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我不坐他家沙发,我站着!"那年盛夏,大姑家的空调吹得我发抖,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里的寒意。
"爸,我不坐他家沙发,我站着!"那年盛夏,大姑家的空调吹得我发抖,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里的寒意。
我叫周明远,1995年那个夏天,我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张薄薄的纸片,却沉甸甸地压在我家每个人心上。
通知书是用挂号信寄来的,邮递员蹬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铃"叮铃铃"一响,全胡同的人都知道周家娃考上大学了。
家里的老式电话机被打爆了,亲朋好友纷纷来贺喜,院子里的邻居们手里端着搪瓷缸子,围着我爸妈问东问西。
"哎呀,明远这娃有出息,咱们胡同出了个大学生啦!"老刘头抽着"红塔山",吧嗒着嘴说。
我妈激动得直掉泪,忙着给来客倒水,端出珍藏的"大白兔"奶糖招待。
喜悦过后,一个现实问题摆在眼前——学费。
父亲是县城一家国企的车间工人,车间里四十几度高温,他每天满身机油回家。
妈妈在街道小厂做计件工,常常起早贪黑,指尖上全是针线扎的茧子。
九十年代的下岗潮已经开始席卷,报纸上总登着"内部待岗"的消息,厂里效益不好,父亲半年没发全工资,只能靠妈妈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
天气炎热,但家里的老式电风扇只在晚上使用,省着点电钱。
我和爸妈坐在昏黄的灯下,翻看着那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收费标准。
"学费一年两千八,住宿费六百,加上生活费和书本费,怎么也得四千多。"父亲手指在纸上划着,眉头紧锁。
那时候父亲一个月工资才四百出头,还常常拖欠。
四千块,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咱东拼西凑,能凑多少是多少。"妈妈说着,转身去了卧室,从缝纫机底座的暗格里掏出一个线缠的小布袋。
那是妈妈的"私房钱",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她数出来一千二百元,手有些发抖。
"家里能拿出这些,还差一千多。"父亲看着摊在桌上的票子,神情凝重。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托人问遍了亲戚,能借到的都借了。
大爷家刚给儿子办完婚事,手头紧;三叔家孩子上高中,也需要钱;街坊邻居们虽然热情,但也都是普通工人,能帮的有限。
最后凑了两千多,还差一千多。
父亲犹豫了好几天,终于一咬牙说:"咱去找你大姑借吧。"
大姑是父亲的姐姐,在省城一家外贸公司做主管,早年下海经商,家境殷实。
大姑夫在一家中日合资企业任职,那时"合资"这个词就像魔咒一样,代表着"洋气"和"有钱"。
每次大姑回老家,总是大包小包,穿着带"花旗"牌子的羽绒服,戴着金饰,提着"霞飞"牌化妆品,成了左邻右舍羡慕的对象。
父亲打了电话后,大姑爽快地答应了,让我们到省城去取。
"明远,咱们得坐火车去省城了。"父亲放下电话,语气有些复杂。
那年的暑假,蝉鸣声透过纱窗,带着闷热的暑气扑进屋内。
父亲请了两天假,从厂里领了张出门条,我们提着些家乡特产——自家腌的咸鸭蛋和妈妈亲手缝制的枕巾,坐上了五点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汗水顺着脊背流下,粘腻的衣服贴在身上。
窗外,树木飞速后退,田野在夕阳下金灿灿的,远处的山脉模糊一片。
"明远,你看,那些麦田。"父亲指着窗外说,"等你大学毕业了,咱们家的日子也会像那麦田一样金黄。"
五个小时后,火车进站,站台上人声鼎沸。
"到省城了,明远,你好好看看,以后你就要在这里读大学了。"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藏着期待。
火车站人流如潮,热浪扑面。
我和父亲拖着简单的行李,挤上了公交车。
"爸,省城的公交车比咱县城的新多了。"我看着车上的塑料座椅,兴奋地说。
车厢里人挤人,汗味混杂着刺鼻的香水味,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外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而新奇。
"你看那个高楼,得有二十多层吧!"我指着窗外说。
父亲望着窗外,点点头:"嗯,省城发展太快了,不像咱们县城,还是那个样。"
大姑家住在新建的商品房小区,有电梯,有保安,楼下还种着整齐的花草。
我和父亲提着行李,站在单元门前,父亲按了对讲机。
"是谁啊?"对讲机里传来大姑的声音。
"姐,是我,我和明远来了。"
"哎呀,你们来了,快上来,六楼!"
