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廿四,天擦黑时落起了雪粒子,打得瓦片簌簌响。我缩在娘陪嫁的樟木箱上,手指头抠着箱角剥落的红漆。卡车每颠一下,箱子里碗筷就叮当撞,像在催我数数儿。
讲述人:周小欢
文字整理:爆躁欢
腊月廿四,天擦黑时落起了雪粒子,打得瓦片簌簌响。我缩在娘陪嫁的樟木箱上,手指头抠着箱角剥落的红漆。卡车每颠一下,箱子里碗筷就叮当撞,像在催我数数儿。
"三十四、三十五..."我咬着嘴唇数,突然一个大坑,"砰"地把我颠起来,脑门磕在车篷铁架上。
"麦穗!"娘一把搂住我,她手心汗津津的,攥着我棉袄后领。我闻到她袖口沾的老姜味——出门前王婶硬塞给她治晕车的。
卡车"吱呀"刹住时,我看见半山腰亮着豆大一点光,在风雪里头一摇一晃,像要被吹熄的蜡烛火。
"到啦!"老王叔扯开帆布篷,冷风夹着雪片呼地灌进来。娘先跳下去,解放鞋"咯吱"陷进雪里。她转身要抱我,我扭身自己往下爬,棉鞋刚沾地,雪水就渗进了袜筒。
"这是陈叔叔。"娘推我后背,她指甲掐进我棉袄里。
我盯着地上那双糊满泥雪的解放鞋,右脚大拇趾那儿顶出个鼓包。往上是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裤,膝盖处针脚歪七扭八,活像蜈蚣爬。
"小囡怕生。"娘嗓子尖得刺耳朵。
那人不吭声,喉结动了动。弯腰搬行李时,后颈露出道疤,让煤油灯一照,泛着青白的光。
陈铁柱的屋里暖烘烘的。铁皮炉子烧着松柴,"噼啪"爆着火星子。墙上挂的护林图让烟熏得焦黄,四个角用洋钉钉着,还是卷了边。
他解下腰间军用水壶往桌上一搁,壶底的雪水化开一圈湿。我盯着壶身上剥落的绿漆,底下露出的铝皮上坑坑洼洼,像是叫野兽啃过。
"饿了吧?"他嗓子眼儿里滚出句话,震得炉灰都簌簌落。
没等答话,他蹲到炉边,火钳从灶膛扒拉出个黑疙瘩。旧报纸裹了三层才递过来,递到半路又缩回去,在衣摆上蹭了蹭手。
烤土豆的香钻进鼻孔,我肚子"咕噜"一声。他转身就去理行李,蓝布衫后背汗湿了一片,形状活像片烂树叶。
夜里我装睡,蜷在靠墙的新床上——蓝格子床单浆得硬挺,蹭得脸生疼。眯缝着眼瞧他:小板凳上弓着背,小刀在松木上"沙沙"刮。木屑落满裤腿,他掬着手接住,小心倒进炉膛。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着他眉骨上那道疤,银亮银亮的,像爬了条蚯蚓。他眉头总皱着,刻木头时更紧,能夹死蚊子。
三更天,我被"咔嗒"声惊醒。黑影笼在床前,我憋住气。那黑影顿了顿,往枕边放了样东西。等脚步声远了,我才敢摸——是只松木雕的雀儿,翅膀纹路比真鸟还细,眼珠子嵌的黑豆,让月光照得发亮。
外头响起劈柴声。我爬到窗前,哈气融化了块玻璃霜。陈铁柱光着膀子在院里劈柴,月光下他背上筋肉窜动,像有耗子皮下跑。柴垛码得齐整,每根长短差不多。
忽然瞧见他左胳膊上蜿蜒的疤,从肘弯爬到手腕,月光一照,白惨惨的。那疤随他抡斧头忽隐忽现,活像条白蛇。
"冻不死你!"娘突然在背后出声,吓得我差点喊出来。她端着搪瓷缸,热气糊了眼镜片。
我指指窗外。娘叹气,把缸子塞给我。滚水烫得指头通红,我捧着不撒手。
"天不亮就得巡山,"娘声音压得低,"往后...要叫爸爸。"
缸水里晃着我的脸,眼睛瞪得牛眼大。水是甜的,放了蜂蜜,可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外头劈柴声停了。陈铁柱突然抬头往窗子看,我哧溜钻回被窝,把木雀儿攥在手心。雀儿翅膀硌得掌心生疼,我却越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攥住不放。
五月间的天,闷得人心里发毛。教室里的粉笔灰粘在汗湿的脖子上,痒梭梭的。放课钟"当当"敲响时,西边山头上已经堆起了乌压压的云,活像谁打翻了墨缸子。
"要变天咯!"老校长扯着嗓子喊,手里的铜铃摇得山响。我们几个值日生刚扫完地,就看见操场边上漫过来一溜黄汤水,眨眼功夫就没过了脚脖子。
"往后山跑!"老校长的嗓子都喊劈了。我拽着张慧的书包带往观测亭冲,雨水糊得眼睛都睁不开。爬到半山腰回头一看——操场早成了汪洋,篮球架只剩个铁圈圈在水上漂着,像个孤零零的救生圈。
观测亭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张慧这丫头片子,非要去救她养在教室的兔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死死拽着她裤腰带不撒手,勒得她直翻白眼。
天擦黑时,雨越下越大,打得亭子顶上的铁皮"砰砰"响,活像有千军万马在头顶上跑。突然,雨幕里传来"嘟—嘟嘟—嘟"的铜哨声,三短一长,是护林员特有的调调。
"是陈叔!"王铁蛋一蹦老高,脑门撞在亭梁上起了个大包也顾不上揉。手电光刺破雨帘,照见个绑着麻绳的身影正往山上爬。陈铁柱腰间别着柴刀,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趴着条蜈蚣似的疤,让雨水一冲,泛着狰狞的红光。
"拴紧树桩!"他吼了一嗓子,把麻绳甩上来。我们像串蚂蚱似的挨个往下滑,轮到我和张慧时,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撞得绳子直打晃。陈铁柱二话不说就蹚进急流里,水一下子没到了他腰眼。
"踩我肩上!"他扎着马步,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高。我踩着那块结实的肩膀骨,突然发现他后颈上那道疤让水泡得发白,边缘都翘起来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咔嚓"一声巨响,磨盘大的石块从山上滚下来,擦着他左腿砸进水里,顿时泛起一团暗红。陈铁柱却像不知道疼似的,反手把我和张慧甩到背上:"抓紧脖子!"
