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知道他是个蹲在旧屋子里不爱出门的人,是我妈说”别去烦他”的人,是我爸会小声议论”可惜了”的人。
村里有人说我二舅是疯子。
也有人说他是个怪人。
我只知道他是个蹲在旧屋子里不爱出门的人,是我妈说”别去烦他”的人,是我爸会小声议论”可惜了”的人。
二舅屋子的窗帘总是拉着,不像村里其他人家那样敞着门透风。小时候经过他门口,我总觉得那栋土砖房像个闭上眼睛的老头,不愿意看这个世界。
昨儿个村支书带了一群人敲开了二舅的门,给他送了块匾。我正好回村,被妈叫过去帮忙,才知道了这个我从没真正了解过的亲人的故事。
那是个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天已经转凉了。
村支书老王头戴着顶发旧的鸭舌帽,踩着一双沾了泥点子的解放鞋,领着十来号人朝我二舅家去。他那副正经样子,像是要去县里开表彰会。
“来了啊,小刘。”老王抽着烟,烟灰掉在衣服上也没顾上弹。前几天刚修好的水泥路被太阳晒得发白,我站在路中间,不知道该说啥。
跟他的队伍里还有教育局退休的张局长,乡里的文化站站长,县电视台的记者,还有几个穿着整齐的中年人,看起来像是从县城里来的。站长手上拿着个用红布盖着的东西,约摸有半米长,看起来挺沉。
“这么些年了,你二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老王说。他大概六十岁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像是被阳光刻出来的。
“等啥啊?”我挠挠头,今天早上从县城赶回来,妈只说让我回来一趟,有事要帮忙。
“等一个承认。”
我们走到二舅家门前,那扇木门和我记忆里一样,又旧又矮,门框上还挂着前年贴的福字,已经泛黄。门口放着几个破旧的花盆,种着不知名的草,长得倒是挺精神。
老王敲门:“老刘,开门,是我,老王。村里来人看你了。”
没人应。
我妈从旁边小路急匆匆赶来,手里还提着个塑料袋,里面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啥。
“来啦?”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亮,“二舅知道你要回来,特意让我买了点心。说是给你接风洗尘。”
我张了张嘴,没吭声。二舅知道我要回来?我自己还是昨晚才决定的呢。
老王又敲了几下门:“老刘,开门哪!”
“来了来了。”屋里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门轴转动。然后是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门开了,我二舅站在门口,个子矮矮的,头发全白了,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上有点灰蒙蒙的。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那颗,显得脖子特别细。
他先是愣了一下,看到这么多人堵在门口,然后眼睛扫过来,在我脸上停了一秒。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路,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要低沉。
我们鱼贯而入。二舅的屋子出乎我意料的干净,地上一点灰都没有,家具也不多,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角落里一个旧柜子。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得挺好,但有点泛黄了。桌子上放着个收音机,看起来年代久远,但擦得锃亮。
门口有个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双鞋,有男式的、女式的,有成人的,也有儿童的,款式老旧,但都干干净净。这画面说不出的怪异——一个独居的老人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鞋?
“这些年,辛苦你了。”老王开口,声音比平时正式许多。
二舅摆摆手,眼神躲闪:“坐,都坐。”
他拿出几个杯子,给大家倒水。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抖,但动作很麻利,像是练了千百遍一样。杯子也擦得很干净,在下午的阳光里闪着微光。
站长把红布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掀开。是一块匾,上书”乡村守望者”五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感谢刘建国同志15年如一日守护乡村文化,传递知识力量”。
张局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刘老师,这些年委屈你了。今天,我代表县教育局,正式为你恢复名誉。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对,让一个好老师蒙冤15年。”
我一头雾水,看向我妈。她悄悄在我耳边说:“你二舅以前是咱村小学的老师,教了二十多年书。”
这我还真不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二舅一直是个不爱说话、不出门的怪人。
“那个学生后来考上大学了,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们说清楚当年的事。”张局长说,声音有点哽咽,“他现在在省城当记者,特意请了假,今天也来了。”
他指了指那个拿相机的年轻人。那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得体,但眼睛红红的。
二舅只是低着头,手不停地在擦那已经很干净的桌面。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悄悄问妈。
妈叹了口气:“十五年前,村小学一个学生说你二舅体罚他,还说二舅拿他的钱。那孩子家里有点关系,一告就告到县里去了。你二舅当时就被停职了,学校也不让他去了。那会儿正好村小撤并到镇上,二舅就彻底没了工作。”
“那后来呢?”