进了单元门,冷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电梯里,父亲整了整衣领,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明远,到了大姑家要有礼貌,知道吗?"父亲低声叮嘱。
"知道了,爸。"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紧张。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
大姑早已在门口等候,她一身时髦的连衣裙,手腕上金手镯闪闪发光,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和家里那些穿着老式的确良衬衫的妇女判若两人。
"哎呀,老弟,你们路上辛苦了。"大姑热情地迎了上来,接过我们手中的礼物,"还带什么东西,客气啥。"
我和父亲换上大姑准备的拖鞋,跟着大姑进了屋。
刚进门,我们就被客厅里的景象惊呆了。
宽敞明亮的房间,实木地板,真皮沙发,大彩电,中央空调,米色的窗帘在空调的风中轻轻摆动。
电视柜上摆着几个洋娃娃,茶几上放着各种零食和水果,还有一只小巧的电话机。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电视上方是一个大大的"双狮"牌空调,嗡嗡地吹着冷风。
"哎呀,你们看这是什么。"大姑指着角落里的一台黑色小盒子。
"这是什么啊,姐?"父亲好奇地问。
"BP机,最新款的,一万多呢,可以随时收到留言。"大姑得意地说,"你大姑夫单位刚配发的。"
正说着,大姑夫从卧室出来,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裤,脚上是锃亮的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
"哎,老弟来了啊,辛苦辛苦。"大姑夫和父亲握了握手。
"来来来,坐沙发上。"大姑热情地招呼着。
就在我准备坐下时,大姑夫的声音响起:"哎,你们先去洗洗手吧,刚从外面回来,满身灰尘。明远,你坐那边的小凳子上,沙发是新买的'真皮王',很贵的,五千多呢。"
五千多?我心里一震,这一套沙发的价格,比我们全家一年的收入还多。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拉着我去洗手间洗了手。
水房里,我看到父亲的手在微微发抖。
"爸..."我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打断。
"没事,洗手要搓好搓净,别弄脏人家东西。"父亲低声说,声音里有些我从未听过的东西。
我们坐在小凳子上,大姑端来切好的西瓜和几瓶"娃哈哈"。
"城里就是好啊,大热天还能吃冰西瓜。"父亲笑着说,但笑容有些僵硬。
"明远考上什么学校啊?"大姑夫问道,翘着二郎腿,手里摆弄着那个"BP机"。
"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我回答道,心里有些自豪。
"中文系啊?"大姑夫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些,"现在学理工的好找工作,文科生以后不好就业啊。"
"你看我们公司,招人都要理工科,特别是懂电脑的,月薪起码一千起,文科生?干嘛用?"
父亲忙解释:"孩子喜欢文学,成绩也不错,以后能当老师,挺好的职业。"
"老师能挣几个钱?"大姑夫笑了笑,"现在下海做生意才有前途,要不然像我们单位这样的外企也行,我下个月工资要涨到三千了。"
我听着大姑夫的话,喝了口可乐,甜腻的味道突然变得有些苦涩。
大姑在一旁打圆场:"孩子自己喜欢就好,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父亲低着头,喝了口茶,然后直入主题:"姐,我这次来,是想借点钱给明远交学费,厂里最近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全,都半年没发了。"
一句话,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姑和大姑夫对视一眼,大姑点点头:"老弟,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要多少?"
"一千五百元就够了,等我发了工资,或者明远以后工作了,一定还你。"父亲的声音很低,脸上带着难为情的表情。
大姑痛快地答应了,转身进了卧室,很快拿出一叠票子。
"给,一千五,你数数。"
父亲接过钱,手微微发抖:"谢谢姐,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还你。"
"自家人,说这些干嘛。"大姑笑道。
大姑夫在一旁插话:"老弟,听说你们厂现在不行了?都改制了,是吧?"
父亲苦笑道:"是啊,改制后效益更差了,连年亏损,听说要精简人员。"
"那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万一下岗了,你拿着那点安置费能干啥?现在干部待遇高,工人地位低,吃大锅饭的国企迟早要改革。"
"要不你也像我一样,下海试试?咱这年纪,出来闯一闯,比守着那个厂墙根强。"
父亲尴尬地笑了笑:"我这把年纪,没文化,又没本钱,能做什么生意?"
