亲戚们陆续散去。我帮着收拾碗筷，看见小宇站在院子里打电话，声音很轻，但夜深人静，断断续续能听到几句。

“…没事，都挺好的…嗯，两年前就搬县城了…不用担心，他们现在生活不错…”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谁，小宇的语气温柔而克制。挂了电话，他转身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堂哥还没走啊？”

“帮着收拾一下。”我递给他一瓶水，“打电话给女朋友？”

“嗯。”他没多解释。

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夜空中繁星点点。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小宇突然说：“堂哥，你问我高考复读的事情，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就是突然想起来，好像有这么回事。”

小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其实我确实复读过。”

我愣住了：“那为什么都说你没复读？”

小宇苦笑：“因为丢人啊。在我们家族里，我是第一个考大学的，大家都觉得我很厉害。要是知道我差两分落榜，多丢人啊。”

“所以这事只有你爸妈知道？”

他点点头：“还有你。当年你来我家那次，正好撞见我拿到成绩，我爸妈崩溃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卖猪的事…”

“是真的。”小宇轻声说，“他们卖了四头猪，供我复读。那年冬天家里屋顶漏了，他们硬是没修，怕花钱。”

夜风吹过，带着雨后的凉意。小宇接着说：“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们。复读那年，我每天学到凌晨一点，就是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好在最后考上了，不然…”

“现在挺好。”我拍拍他的肩膀。

“是啊。”他笑了笑，“我硕士毕业后就接他们去县城住了，买了套小房子，爸妈终于不用种地了。他们特别骄傲，逢人就说儿子一次性考上大学，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

“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复读的事？”

“嗯，就当没发生过吧。”小宇看着远处，“过去的事情，重要的不是怎么发生的，而是大家怎么记得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堂哥，这事就咱俩知道，好吗？”

我点点头：“当然。”

送别小宇后，我和妻子儿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如水，儿子走在前面，时不时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爸爸，我以后也能像小宇叔叔一样考博士吗？”儿子突然问。

我笑了笑：“只要你努力，什么都有可能。”

妻子在一旁插话：“你小宇叔叔可是天才，从小学习就好，一路都是第一名。”

我没接话，看着儿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想起小宇说的那句话：过去的事情，重要的不是怎么发生的，而是大家怎么记得的。

后来的日子，小宇的故事在清水镇传开了，越传越神。有人说他小时候能过目不忘；有人说他大学四年拿了十几个奖学金；还有人说他的论文被国外大学引用…

而那个差两分落榜、父母卖猪供他复读的故事，却永远埋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只有在某个雨后的夜晚，当我独自一人时，才会想起。

有些记忆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来得猛烈，去得迅速，却在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记。而有些故事，或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分量。

去年春节，小宇从北京回来，带着女朋友一起。他们在清水镇待了三天，期间，小宇特意来我家坐了坐。

临走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这几年存的钱，给堂弟上补习班用吧。”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万块钱，我吓了一跳：“这么多？”

小宇笑了笑：“不多，我在学校有助学金，还带了几个研究生做项目，收入还行。”

我问他：“你爸妈知道你给我钱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当年要不是他们卖猪供我复读，哪有我今天。我想做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送小宇到村口的公交站。等车时，他突然问我：“堂哥，你觉得我当年复读值得吗？”

我想了想：“当然值得。你看你现在…”

小宇打断我：“我不是问结果，我是问过程。如果当年我没考上，复读这一年算不算浪费？”

我一时语塞。远处，三叔家的屋顶已经重新修葺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无论结果如何，那些被在乎的日子，都不会白费。”

小宇点点头，眼里闪着光：“堂哥，你才是真懂生活的人。”

公交车来了，小宇上车前回头对我说：“明年博士毕业后，我可能会去上海工作。到时候，把堂弟送来读书吧，我那有学区房。”

我笑着点头：“好啊，不过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车子启动，扬起一路尘土。我站在原地，目送车子远去，直到它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

回家路上，我经过以前的猪圈，那里早已废弃，长满了杂草。想起三叔当年卖猪的壮举，不禁感慨万千。在这个小镇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就像地下的暗流，滋养着每一个家庭。

如今，当我听到有人谈起小宇的故事，说他如何一路顺风顺水，我总是笑而不语。每个成功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艰辛；每个光鲜的人生，都有被尘埃覆盖的过往。

而那两分的差距，那几头被卖掉的猪，那个漏雨的冬天，那个拼命复读的少年，构成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即使它永远不会被大多数人知晓。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模样：有些故事被传颂，有些故事被遗忘，而真相常常藏在记忆的褶皱里，只在某个微醺的黄昏，被偶尔想起。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