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君上体贴......?」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信中所言,又把我抵在案前,「你倒是会给我戴高帽,不知我现在教教公主,什么叫真正的体贴?」
《不为无声意》
远赴殷宋和亲的第二年,我给故国的皇兄写信:
「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君上体贴,宫人敬重,然请宽心...」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收到回信。
直至王庭突然传出风声——
皇兄要出使殷宋。
他要来,我本该高兴的。
可身子却不听使唤,抖了半天。
尤其是转身看见君上的那一刻。
「君上体贴......?」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信中所言,又把我抵在案前,「你倒是会给我戴高帽,不知我现在教教公主,什么叫真正的体贴?」
1
殿内死寂。
我瞬间意识到,送出去的信已被他看了个彻底。
若是寻常家书便罢了。
偏偏上面的话全是我编造的。
什么体贴,什么敬重,全是我的一派胡言。
「公主在抖什么?」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紧紧地钉住我。
半年前,殷宋的使臣也是这样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战利品。
审视过后,他们是不够满意的。
不及另几位公主端庄,也不如她们漂亮。
可这些,父皇早已想到。
他原来属意的和亲人选,根本就不是我。
我虽有公主之称,却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幼年隆冬,我在破庙里遇见落难的四皇子赵衡山,将怀里仅剩的半块粗饼塞给了他。
他问我:「你一个人吗?爹娘呢?」
我搓着冻裂的手哈气:「饿死了。」
一月后,他竟带着羽林卫寻来,将一身乞儿打扮的我拽上了他的马车。
后来我才知道,他跪在太极殿前求了许久,才让陛下点了头,收我作义女。
「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膝下第七女,名叫乐荣,」内侍总管捧着圣旨对我笑,「取安享尊荣之意。」
多好的名字。
宫里的日子也好。罗裙绣鞋是云霞般的软,膳房送来的糕点甜得舌尖发颤。几位公主待我亲厚,手把手教我执笔描红、行止规矩。
不过六年光景,再没人能从我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上,看出当年小乞儿的影子。
因是义女的缘故,当和亲一事定下时,父皇并没有想到我头上。
他已有属意的人选,是比我年长些的五公主。
可五公主与裴家三郎早有婚约,她性子又烈,当场便竖起剪子往心口扎了进去。
血流不止,险些丧命。
当夜,裴三郎入宫探望,与我擦肩而过时,叫停了我。
「乐荣,你可知四殿下何时从北襄回来?」
这我想知道。
自战事平复,赵衡山立即被派去抚恤将士,数月过去,父皇依旧没有召他回来的意思。
裴三郎欲言又止,「抚恤阵亡将士……原该是兵部的差事。」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父皇这是在迁怒。
此次战事,督战之人是赵衡山的亲舅舅。
结果不尽如人意。
「殷宋使臣后日便要返程。再僵持下去,怕是彻底收不了尾,」他突然抬眼看我,「四殿下难有被召归之日。」
2
我去见了父皇。
他如释重负的表情还没收尽,我已有些等不及,问赵衡山几时回来。
「年后。」他许了诺。
既决定好了,我便打算去告诉五公主一声,让她安心养伤。
还没踏进门,就听见她急促说道:「什么?让乐荣去,这不成的啊,她年岁最小……」