"那就得想办法啊,不能总这样吧?明远以后上大学,还有很多开销呢。"大姑夫的话里有话。
我看到父亲的手攥紧又松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空调开得很足,而是因为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
"大姐夫说得对,"我突然开口,"等我大学毕业,一定好好工作,赚钱养家。"
大姑夫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好好好,有志气,不过现在得先过学费这一关啊。"
大姑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招呼我们吃饭。
饭桌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丰盛:红烧肉、清蒸鱼、炒虾仁、糖醋排骨、炒青菜,还有一盘卤味拼盘。
"尝尝这个,咱们这边有名的酱鸭,还有这个虾仁,新鲜着呢。"大姑给我们夹菜。
那时在家里,肉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的奢侈品,平时都是炒青菜、土豆丝和咸菜。
大姑夫打开一瓶"红星"二锅头,给父亲倒了一杯:"来,老弟,喝一个。"
父亲举起杯子:"谢谢姐夫,谢谢姐,这么热情款待我们。"
大姑夫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公司的发展,他的升职加薪,还有他们前不久买的"桑塔纳"小汽车。
"现在发展快啊,跟不上时代就会被淘汰。"大姑夫一边夹菜一边说,"你看咱们这些老国企,迟早都要完蛋。"
父亲低着头,默默地吃饭,偶尔应和两句。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
"明远,你吃菜。"大姑给我夹了块红烧肉,"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肉。"
"谢谢大姑。"我小声回应,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吃完饭,大姑夫坐在真皮沙发上看"长虹"牌彩电,里面正播着香港回归的新闻。
大姑拉着我参观他们家的其他房间,向我介绍未来的大学生活。
"明远,大学里可得好好学习,多交些朋友,特别是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以后对你有帮助。"大姑语重心长地说。
到了晚上,大姑给我们铺了一床被子在客厅的地板上。
"家里小,委屈你们了。"大姑歉意地说。
"没事,姐,已经很感谢你们了。"父亲笑着回答。
夜深了,躺在地板上,我辗转难眠。
父亲在我身边,我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客厅里的座钟滴答作响,大姑家的冰箱偶尔发出嗡嗡声。
窗外,省城的灯光照进来,映在天花板上,斑驳陆离。
我想起今天大姑夫的那句"你坐那边的小凳子上",心里又酸又涩。
这就是我将要面对的社会吗?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会用一张沙发就能划分清楚?
不知不觉,我竟然睡着了。
梦里,我看到自己坐在宽大的沙发上,身边是父亲母亲,我们一家在看电视,笑容满面。
第二天早上,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
大姑夫已经去上班了,大姑送我们到门口。
"老弟,你别往心里去,你大姑夫就是那个性格,说话直了点。"大姑拍着父亲的肩膀说。
父亲笑了笑:"我懂,他说得也对,我得想办法。"
"明远以后在省城读书,有什么事就来找大姑,不要跟外人借钱。"大姑摸了摸我的头。
"大姑,我会好好学习的。"我点点头。
离开大姑家,我们沉默地走向公交车站。
早高峰的公交车挤得水泄不通,我和父亲被人群挤在一起,几乎喘不过气来。
到了火车站,还要等两个小时才有回县城的火车。
我们在候车室里坐下,父亲去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瓶水。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父亲递给我一个包子。
我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爸,我们以后会不会也住这样的房子?"我突然问道。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会的,一定会的。只要你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爸,大姑夫为什么不让我坐沙发?"我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父亲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明远,记住今天的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点点头。
"你大姑夫让你坐小凳子,不让坐沙发,你记住这个感觉。"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点了点头。
"不是他不对,是咱们自己没本事。"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了里面压抑的情绪,"你上了大学,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买比他们还好的沙发,让所有人都能坐。"
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要记住,别人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火车进站了,人群蜂拥而上。
车厢里拥挤不堪,我和父亲站在过道里,手扶着行李架。
"爸,等会儿厕所那边有人下车了,应该能挤出个座位,你去坐。"我说。
父亲摇摇头:"不用,我站习惯了,你去坐。"
"不,您坐。"我坚持道。
最终,父亲拗不过我,坐在了一个窄小的座位上。
我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爸,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我在嘈杂的车厢里对父亲说。
父亲微微一笑,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相信你,儿子。你只管努力,其他的事,交给时间。"
回到家,母亲迎了出来,期待地问道:"借到钱了吗?"