他背上的肌肉硬得像块老松木,我搂着他脖子,闻到他衣领上那股子熟悉的松脂味混着血腥气。雨水顺着他的短发流进我嘴里,又苦又涩。
到了卫生所,他左腿打上石膏吊得老高,却盯着我膝盖上铜钱大的擦伤直皱眉。护士拆他脚上的绷带时,我倒吸一口凉气——脚底板嵌着半片蚌壳,伤口让水泡得发白,像咧着嘴笑的死人。
"陈叔你傻啊!"王铁蛋哭得鼻涕泡直冒。陈铁柱不吭声,从兜里掏出个烤土豆塞给我:"趁热吃。"那土豆用油纸包着,居然还是温的。
后来才听说,他拖着伤腿在山洪里找了六个钟头,路过自家塌了半边的屋子都没停脚。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看见他拄着拐杖站在病床前,裤管空荡荡地晃着,石膏上不知被谁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初三开学那天,鸡刚叫过头遍,我就蹲在门槛上刷那双开胶的白球鞋。鞋帮子让太阳晒得泛黄,刷子一碰就掉漆,露出底下灰扑扑的布面。陈铁柱巡山回来,肩上那捆荆条还带着露水,裤脚被晨雾打湿成了深蓝色。
"今儿要开家长会。"我把通知单拍在饭桌上,沾着昨夜炒腊肉的油渍立刻晕开了钢笔字。娘在围裙上擦着手凑过来看,陈铁柱却闷头捅炉子,烧火棍搅得火星子直往他裤腿上蹦。
"让你爹去。"娘用胳膊肘捅我,眼睛瞟着灶台那边。我盯着通知单上烫金的"优秀学生家长代表"几个字,嗓子眼像卡了颗酸杏核。
"他连初中都没念完。"我摔门进屋时,听见背后荆条"哗啦"散了一地的声音。
家长会那天,我特意把凳子往最后一排犄角旮旯里挪。教室里飘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前排几个城里来的家长正传看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亮闪闪的翻盖晃得人眼花。突然,后门玻璃上贴上来张黝黑的脸——陈铁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别着的铜哨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的脚趾头在球鞋里蜷成了团。他猫着腰溜进来,帆布挎包蹭掉了讲台上的粉笔盒,白色粉末在水泥地上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班主任念到"许麦穗同学获得市作文比赛二等奖"时,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偷眼往后瞄,看见他正抻着脖子往作业本上抄黑板上的数学题,铅笔头在掌心碾得"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的声音。
放学时,暴雨把操场砸出一个个小泥坑。我缩在走廊里,看同学们的伞花一朵朵飘远。忽然瞥见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猫着个身影,蓝布衫淋得贴在后背上,怀里却鼓鼓囊囊地抱着什么。
"给。"陈铁柱从怀里掏出塑料雨衣,内衬还是干燥的,带着他身上的松木味。他转身要走时,同班的李娟突然从厕所出来:"麦穗,这是...?"