“后来那孩子长大了,知道错了,说当年是他偷了同学的钱,怕被发现,就冤枉二舅。”妈摇摇头,“这一冤枉,就是十五年啊。”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我这才注意到墙角放着一堆旧书,封面都有些破损,但摆放得很整齐。二舅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些书,像是在看一位老朋友。
我想起小时候村里的传言,说二舅疯了,说他成天对着墙说话,说他半夜在院子里踱步到天亮。原来,他只是一个被冤枉的老师。
匾被挂在了正对门的墙上,那里原本挂着二舅的教师证。
客人陆续离开,只剩下我、妈和那个年轻记者。记者叫杜鹏,说是二舅当年教过的学生。
“刘老师,我想单独和您谈谈。”杜鹏说。
二舅点点头,我和妈就到院子里去了。院子不大,种着几棵蔬菜,长势喜人。角落里有个水缸,上面盖着块干净的白布。二舅的生活,看起来井井有条。
“你二舅这些年过得很苦。”妈靠在院墙上,点了根烟。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抽烟。
“冤枉归冤枉,但他为啥非得把自己关起来呢?”我不解地问。
“一开始不是他自己关起来的,是村里人排挤他。”妈深吸一口烟,“小孩子家长不让孩子接近他,大人见了他绕道走。你二舅心气高,受不了这个,就索性不出门了。”
我想起小时候,村里孩子对着二舅家丢石头,大人们也不阻止。我自己,也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躲在二舅家墙角偷看,想看传说中的”疯子”长啥样。
“那他这些年靠啥生活?”
“修鞋呗。”妈指了指屋里那架子上的鞋,“村里人虽然不待见他,但知道他修鞋手艺好。有鞋坏了,就放他门口,他修好了再放回去。从来不收钱。”
我心里一阵酸涩。难怪他家里有那么多不同的鞋。
这时,杜鹏从屋里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刘阿姨,小刘,我能借用一下老师家的厨房吗?想给老师做顿饭。”
妈点点头:“知道厨房在哪不?后面那间小屋。”
杜鹏进了厨房,我听见切菜的声音,很快又香味飘出来。不一会儿,二舅也出来了,在水缸边洗手。
“二舅。”我叫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算是回应。他的手背上有老年斑,但手指很灵活,还是教书人的手。
“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
“你妈昨天打电话说的。”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一愣:“妈给你打电话?你有电话?”
二舅笑了:“我怎么就不能有电话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诺基亚,外壳有些磨损,但看起来保养得不错。
“这些年,只有你妈会给我打电话。每个星期,雷打不动。”二舅的眼睛看向远方,“有时候就聊聊你的事,有时候就说说村里的闲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妈一直和二舅保持联系,而我,他的亲外甥,却从来没想过要了解他,甚至还参与过那些对他的嘲笑。
晚饭是杜鹏做的,简单几个家常菜,却香得不行。二舅开了瓶酒,说是他自己酿的,要招待贵客。
“老师,这些年,您有想过出去看看吗?”杜鹏一边给二舅夹菜,一边问。
二舅摇摇头:“出去干啥?我这把年纪了,哪也去不了。再说了,修鞋的活够我忙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二舅打断他,“我不恨任何人,包括当年诬陷我的那个孩子。他还小,不懂事。倒是我自己,心里的坎过不去。”
他喝了口酒,脸上泛起红晕:“被人当成坏人看了十五年,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习惯别人夸我好。”
我第一次听二舅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原来他不是不善言辞,只是选择了沉默。
“对了,你那本地理课本,我一直给你留着呢。”二舅突然对杜鹏说。
他起身,从那个旧柜子里拿出一本发黄的教科书,扉页上写着”杜鹏”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老师,您还留着这个?”杜鹏接过书,声音有些颤抖。
“我留着所有学生的东西。”二舅指了指那个柜子,“有人落在教室的笔袋,有人忘在桌上的橡皮,还有你们交上来我没来得及发下去的作业本。那会儿突然就不让我去学校了,这些东西,我就都带回来了。”
那个柜子忽然有了特殊的意义。它不只是个柜子,而是二舅对过去生活的全部记忆。
“我记得村里人都说您……”杜鹏欲言又止。
“说我疯了是吧?”二舅笑了,一点也不介意,“我知道。有时候我确实会和那些书本说说话。它们就像我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课。”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关于二舅半夜自言自语的传言从何而来。他只是在和他的”学生们”上课。
“老师,我想请您去省城住一段时间。我有个大房子,有书房,还有……”
“不用了。”二舅轻轻摇头,“我习惯了这里。而且,村里还有很多鞋等着我修呢。”
夜深了,杜鹏告辞离开,说明天还会再来。我和妈留下来收拾。二舅坐在门槛上,望着星星出神。
“二舅,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我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他摸了摸那块新挂上的匾,笑了:“不都写在匾上了吗?‘乡村守望者’。我就守着这个村子,看着孩子们长大,修修鞋子,种种菜。”
他顿了顿:“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出门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道歉,等一个名誉,等一个证明我不是坏人的机会。”二舅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现在等到了,我可以出门了。”
我忽然注意到,从我们到来到现在,门一直是开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声音吵醒。
推开窗户一看,二舅正在院子里摆桌子凳子,身上还是那件蓝格子衬衫,但换了条深色裤子,看起来精神多了。
“二舅,这是干啥呢?”我揉着眼睛问。
“开课。”他头也不抬,继续摆弄着桌椅,“我想了一晚上,既然名誉回来了,那我就继续教书。反正我也没别的本事。”
“可是村小都撤了,没有学校了啊。”
“谁说没有?”二舅指了指院子,“这不就是学校吗?”