父亲点点头,把钱交给了母亲。
母亲数了数,眼睛亮了起来:"太好了,这下明远的学费有着落了!"
父亲没有提大姑家发生的事,只是说大姑一家都很好,热情招待了我们。
但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晚上我听到她和父亲低声交谈。
"他怎么说的?是不是又摆谱了?"母亲问。
"算了,人家条件好,咱们比不了。"父亲叹了口气,"重要的是钱借到了,明远能去上学了。"
开学前的日子过得很快。
母亲张罗着给我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有一个大背包。
"这孩子长得快,去年的秋裤都短了。"母亲在县城唯一的百货大楼里,给我挑着衣服。
家里的老式缝纫机昼夜不停,母亲给我赶制了两套床单被罩。
"儿子,上了大学,别亏待自己,但也要省着点花,记得多吃食堂。"母亲一边缝着被套,一边叮嘱。
父亲很少说话,但我经常看到他在报纸上圈求职信息,或者和同事讨论做什么小生意。
邻居王大爷退休后摆了个早点摊,生意还不错,父亲偶尔会去帮忙,学着怎么和顾客打交道。
开学那天,父亲请了假,送我到火车站。
站台上人山人海,都是送子女上大学的父母,有的母亲还在抹泪,有的父亲在不停地叮嘱。
"爸,您回去吧,我自己能行。"我对父亲说。
"不行,我得送你上车,看你安顿好了我才放心。"父亲坚持道。
火车来了,人群涌动,父亲用身体给我挡出一条路,把我送到了车门前。
上了火车,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然后探出窗外和父亲道别。
"爸,您回去吧,我到了给您们打电话。"
父亲站在窗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但眼里却有些湿润:"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就给家里说,不要自己硬扛。"
"嗯,知道了,爸。"
火车汽笛响起,缓缓启动。
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我靠在座位上,回想着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大学的生活很快让我忙碌起来。
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知识,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
但住宿条件远没有想象中的好,八人间的宿舍,上下铺,一个房间共用一个电扇,洗澡要去公共浴室,排长队,接水要用暖瓶去水房。
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我没敢说真实情况,只说一切都好。
寝室里有北京来的同学,有上海来的,也有农村来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背景各不相同。
王浩是我的室友,家在省城,家境殷实,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周末常回家,带回来各种零食和电器。
刚开学时,他带了台"松下"随身听,引来全宿舍羡慕。
有次闲聊,他问我:"明远,你家在哪?"
"县城。"我回答。
"哦,那挺好的,至少比农村强。"他随口说道,然后继续听他的磁带。
我暗自攥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那晚,我给家里写了封长信,详细描述了学校的情况,但隐去了生活上的艰难,只说自己适应得很好,让他们放心。
信的最后,我写道:"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让您和妈妈过上好日子。"
我努力学习,争取各种奖学金,课余时间做家教补贴生活费,省下的钱买书看。
每当遇到困难时,我就会想起大姑家那天,想起父亲的话:"你要记住,别人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这句话成了激励我前进的动力。
大二那年,期末考试前,王浩请我去他家过周末,说家里没人,可以放松一下。
我犹豫了,但最终答应了。
王浩家住在省城最好的小区,高层电梯房,装修豪华,客厅比我们家整个房子还大。
进门时,我下意识地脱鞋,王浩却笑着说:"不用脱,地上有地毯,随便走。"
他家的沙发是真皮的,比大姑家的还要宽大舒适,电视是大屏幕的进口货,茶几上摆着各种零食和饮料。
"随便坐,想喝什么自己拿。"王浩随意地说,然后去厨房拿吃的。
我站在原地,突然想起大姑家那天的情景,不知该坐哪里。
"愣着干啥,坐沙发啊。"王浩从厨房探出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犹豫地坐下,感受着柔软的真皮沙发,心里五味杂陈。
"你家条件真好。"我轻声说。
"还行吧,爸妈以前下海比较早,赶上了好时候。"王浩递给我一罐可乐,"喝点儿?"
我接过可乐,突然问道:"你觉得我们学中文系,以后能找到好工作吗?"
