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6世纪,大量银圆从美洲、日本等地流入中国,其中西班牙银圆尤为突出,每年约有200万枚进入中国市场,并迅速成为东南沿海和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主要货币。鸦片战争后至20世纪初,外国银圆在中国货币市场中的占比甚至超过了四成。这一现象的背后,是中国传统银两的诸多弊端。
16世纪,大量银圆从美洲、日本等地流入中国,其中西班牙银圆尤为突出,每年约有200万枚进入中国市场,并迅速成为东南沿海和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主要货币。鸦片战争后至20世纪初,外国银圆在中国货币市场中的占比甚至超过了四成。这一现象的背后,是中国传统银两的诸多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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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银两的弊端
流通中的银锭成色参差,如云南牌坊锭为980‰,而私铸银低至800‰。清代银两流通前需经公估局查验,该机构由官府审核设立(如北京为官办,上海、天津为商办,云南为官督商办)。其职能有二,一是“看称”,将不同衡制换算为本地通用标准(如库平两37.3克、漕平两36.65克);二是“看色”,通过目测、听声判断成色,误差可控制在0.5%以内。
(陕西“三原县福兴成公估局”六两槽锭)
但公估局鉴定范围仅限“一两以上银锭”, 而日常交易中占比80%的碎银(滴珠、福珠)因重量不足一两且形制混乱(如鱼鳞、鸡心等),市面流通的碎银缺乏统一标准,直接为造假提供空间。例如光绪年间云南市面流通的牌坊锭约30万枚,但碎银存量高达百万两级。
(云南牌坊锭)
清代《野叟曝言》记载,田有谋用九二成色散银(920‰)冒充契约约定的九五成色(950‰),通过掺铅、夹铁手段牟利;道光年间贵州私铸的“沙壳钱”成色仅720‰,却以“足纹”名义流通,每两差价达230文。私铸者利用碎银监管空白,通过回收旧钱熔炼,1文制钱可熔为7文鹅眼钱,铁模铸造外包银皮,如光绪二十二年福建查获的假银锭,内部为铁芯,银皮厚度不足0.1毫米,福州尚干镇私铸团伙月产假银2000两,通过贿赂衙役建立保护网。
更复杂的是,银两还分为“实银”和“虚银”。实银包括银锭和碎银,而虚银则是各地为了弥补实银供应不足而创造的计账单位, 虚银是实银的记账符号,无实物对应,主要用于跨区域贸易结算,其产生源于白银供应不足和区域标准差异。
这些虚银种类繁多,换算复杂,普通商人往往难以应对。例如上海九八规元以二七宝银为基础,按“九八升算”(即实银980两折合规元1000两),成为华东地区基准。1880年代外商为统一结算,将估平二四宝银980两虚化为1000两洋例银,成为华中贸易核心标准。天津行化银以公砝平化宝银995两折合行化银1000两,主导华北商业清算。
各虚银单位间的换算需通过“平色兑”三要素:平,1两上海规元=33.5989克,天津行化银=35.4515克,汉口洋例银=34.7413克;色,上海二七宝银成色982‰,而汉口二四宝银为980.27‰;兑,1900年上海规元1000两折合汉口洋例银103445两,汇兑损耗率高达3.45%。
从上海到汉口进行交易的商人,不仅要携带沉重的宝银,还要面对两地标准银换算的差异,交易成本极高。1895年,上海陈姓茶商采购200担茶叶(价值规元5000两),实际支付流程包括实银熔铸费50两(1%)、公估批注费25两(0.5%)、规元-洋例折算损失387两(7.74%)、汇水75两(1.5%),总计隐性成本达537两,占交易总额的10.74%。
跨区域交易的实际成本更是增加朝廷财政运作困境,江苏协饷甘肃涉及九次货币转换,从库平银到漕平银到上海规元到汉口洋例到兰州库平银,每次转换平均损耗1.5%,全程损耗率达13.5%。1901年《辛丑条约》赔款过程中,各省解送北京的“庚子赔款”因货币折算问题,实际支付额超出应赔总额的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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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银圆的优势