"邻居叔。"我抢着回答,声音尖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余光里,陈铁柱的背影明显僵了僵,雨衣下摆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打着钢钉的腿骨,在雨水中泛着冷光。
那晚我起夜,看见西屋的灯还亮着。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在地板上画了道金线,我蹲下来往里瞧——陈铁柱正往我撕碎的作文比赛奖状上涂浆糊,拼好的纸片压在玻璃板下,裂痕像道闪电劈开了"优秀"两个字。桌上摊着本《初中数学全解》,书页边密密麻麻全是他削的铅笔屑,堆得像座小坟包。
我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突然注意到墙上挂着的老黄历。今天的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家长会"三个字,每个笔画都描了好几遍,力透纸背。
回到床上时,我摸到枕头底下有个硬物。掏出来看,是把削得溜尖的铅笔,笔杆上缠着细细的红绳——是护林员用来做标记的那种。月光下,我辨认出笔杆上刻着极小的字:给麦穗。
窗外传来咳嗽声,是陈铁柱在巡夜。那咳嗽闷闷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回音。我数着咳嗽声,突然想起山洪那天,他背着我时,后颈上那道疤让雨水泡得发白的样子。
第二天早饭时,我发现粥碗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抄着昨晚黑板上的数学题解法,字迹工整得像小学生描红。陈铁柱已经出门巡山了,灶台上留着两个烤土豆,用他擦汗的蓝布帕子包着,还冒着热气。
我把纸条夹进了数学书里,手指碰到个硬物。翻开一看,是张献血证——陈铁柱的名字密密麻麻填满了整页,最近一次是上周三,正是我撕奖状的那天。
高考放榜那日,蝉鸣吵得人心烦。我蹲在井沿上搓衣裳,肥皂泡"啪嗒啪嗒"裂在青苔里。邮递员的自行车铃铛从老远就叮当响,我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县一中!重点班!"邮递员嗓门大得全村都听得见。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跑出来,手指头在信封上蹭出五个油印子。陈铁柱正给护林枪上油,听见动静手一抖,枪管"咣当"砸在磨刀石上。
晚饭时,娘蒸了咸鱼,香得隔壁院的狗直挠墙。我扒拉着饭粒,听见娘在灶台边叹气:"光学费就抵半年收成..."陈铁柱闷头喝粥,喉结一上一下地动,像卡了鱼刺。
半夜我起来喝水,看见西屋还亮着灯。门缝里,陈铁柱正用绒布擦他那套雕花刻刀——那是他当木匠时的老伙计,刀柄让手汗浸得发亮。第二天一早,院里自行车不见了,工具箱里空荡荡的,只剩几卷磨砂纸。
立秋那天,陈铁柱天没亮就出了门。晌午回来时,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他把一叠钞票拍在饭桌上,票子还带着体温。"三百。"他嗓子哑得像砂纸,"剩下的等你月考..."
我瞥见他右手缠着纱布,中指短了半截。"巡山让落石砸的。"他把手往身后藏,可我分明闻到了县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开学前夜,我蹲在灶前烧录取通知书——娘说这能辟邪。火苗"嗤"地蹿起来,映得陈铁柱的脸一明一暗。他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个帆布包:里头塞着晒干的野山菌、手缝的护膝,还有本《现代汉语词典》,封皮用挂历纸包得严严实实。
长途汽车站人挤人。陈铁柱把行李举过头顶,蓝布衫腋下让汗洇出两个深色的圈。发车铃响时,他突然往我手心塞了个东西——是那只松木雕的麻雀,翅膀上的羽毛纹路已经磨平了。
车开出去老远,我回头还能看见他站在原地,左腿的钢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翻开词典扉页,夹着张皱巴巴的发票:县新华书店,金额叁佰贰拾圆整。日期是我中考那天。
大学毕业那年冬天,我带城里的男友回家。客车在村口停下时,远远就看见陈铁柱蹲在院门口劈柴。他起身时晃了晃,左腿的钢钉卡进冻土里,差点一头栽进鸡窝。
"这是陈叔。"我接过他手里的柴刀,刀柄还带着体温。男友递上中华烟,他搓着手往后躲,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
饭桌上他笑得像尊弥勒佛,直到男友第三次提高嗓门:"陈叔,您尝尝这个!"他才茫然地转向我,右耳边的助听器闪着冷光。
"去年救驴友让落石震的。"娘在厨房小声说,锅铲刮得铁锅滋啦响,"回来吐了半盆血,还惦记着你毕业照寄到家没。"
收拾阁楼时,我踢到个糊满报纸的铁盒。掀开是摞桦树皮订的本子,每页都记着:
"94年谷雨,麦穗换牙,下排左二(收在蓝布包)"
"98年夏至,初潮,煮红糖姜茶(喝半碗泼半碗)"
"05年白露,高考前夜发热38.5℃(敷冷毛巾至四更)"
最新那页别着我在省城的第一张工资单,背面是他歪扭的字迹:"妮子出息了,买耳捂子(注:右耳听力下降三分之二)"
婚礼那日,他系着歪领带在台上致辞,却突然蹲下来给我系鞋带。"爸..."我脱口而出时,他手一抖把蝴蝶结扯成了死结。五十岁的男人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台下宾客笑成一片。
投影仪播放成长视频时,所有人都发现了蹊跷——镜头里的我永远是主角,但每个画面边缘都顽强地露出点蓝色衣角:或是扶自行车的手,或是举着冰棍的胳膊。最后定格在2003年山洪后的合影,陈铁柱站在最边上,左腿石膏上那朵小红花已经褪成了淡粉色。
回门那天,我发现西屋墙上多了个相框。里头嵌着那张被我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拼缝处细细描了金粉。玻璃反射着窗外的雪光,正好照在床头——那里挂着个褪色的帆布包,露出半截油纸,依稀可见烤土豆的痕迹。
来源:赵小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