王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我爸说了,学历只是敲门砖,关键看你自己怎么闯。他说九十年代是机会最多的时候,有胆量就能闯出一片天。"
"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我得比现在强,强很多很多。"
王浩拍了拍我的肩膀:"行,那咱们一起努力。"
那晚,我躺在王浩家的客房里,柔软的床垫,干净的被褥,空调吹着凉风,一切都那么舒适。
但我却睡不着,脑海里全是父亲的背影和大姑家的小凳子。
"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我对自己说。
大二那年寒假,我申请到了学校的特困助学金,还有一份图书馆的勤工俭学岗位。
回家时,我带了点水果和一条围巾给父母。
"都是用奖学金买的,不贵。"我对母亲说。
母亲高兴地接过礼物,眼里满是欣慰:"有出息了,还知道给家里买东西。"
父亲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带回来的"奖状",眼里含着泪水:"好,好,不枉咱供你上大学。"
那个寒假,我发现父亲比以前忙了,常常早出晚归。
原来,父亲辞去了厂里的工作,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五金店。
"厂里不行了,与其等着下岗,不如自己先走。"父亲边吃饭边说,"虽然辛苦点,但收入比以前稳定多了。"
母亲也找了份缝纫厂的活,负责加工服装,计件算工资,多劳多得。
看着父母忙碌的身影,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寒假结束前,父亲拿出两百元塞给我:"拿着,在学校买点吃的,别亏着自己。"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回学校后,我把钱存进了邮局,准备毕业后用来租房子。
大学四年,我除了学习,还自学了电脑,那时候"电脑"刚刚兴起,会用的人不多。
我省吃俭用,攒钱到网吧上网学习,掌握了最基本的办公软件操作。
毕业那年,我被省城一家出版社录取,成为一名编辑。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拿到了一千二百元,虽然不多,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我给父母打了电话:"爸,妈,我发工资了,你们来省城,我请你们吃饭。"
父亲在电话那头笑着说:"不用麻烦了,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们店里走不开。"
"爸,我不是开玩笑,你们必须来,我有重要的事情。"我坚持道。
一周后,父母来到省城。
我带他们去看了我租的小公寓,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有客厅、卧室和厨房。
"儿子,你这房子不错啊!"母亲走进屋,四处打量着,眼里满是欣慰。
"电视、冰箱、洗衣机都有了,真不错。"母亲抚摸着我买的二手家电,嘴角带着笑容。
父亲看着窗外的城市风景,轻声说:"明远,你做得很好。"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爸,这是一千五百元,还给大姑。"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我的意思,接过信封,沉默片刻,说:"好,我会转交给你大姑的。"
"还有,爸,妈,我想请你们搬来省城和我一起住。"我鼓起勇气说。
父母对视一眼,父亲摇摇头:"儿子,我们在老家住习惯了,再说我的小店也离不开人。你自己在这边好好发展就行。"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父亲打断我,"你现在事业刚起步,需要专心工作,不用操心我们。等你将来真正有出息了,再说这事吧。"
我没有强求,知道父亲的坚持。
晚上,我带父母去了一家不错的餐厅吃饭。
点菜时,我故意多点了几个贵的菜。
"明远,太浪费了,咱们吃不了这么多。"母亲有些心疼地说。
"妈,没事,我现在工资不错,能负担得起。"我笑着回答。
"爸,你尝尝这个糖醋排骨,我记得你爱吃。"我给父亲夹了一块排骨。
父亲接过,笑着说:"你还记得啊,我上次吃这个还是你高考完那顿'犒劳饭'呢。"
饭桌上,我向父母讲述了这几年的经历,学校的生活,找工作的过程,还有未来的计划。
"爸,我准备再攒一年钱,然后买套小房子。"我说。
"房子?那得多少钱啊?"母亲惊讶地问。
"省城的房子现在涨得很快,我打算买个八十平左右的,首付大概需要六万,剩下的贷款。"我解释道。
"六万?"母亲倒吸一口冷气,"那得攒多久啊?"
"妈,放心吧,我会想办法的。"我安慰道。
父亲放下筷子,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明远,你真的长大了。"
"爸,这都是你教我的。记得那年从大姑家回来,你对我说的话吗?"