相比之下,外国银圆具有显著的优势。它们通常由机器批量生产,形制统一、价值稳定,交易时无需逐一称重或鉴定成色,大大简化了交易手续,节约了时间和成本。此外,外国银圆的检验也较为方便,银店通常会在银圆上打上钢印作为防伪标记,虽然这种方法也有局限性,但总体上比中国传统银两可靠得多。
西班牙银圆(又称“本洋”)由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城、秘鲁等地铸造,最早可追溯至1535年。其典型形制分两个阶段,双球版(1732-1772年)正面为西班牙国徽盾牌与十字架,背面为象征欧非大陆的双柱环绕地球,直径38.3-40毫米,重量25.2-27克,边饰为炬形与圆圈相间。人像版(1772-1825年)正面改为西班牙国王头像(卡洛斯三世、四世及费尔南多七世),背面保留双柱盾徽。例如卡洛斯四世银币直径39.5毫米,含银量90.3%,铭文标注“DEI·GRATIA”(蒙神之恩)。
(西班牙银圆)
1681-1833年共有1亿枚西班牙银元(约合6800万两白银)流入中国,占同期全球白银贸易总量的40%。其流通优势体现在成色标准统一,误差控制在±0.5%,远优于清代银锭±3%的波动跨区域流通性。明万历至清道光年间,其流通范围集中于东南沿海,乾隆时期(1736-1795年)成为江浙地区记账标准。1842年《南京条约》规定对英赔款2100万西班牙银元,足见其法定货币地位。
1821年墨西哥独立后,于1823年启用新国徽设计铸造“鹰洋”,正面为叼蛇立鹰(阿兹特克文明图腾),背面为自由帽与放射状光柱,含银量902.7‰,重量26.75克,直径38.1毫米。采用蒸汽动力冲压技术,使币缘齿纹精度达0.1毫米级,显著优于手工打制的双柱银元。
(鹰洋)
鹰洋通过鸦片贸易迅速占领中国市场,1856年伦敦造币厂检测显示,墨西哥鹰洋含银371.57英厘(约24.02克),较西班牙银元(370.9英厘)更优。长江流域茶叶贸易中鹰洋结算占比从1855年的34%升至1867年的79%,1905年上海外商银行储备中,鹰洋占比达82%,同期本洋仅存3%。
《辛丑条约》赔款支付过程中,各省被迫购入鹰洋兑换库平银,导致1901-1908年间鹰洋输入量激增2.3亿。至1910年,上海金融市场80%交易以鹰洋结算,年流通量达4亿枚,仅上海一地每日鹰洋兑换量超过20万枚。1905年墨西哥实施金本位制后,鹰洋停铸,但1919年上海仍有30%小额交易依赖存世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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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的危机
由于外国银圆需求量远超供给量,银圆的市价往往高于其本身币值。外国银圆在中国市场的溢价源于成色标准的制度性差异,墨西哥鹰洋含银量902.7‰,而清政府规定纹银标准成色为935.374‰。表面上纹银更优,但实际流通中私铸银成色普遍低于800‰,导致鹰洋实际含银量反超劣质纹银。1885年上海鹰洋兑纹银溢价达4.8%,福州更高至7.3%。
墨西哥鹰洋法定成色为90.3%,而中国流通的二四宝银成色标准为93.5%。外商利用成色差实施套利,上海九八规元规定每枚鹰洋作价0.72两,但实际流通中需叠加“申水”(成色补偿),1000两规元折合1388枚鹰洋,外商用1388枚鹰洋兑换1000两规元,1000两规元可以兑换980两二四宝银,980两二四宝银含纯银916两,而铸造1388枚鹰洋仅需要902两纯银,净赚的14两纯银可铸造21.5枚鹰洋,通过类似的机制年均套取中国白银600万两。
英国怡和洋行在1875-1895年间在上海收购纹银(月均50万两),之后在香港改铸为英国贸易银元(俗称站洋,成色89%)后转售给印度鸦片商,回笼资金再购中国生丝。该循环年均获利达80万英镑,相当于同期清政府海军经费的23%。汇丰银行发明“白银承兑汇票”,商人将纹银存入该行上海分行,获得90天期伦敦兑付汇票,利用东西方白银价差套利。1885年该业务规模达2000万两,年均汇兑收益120万两。
(英国贸易银元)
广州行商通过“广板银”掺假牟利,将墨西哥鹰洋熔铸后掺入25%铜铅,成色降至750‰,但仍按“足纹”流通。1815-1839年间年均截留纯银80万两,相当于同期清政府海关年收入的12%。1825年同孚行潘绍光将300万银元投资加尔各答鸦片拍卖,完成“白银-鸦片-白银”闭环套利,获利达54万两。
总税务司赫德利用关平银与库平银折算制造2.5%法定差额,1875年产生“余银”48万两,利用15天税款沉淀期拆借外资银行,年获利23万两。外国银圆流通产生铸币税损失,墨西哥每铸1鹰洋获取7.3%铸币税,英国贸易银元铸币税率达8.5%,此项年均损失400万两。