下一刻便被裴三郎打断。
「乐荣公主与你们不一样,横竖是个野丫头。」
很久以前,宫人们也曾在背地里这样笑过我。
那时却不甚在意,仗着有赵衡山作倚靠,贪顽的时候多了去。
那时也一直在想,赵衡山这恩可报过头了,让我只用半张粗饼,便能换来余生无忧。
时过境迁,即使如今要去殷宋和亲,我也依旧这样想。
我知道,那是个虎狼之地。
但只要没有一刀剐了我,我就能寻下活路来。
只可惜使团不日就要返程。
哎我都等不到赵衡山回来送行。
而且他离开之前,身上是有一桩婚事的,估摸着这次回来就要成亲了。
这下好了,他赶不上我的,我也看不着他当时新郎官的模样。
然而启行前夜,殿外马蹄声骤起,惊碎深宫寂静。
朱漆宫门轰然洞开时,颀长的身影卷着冷霜闯进来。
「为什么是你一个半路公主去和亲?」
我隔着珠帘望过去,瞧见他的大氅有些脏污,岔开话道:「四哥平时最喜净,怎么弄成这样子。」
后面的宫人连忙回话:「殿下疾驰而归,从马上摔下过。」
「那得赶紧传太医来看看——」
「赵乐荣。」
我微颤了颤。
可他还是把声音低了下来:「去西华门,那里备有快马,往南往北都由你,若是不想到那些地方去,索性今晚就把驸马定下来,高太傅的孙子你觉得怎样?那户部侍郎的长子也算上进,你若喜欢,立即就能定。」
「我都不喜欢。」
「总比殷宋那上官遥可靠,我同他兵戎相见过,阴险小人一个。」
「可他好歹是一国之君,我嫁过去,荣华富贵自不必说,便是随嫁之物,也足供我锦衣玉食了。」
他闻言冷笑了声。
似是有些失望,转身就要走。
只留下一句:「父皇给你的随嫁之物,我按每抬的规格再添三百数。」
我顿在原地,嘴角慢慢撇下来。
又拼命眨眼睛,让那儿不至于变得濡湿。
若肿了,睡醒之后不好上妆。
可翌日才发现,哪有什么心思打扮呢。
身前是殷宋的迎亲队伍,身后站着燕楚的亲人。
不敢回头,也无心细看殷宋的人,只埋首上轿。
此后,一路朝北,直到踏入殷宋王庭。
然后,当了上官遥的妻室,封号——昌敏夫人。
3
仍记得头天夜里,上官遥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暖阁里,他已搂着罗衫半解的貌美侍妾,却仍然开口邀我一同取乐。
「你们同为燕楚女子,伺候夫君的方式应没什么两样吧?嗯?」
话音落下,婢女吃笑地往他怀里躲。
而我听见燕楚二字时,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
可我清晰地记得,她并不在此次随行的队伍中。
我愣在原地当了好一会木头桩子,才一步步地走向那二人。
灯火噼啪地爆了个灯花,
影叠在墙上的光团格外粘稠。
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就被逐了出去。
他嫌我如泥偶一般,了无生趣。
门开时,随侍的婢女一拥而上,紧接着用厚厚的狐氅裹住我。
她们都是我从燕楚带过来的,护我护得紧,平日里最牙尖嘴利的那个,更是咬牙骂道:「欺人太甚。」
可第二日,她便彻底说不出话了。
只剩一具从冰冷井水里捞上来的尸体。
求告无门。
我没有去找上官遥算账,而是交了些嫁妆出去,托人把尸身送出去,找个静谧山头埋下。
余下的婢女也都合紧了嘴巴,同我待在关雎宫里,终日闭门不出。
有时也会买些消息回来。
比如上官遥口中那位同样出自燕楚的女子究竟是谁。
从他人口中得知,她从前是燕楚左将军的一位妾室,名唤青竹。
随将军驻扎营地,结果双双沦为战俘。
事后,将军为保机密抹脖自尽,而青竹大概是害怕接下来的酷刑,选择当场反水,还攀附了上官遥。
可王庭是不缺美人的。
上官遥那夜非要选她来缠绵,不就是想敲打我,无论身份高低,咱们燕楚的女子不都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少不得心生怨气。
但也仅止于此。
我还是会走过去,再呈上脸面,随他碾踩过去。
如今面临的磋磨,与我幼时为了一只白面馍,双膝着地给人当马骑有些相似,从前是怎样过来的,今日也依旧。