父亲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你说让我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买比他们还好的沙发,让所有人都能坐。"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父亲当年的话。
父亲的眼圈红了,他低头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情绪:"傻孩子,那都是气话。你大姑夫那人就是直了点,没别的意思。"
"不,爸,您说得对。人活在这世上,就得有点骨气。别人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父亲放下酒杯,直视我的眼睛:"明远,我当年那样说,是因为不甘心,是因为心里不平衡。但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有高低贵贱,有贫富差距,这很正常。重要的是,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要有尊严地活着。"
"爸,我明白。我现在知道,您当年带我去大姑家借钱,需要多大的勇气。"我认真地说。
"那不算什么。"父亲摆摆手,"为了孩子,父母什么都愿意做。"
"爸,我以后一定会让您和妈妈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我认真地说。
父亲笑了,眼里闪烁着泪光:"儿子,你已经做到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和你妈就知足了。"
时光飞逝,转眼五年过去。
我在出版社工作得不错,还兼职做些文字编辑和翻译工作,收入逐渐提高。
省城的房价开始猛涨,但我咬牙贷款买下了一套小两居,虽然月供压力很大,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那年夏天,我接到大姑的电话,说他们要来省城玩几天,问能不能去我家坐坐。
我欣然同意,并邀请父母一起来。
父母已经从老家搬到了省城近郊,我给他们买了一套小房子,开的五金店生意也越来越好。
周末,大姑和大姑夫来到了我家。
他们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大姑夫的头发已经花白,身材也比以前消瘦了。
"明远,你这房子不错啊,装修得挺好的。"大姑夫四处打量着,眼里有着我读不懂的复杂。
"谢谢大姑夫,这房子也不大,就七十多平,装修也是普通的。"我谦虚地说。
"这沙发不错,什么牌子的?"大姑夫坐在我家的真皮沙发上,摸了摸。
"进口的,'芝华士',当时花了一万多。"我实话实说。
"一万多?"大姑夫眼睛睁大了,"现在年轻人真舍得花钱。"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
父母来了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上,大姑夫提起他们公司的变化:"现在不比以前了,外资企业也不好混,我们公司去年裁了一批人,我差点也被裁掉。现在只能拿个基本工资,奖金都取消了。"
"是啊,现在竞争太激烈了。"我应和道,给大姑和大姑夫倒了酒。
"明远,听说你在出版社工作?那工资高吗?"大姑夫问道。
"还行,不算高,但能养活自己。"我笑着回答。
实际上,我现在的月收入已经超过了一万,是大姑夫当年收入的好几倍。
"那买房子不容易吧?首付从哪来的?"大姑夫继续问。
我看了父亲一眼,笑道:"自己攒的,再加上银行贷款。"
"了不起,现在的年轻人真有本事。"大姑夫举起杯子,"来,我敬你一杯。"
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
我拿出准备好的礼物,给大姑和大姑夫各一份。
"这是什么?"大姑夫拆开包装,是一条高档围巾。
"小礼物,不值钱,希望大姑夫喜欢。"我笑着说。
"这...这牌子我知道,很贵的。"大姑夫有些尴尬地说。
我看到父亲在一旁悄悄地笑了,眼里满是骄傲。
临走时,大姑夫突然对我说:"明远,当年我可能说了些不太恰当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大姑夫言重了,您当年说的都是实话,我很感谢您的直言不讳,那激励了我努力向上。"
大姑夫拍了拍我的肩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你是个好孩子。"
送走大姑一家,父亲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笑着说:"明远,你变了,成熟了。"
"爸,我只是记住了您的话,别人瞧不起你,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因为你还不够强。"
父亲摇摇头:"其实我当年说那话,是气话。人这一辈子,强不强的,不只是看有多少钱,住多大房子,坐多好的沙发。真正的强,是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保持尊严和善良。"
我点点头:"爸,我明白。"
"记住,无论你将来多有钱,多有地位,都不要让任何人站着,而你坐在沙发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记住了,爸。"我认真地回答。
如今,我在出版行业小有成就,在省城买了一套大房子,成了家,有了孩子。
家里摆着真皮沙发和各种名贵家具,但不管是谁来访,不论地位高低,我都会热情地招呼:"请坐,随便坐,沙发、椅子,哪里都行。"
而父亲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默默地笑着,眼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那年的经历,像一粒种子埋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参天大树。
它教会我,人生的道路上,有失落,有委屈,有不公,但只要不屈服于现实,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未来,就一定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这就是父亲给我上的最重要的一课——你得争气。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