1884-1900年通过银圆套利外流1.2亿两,1901-1908年《辛丑条约》履约期间外流0.5亿两合计1.7亿两,相当于清政府1894年财政收入的2.3倍。1883年上海金融危机中,丝商金嘉记破产引发连锁反应,上游40余家钱庄坏账56万两,房地产商徐润资金链断裂,负债250万两,生丝贸易商胡雪岩亏损800万两,此次危机直接导致长三角地区银根紧缩,钱庄数量从300家锐减至60家。
银圆套利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成色980‰的云南牌坊锭在1900年后基本退出流通,市面流通纹银实际成色降至830‰以下,与外国银元差距扩大至72‰;这种紊乱迫使1896年汉口、天津等地商帮自发采用“虚银本位”,清政府货币主权实质性丧失。
为了应对白银流失,张之洞在1887年铸造“光绪元宝”,刻意将成色提高至904‰(较鹰洋高1.3‰),并增加重量至7.3钱(26.7克)。但实际效果适得其反,民间将含银量更高的官铸银元熔毁牟利,1892年湖北银元局铸造的300万枚银元,两年内被熔毁41%,外国银行拒收官铸银元,汇丰银行甚至将“光绪元宝”列为“非标准货币”收取3%贴水。
(光绪元宝)
清政府1835年出台《查禁纹银出洋条例》,十三行商人通过“预付货款”名义将白银转移,1829年怡和行利用侨汇渠道年转移50万两;外国银行以“汇票清算”规避监管,1895年俄法借款中,华俄道胜银行通过虚假贸易汇票转移白银800万两。这种制度性漏洞直至1905年清政府建立现代海关金制度才部分修补,但此时白银外流总量已达3.7亿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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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强的争夺
外国银圆的巨大利润空间引起了列强的觊觎。1864年香港立法局通过《设立造币厂条例》,投资40万银元(相当于同期清政府全年海关收入的12%)在铜锣湾建设铸币厂。该厂引进伯明翰瓦特工厂的全套设备,1866年5月正式投产,铸造的“香港壹圆”重26.9568克、直径39毫米、成色900‰,技术参数完全对标墨西哥鹰洋。
(香港壹圆)
但实际流通中遭遇致命缺陷,根据《香港法例》第34条,任何在女王像银元上打戳记的行为将面临6个月监禁,而中国钱庄验银必打戳的行业惯例无法执行;相较于含银902.7‰的鹰洋,香港银元成色低2.7‰,导致每枚需贴水3%流通; 1866-1868年间仅铸造200万枚,日均产量不足2000枚,无法满足远东贸易需求。1868年造币厂关闭后,设备以6万银元售予日本大阪造币局,转而通过汇丰银行发行纸币控制华南金融。
大阪造币厂1870年启用香港转移的蒸汽动力冲压设备,铸造的银元精度达到0.1毫米级,远超手工打制的本洋。其首铸明治三年龙洋(1870年)直径38.5毫米,含银量900‰,采用“太阳版”与“一圆版”双轨设计,太阳版背面十六瓣菊纹象征天皇权威,1874年铸造的“贸易银”系列重27.22克,专为对华贸易设计。
(龙洋)
日本外务省1885年颁布《在华居留民货币使用令》规定,在华日商进出口结算必须使用龙洋;日本邮船公司运费仅收龙洋;横滨正金银行贷款以龙洋计价。该政策使龙洋在闽台地区市场份额从1890年的7%激增至1900年的32%。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日本强制要求2.3亿两赔款中的30%以龙洋支付,实现货币殖民与政治控制的双重目标。
美国1873年铸造的“拿花”银元(重27.22克,成色900‰)因图案设计不符合东方审美,在华南地区流通量不足鹰洋的5%。
(拿花银元)
1905年中国市场流通银元中鹰洋42%、龙洋23%、本洋15%、港铸银元3%,其余为各国杂洋。英国通过港铸银元套取4.5%铸币税,日本龙洋铸币税率达6.8%,1900年前累计掠夺中国白银约8000万两。1897年横滨正金银行控制了中国生丝出口结算的61%,通过龙洋定价权压低生丝收购价达17%。
这场货币战争揭示了工业文明对农耕文明的降维打击,当英国造币厂用蒸汽机批量生产标准银元时,中国仍依赖手工熔铸银锭;当日本通过《马关条约》强制推行龙洋时,清廷却困于“两元之争”的体制内耗。至1900年,外国银元已控制中国流通白银总量的83%,成为列强经济侵略的核心工具。
来源:悟空聊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