我这才注意到院子里摆了十几把小板凳,围成一圈。桌子上放着几本旧课本,还有几支粉笔。
“孩子们马上就到了。”二舅看了看表,“我跟你妈借了她的大喇叭,昨晚广播了,说今天上午九点,老刘家免费补课,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都行。”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被村里人误解了十五年的老人,第一件想做的事居然是继续教书。
“二舅,你这……”
“怎么?怕我教不好?”他推了推眼镜,笑容里带着点自信,“我在家这么多年,每天还是备课的。收音机里有教育频道,我从来没有落下。”
我看向屋里的书架,那些发黄的教材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笔记本。二舅拿起一本递给我看,里面是工整的备课笔记,最新的一页日期是昨天。
妈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豆浆:“老刘,趁热喝。今天可有的忙了。”
二舅接过豆浆,喝了一口:“香。”
就这一个字,我却从中听出了满足。
九点刚到,院子外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我探头一看,竟然有二十多个孩子,年龄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还有几个家长跟着。
“刘老师好!”孩子们齐声喊道,声音稚嫩却洪亮。
二舅愣住了,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湿润了:“好,好……”
他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体:“今天,我们先来认识汉字。”
孩子们乖乖坐好,安静地听二舅讲课。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我和妈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场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孩子,平时放学后没人管,家长们也放心不下。”妈小声对我说,“你二舅一直想教书,我就琢磨着,既然县里给平反了,干脆让他在家教孩子们,也算圆了他的心愿。”
原来昨天那些”官方人士”的到来,给了村里人一个改变看法的机会。那个被误解的”怪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受人尊敬的老师。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二舅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着光。
“二舅,村里人现在怎么看您?”我坐到他身边,问道。
他笑了笑:“人嘛,都一样。昨天可能还躲着我走,今天就把孩子送来了。也别怪他们,这世上的事,大多是误会。”
远处,杜鹏提着一大包东西走来,里面是新的教材和文具。
“看到了吗?”二舅指着天上的一朵云,“像不像个问号?”
我抬头看去,那朵云确实像个问号,在蓝天上静静飘着。
“人这一辈子,遇到的问号比句号多。有些问题,一辈子也答不上来。”二舅说,“比如为什么会有人冤枉我,为什么会有人相信那些谣言,为什么十五年后才有人站出来说真话。”
他顿了顿:“但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比如我是不是该原谅别人,我是不是该继续教书,我是不是该走出那扇门。”
二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的答案很简单:该。”
远处,村支书老王领着几个村民走来,手里提着西瓜和点心。他们想加入这个家庭小课堂,想听听这个被他们误解了十五年的老师讲课。
二舅笑着迎了上去,阳光照在他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孤独。
那个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怪人”,终于又回到了他热爱的三尺讲台。那块写着”乡村守望者”的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所有的误会都能解开,不是所有的伤痛都能愈合,但生活,总要继续。
而二舅,他选择了继续教书,继续守望这个曾经误解他的村庄,继续做那个有温度的”乡村守望者”。
我站在院子外,看着二舅被孩子们围着,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原来,被困在屋子里十五年的,不是一个”怪人”,而是一颗赤诚的心。
来源:星河旅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