但即便我不出关雎宫,也免不掉寻上门来的造访。
上官遥有个妹妹,唤作令福王姬。
与我年纪相仿。
会藏在门后,露出一颗脑袋看我。
眼睛很大,圆润如幼鹿,显得无辜又柔和。
我被盯久了,就唤她进来。
「你就是昌敏夫人?总算见着你了。」
嗓音也软,更像孩童了。
她在关雎宫绕了一圈,扁嘴说道:「你这里好冷清。」
「我喜静。」
「你骗人,哪有不爱热闹的,我们去司乐司玩会吧,最近他们新调好了一批乐师,你来得巧,耳朵可是有福了。」
我没有再推脱。
可王姬又说,不想听那些软绵绵的曲子。
不如听鼓乐。
乐声响起时,我兴致寥寥。
唯有目光紧追着鼓槌。
看它抬起又落下,砸在纹路扭曲的鼓面上。
鼓面边缘还残留着暗色的刺青痕迹。
不禁伸手触碰。
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腻。
是战俘皮肤。
王姬突然凑到我身旁,那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深含笑意:「夫人夫人,我见你没什么兴致,是不喜欢吗?我们换一批乐师来吧,箜篌如何?他们最擅长了。」
我摇了摇头。
「无事,继续吧。」
可王姬的眼焰瞬间暗了下来,颇觉扫兴。
看她的模样,大概也明白了我为何会在新婚夜被上官遥扔出来。
是泥偶,是死面团,怎么揉捏敲打都提不起一丝生气。
于是她迅速意识到,在我身上是寻不到乐子的。
便懒得再搭理我。
反倒是那侍妾青竹,见关雎宫都快冷成冰窖了,于是慢悠悠地晃进来。
「公主莫要伤心,听闻君上知晓了人面鼓的事,十分不悦,训斥了王姬一顿,说那些东西是要送去军营的,不许王姬再用来胡闹,所以不会再有第二回了。」
她说这话时,金步摇叮当乱响,让人的眼睛不自觉地跟着转。
见我盯着,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层叠的璎珞,嗓音甜得发腻:「这金项圈压得妾身脖子酸。」
「哼,什么东西。」一直洒扫的婢女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朝这边啐了一口。
可青竹却不当回事。
「妾身从前也困顿过,但想通之后,路也就平了,瞧,如今过得多好。」
她拔高调门,发出浮夸的笑声。
我点点头:「好。」
青竹反倒楞了会,笑意也在脸上凝住。
「还以为公主会把我打出去呢。」
我沉默了会。
「我不觉得你有多好过,他惯会作践人的。」
青竹顿了顿,再抬眼时,脸上已褪去大半跋扈轻浮之色。
「我平常也很难挨着他,只是粗浅了解一些,殷宋这位君上还是得顺着些,他要见你嗔怒挣扎,做给他看就是,公主千金之躯,还是得以安危为重,免得燕楚的亲人悬心。」
青竹的话,我都听进去了。
4
所以才会给赵衡山写信。
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原以为只经旁人检查过便算了,没想到上官遥也细细地看遍了。
那里面,尽是些臆想之语。
用头发丝想也能想到,上官遥背地里不知已嗤笑过多少回了。
可我还能怎么写,我又没有过夫妻恩爱的经历,只能凭空搓几句出来。
不写「君上为我栽了满园山茶」,又或是「他亲自教习我演奏箜篌」,难道要写我平日里是怎么跪着为他更衣么。
我喉间发紧,却忽然笑起来。
「我也没有尽在胡说八道,您确实亲手教过怎么用琴弦绞断人喉咙。」
片刻的沉默中,上官遥也笑了。
「种子明日就会送来,只怕公主这双手娇养惯了,根本种不来。」
那也得试试。
否则要被赵衡山发现自己满口谎言的。
虽然小时候也坑蒙拐骗,可我后来答应过他,都会改掉的。
然而等种子真到了手里,却发现怎么都种不上。
殷宋太冷了。
冷到枝芽根本不愿意冒头。
过了许多天,仍然不见丝毫长势。
为了挪地方,原有的都拔差不多了。
以至于园子里光秃秃的,难看得很。
这事,算是弄砸了。
至于教习箜篌的事,我也早早放弃了。
司乐司的人视我为洪水猛兽,都不愿扯上半分干系。
可青竹不知是从谁口中听说了这事。
没两日就给我送来一位乐师。
