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鬼捣盘糊”

摘要：在贾平凹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一句熟语：“日鬼捣棒锤”。虽说是熟语（俗语），但也近半个世纪没听过了，如久游外地的游子，忽然听到乡音，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猛一听，便如心中的古筝被人冷不丁拨出一个遥远的回音。

作者/胡柱明

在贾平凹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一句熟语：“日鬼捣棒锤”。虽说是熟语（俗语），但也近半个世纪没听过了，如久游外地的游子，忽然听到乡音，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猛一听，便如心中的古筝被人冷不丁拨出一个遥远的回音。

贾平凹所处的陕西和山西隔一条黄河紧紧相邻，方言相差无几，一些俗言谚语也大致相同。就如这句“日鬼捣棒锤”，在山西运城地区，说出来是“日鬼捣盘糊”，其意思也是一样的，就是说某人喜欢用玩笑忽悠人。我的房东大娘就常常这样说我：“你日鬼捣盘糊咧！”

1969年冬，我们部队从福建泉州调防到了山西。那时我还在团战士业余文艺宣传队担任创作员。宣传队驻在运城地区夏县师冯村，我作为创作员，为让我的创作不受干扰，就安排我单独住在一个姓靳的农户家里。姓靳的大爷大娘那时大概四十多岁吧，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叫小毛；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儿子，叫什么名，记不得了。师冯村虽属夏县，却与运城紧紧相连。全村百十来户人家，一色的黄土院墙，有几条大小不一的巷子，沿巷子分布的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院落。

大爷是个闷嘴葫芦，一天没几句话。或者说，我在他家住了几个月，就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也不对，记得有一个早晨，我到院子里的井上打水，摇辘轳摇了半天水都没打上来，手劲一松，装了半桶水的水桶又嗖地滑了下去，带着辘轳把飞转，差点把手打断。我看着井口唉声叹气，他来了，把我轻轻拨到一边，手握辘轳把轻松地摇起来，转眼功夫，一桶满满的略带浑黄的井水就从几十米深的井底提了上来。他不看我，搓搓手说了一句：“有我（读为“耳”或“呃”）咧！”转身走了。

大娘就不同了，瘦小的个子，一双扎过的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的皱纹却如黄土高原上的地皮沟沟坎坎，给人的感觉至少要老上七八岁。可大娘心态不老，经常一开口脸上的皱纹就笑得像地里盛开的野菊花。

大爷大娘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在宣传队吃饭，但每当见我放下笔去吃饭时，都会说一句：“在家吃吧！”每当我吃饭回来，又会说一句：“吃饱没？锅里给你留着呢！”当然这都是大娘说的，大爷不会开口，只是默黙地看我一眼，照旧忙他的活。

大爷一天到晚就是忙他的活。一大早，我就能看见他披着旧棉袄走出他的门来，从井里打上水，吝啬地倒一点点在一个破脸盆里，用一块又黑又破的毛巾在脸上揩一把，就从他房门里小方桌上的盆里拿一个冷馍馍掰开，夹上一点盐和辣椒面，揣进贴胸的旧棉袄里，扛上锄头就到地上去了，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成就了他全部的生活，似乎就是他整个的人生。

大娘很少上地，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忙活，因此我与大娘的接触就必然比大爷多，因此大娘的“日鬼捣盘糊”我也就常能听到，听进脑里，听进心里，以至半个多世纪后，还能在梦里看见听见大娘说“日鬼捣盘糊”这句话时的笑模笑样和那朗朗声调。

唯独那一次，她说这一句时是没有笑的。

那是1976年12月，我们连队完成在北京的施工任务后，从北京回到山西，回到师冯，我从连队营房到村里去看她。

她静静地听完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了我这些年的情况，说了我从团宣传队到师宣传队，到山西人民出版社，到军政治部，再从军政治部一头栽下连队的过程。生命无常，但总是有其逻辑性的，本不奇怪。可我的大娘显然对这一切很不理解。她疑惑地盯着我：“你日鬼捣盘糊咧！”我笑着看着大娘，揺摇头没有做声。慢慢地，大娘的脸上弥漫开愁云。她像从心底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日鬼捣盘糊咧……”那声调里分明的流淌着忧伤。

我心中突然叮咚一声：这是我母亲的声调啊！

也许她还健在，也许她不在了，也许……这句“日鬼捣盘糊”我只能在梦里才能听得到了。

【作者简介】胡柱明，男，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一级编剧。曾任湖南省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永州市戏剧家协会主席。

1968年3月参军，在部队从事文艺创作。主要作品：大型歌剧《山乡风云》电影文学剧本《锏魂》长篇小说《战士的春天》报告文学《工农兵的贴心店》（1975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歌曲《都跟老红军一个样》（1972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78年9月转业至零陵地区戏剧工作室，创作员、副主任、主任。作品：大型现代戏《小河九道弯》大型历史剧《独钓寒江雪》等十余部及小戏小品数个。另公开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歌词、报告文学、文艺评论等计约百余万字。其中《独钓寒江雪》获首届“田汉戏剧文学奖”；歌曲《将进酒》获“湖南’97香港回归祖国优秀歌曲征集”银奖并获湖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其个人戏剧作品专集《小河九道弯—胡柱明剧作选》和其主编的《新时期永州优秀剧作选》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代表作《小河九道弯》1984年于《湖南戏剧》发表并由《中国戏剧年鉴》选介，获“1983—1984年湖南省优秀剧本评奖”二等奖，入选《文艺湘军百家文库》，1984年《小河九道弯》经零陵地区祁剧团排演后由湖南电视台录制成舞台艺术片于当年播出。

2002年，被评为湖南省“德艺双馨”中青年文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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