「公主就放心用吧,我与这人有些交情,而且......」她摩挲着两指,「还花重金捂口了。」
那乐师名唤虞林,很年轻,唇薄而色淡,总抿成一道冷淡的线,长发半束,几缕青丝垂落颈侧,更添颓唐。
我看着他,开口问:「你来这儿会被罚吗?如果会,那你走吧,我不勉强人。」
他惜字如金;「不会。」
我有些意外。
「我见你提不起精神,还以为是在害怕担忧。」
「能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人头点地,省得日日起早摸黑地练个没完,烦透了。」
「什么?」
虞林瞥来一道淡淡的目光,直接说道:「开始吧。」
原以为从前也练习过乐艺,该很好上手才对。
可这双手,还真被上官遥说中了八成,一会冷得发僵,一会那种花时落下的伤口又自己裂开,总之,进度不妙。
若换成是从前在燕楚时为我授艺的先生,必定因为教学心切,会狠狠训我一顿。
可眼前这人每每都是一副随便我的模样。
能练好就继续,练不好停下来,由着我歇息,多久都随意。
但即便如此,他每日都会准时过来。
这点上倒是从不马虎。
上官瑶是知晓此事的。
却懒得掺和,只冷眼看着我为一封谎话百出的家书忙前忙后。
直至有心人捅出了一件事。
说虞林是青竹背地里牵线过来的。
可青竹怎能与我有私交呢。
殷宋留她在王庭内,本是想看她与我两相残杀。
所以她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关雎宫,炫耀自己得到的种种厚待,再往我脸上踩两脚。
但不能生出别的心思。
若越了界,那便是笼络,是合谋。
她这回触了大霉头。
此事一出,虞林被连夜拉去审问。
然而没有受刑。
因为问到第二句话时,他像倒豆子一般,全抖落了出来。
包括青竹是怎么找上来的。
还有收受的金银,都放在何处。
青竹因此危在旦夕。
但她没有束手就擒。
而是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公主,对不住了,我还不能死。」
然后,立马跑到上官遥面前,毅然揭发我和虞林。
在她口中,自己无意中发现虞林是燕楚密探。
为了试验真假,特地引他来见我。
不试还好,一试便发现我与虞林果然相见恨晚,日日都要借着练习箜篌的名义,凑在一块密谋。
这指控一出,所有矛头都对准了我和虞林。
我劝虞林:「你生在殷宋长在殷宋,是不是有些能自证清白的东西,快拿出来吧。」
偏偏虞林无动于衷。
「他们铁了心要定罪,谁在意什么证据,赶紧的,死了拉倒。」
僵持时,青竹又来找我。
「公主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您身后有皇族可倚靠,殷宋这边再怎么不满,也不会真动到你手上,只是——」她斜睨着虞林,声音里颇有怨气,「姓虞的死便死了吧,谁让他收了银子,嘴巴还不严实。」
闻言,我转头对虞林说道:「你听见了没,横竖就死你一个,我好端端着呢,你不觉得很亏吗?」
虞林愣了愣,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些神采。
他终于要去喊冤。
但他没来得及把青竹拉下水,我便被提到上官遥跟前。
他倚在紫檀雕花塌上,指尖闲闲拨弄着一枚白玉棋子。
「那个乐师,和你提过他的底细吗?」
我也是刚刚才打听到的。
两年前,王姬对一个年轻举子心生情愫。
还闹着要下嫁。
惹得皇族不满。
于是那举子,考试资格被罢。
还被更名易姓,下放至司乐司,做一个取悦人的玩意。
起初王姬还惦记着他,时不时便去看两眼,再赏赐些东西。
可日子久了,逐渐失去兴致,到后来是连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什么密探,分明只是一个心气丧尽,一心求死的读书人。
上官轻笑了笑:「那个叫青竹的,比我想的还要蠢,班门弄斧前也不把事情弄清楚些。」
我不以为然。
来源:玥玥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