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伙子,搭个车成不?雨太大了!"她站在路边,衣衫已湿透,手中紧攥着一个塑料袋。
山路相遇
"小伙子,搭个车成不?雨太大了!"她站在路边,衣衫已湿透,手中紧攥着一个塑料袋。
那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在山区跑货运的第三个年头。
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左右摇摆,却仍跟不上雨势。
路边的姑娘看上去二十出头,脸色苍白,黑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眼中透着一丝急切。
我放慢车速,摇下车窗,雨水顺势飘进来几滴。
"上来吧,去哪儿?"我停下车,推开了副驾驶的门。
"去清水湾村,谢谢师傅。"她钻进车里,身上带着雨水的气息和一股淡淡的药味。
我叫周建国,那年二十七岁,父亲去世后,这辆东风老解放便是我的全部家当。
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日落才归家,风里来雨里去,为的就是多赚几个钱,让远在农村的母亲过得好些。
这老卡车是从父亲那儿接过来的,已经服役十多年,发动机声音粗旷浑厚,像个上了年纪的汉子,沙哑却有力。
车厢里弥漫着柴油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副驾驶座上放着我的褪色军绿色饭盒和半瓶北冰洋汽水。
收音机里播放着崔健的《一无所有》,声音时断时续,跟着山路信号忽强忽弱。
"我叫李小梅,在县医院上班。"她自我介绍道,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双手,纤细却布满了劳作的痕迹,不像是医院里养尊处优的人。
指甲剪得很短,手背上有几道细小的伤痕,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医院啊,那是好工作,铁饭碗。"我随口应着,目光专注于前方被雨水模糊的山路。
李小梅没有接话,只是拢了拢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牛仔外套,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师傅,这是我家里做的粑粑,你尝尝吧,怪不好意思的,让你在这大雨天载我。"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弄脏了车里的东西。
油纸包里是两块玉米粑粑,还带着余温,散发出淡淡的香甜气息。
"不用客气,顺路嘛。"我接过粑粑,咬了一口,粗糙中带着玉米的甜香,是久违的家乡味道。
车外的雨势更大了,山路泥泞难行,我不得不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地避开路面上的坑洼。
山里的路本就不好走,下了雨更是难行,泥水顺着路面流淌,形成一道道小溪。
"你一个姑娘家,这么晚了还出门,家里人不担心吗?"我看了眼手腕上的机械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有急事。"她简短地回答,眼神望向窗外,似乎不愿多谈。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是些家常话。
她说她父亲病了,需要回家照顾;我说做这一行不容易,但能养活自己就好。
"这年头,有个营生不容易啊。大下岗才过去不久,多少人还在家里'喝西北风'呢。"我感慨道,手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
"是啊,咱们老百姓,能自食其力就不错了。"李小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跑货运多久了?"
"三年了,以前跟我爹学的,他去年走了,这车就留给我了。"我指了指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这是我娘给缝的,说保佑我在外平安。"
平安符已经有些发黄,但上面的红线依然鲜亮,是母亲用过年时的红线一针一线缝制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李小梅的声音低了下去。
"没事,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我故作轻松地说,转动方向盘避开一个大水坑。
窗外的雨帘中,偶尔闪过几户人家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
到了清水湾村口,她说就在这下车就行。
我停下车,她匆忙下车,连声道谢后就消失在雨幕中。
我正要启动车子,却发现钥匙不见了——那是父亲生前用过的钥匙,串上还有一个铜制的猴子挂件,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这丫头!"我顾不得大雨,跳下车朝着李小梅消失的方向追去。
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山路又滑又陡,几次差点摔倒。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拿走我的钥匙,但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无论如何也要追回来。
顺着泥泞的小路,我找到了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孤独。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又推了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的情景让我愣住了。
李小梅正在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喂药,老人面容枯槁,眼神却炯炯有神。
屋子里很简陋,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被褥,墙角放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正播放着《新闻联播》,声音很小,似乎怕惊扰到老人。
"对不起,师傅。"她看见我,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钥匙在我这儿。"
"为什么要拿我的钥匙?"我问道,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打湿了衣领。
她低着头,不说话,老人咳嗽了几声,目光在我和她之间来回移动。
"小梅,这是怎么回事?"老人的声音虽然虚弱,但透着一股子固执和严厉。
"爹,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货车司机。"她终于开口,"他送我回来的。"
原来,李小梅根本不是医院的人。
她父亲李大山曾是村里唯一的货车司机,半年前因车祸瘫痪。
为了维持生计,她每天到镇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有时还会去砖厂打零工。
"钥匙是我爹的遗物,看到您车上的那个,我就..."她声音哽咽,"想看看您是什么样的人。"
李大山插话道:"那猴子挂件,是咱们跑运输的老传统,保佑路上平安。"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我那串钥匙,让小梅给卖了,换药钱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李小梅眼中的倔强和无助。
她不过二十出头,却要一个人撑起整个家,照顾瘫痪的父亲,还要想办法赚钱糊口。
屋外雨声渐大,打在瓦片上噼里啪啦作响,像是老天也在为这对父女的境遇叹息。
"您车上拉的是什么货?"她突然问。
"化肥,要送到隔壁村。"我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能不能帮我带些东西去镇上卖?我给您付钱。"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几袋土豆和玉米,"我爹病了,我走不开,这些东西烂在家里怪可惜的。"
我看了看那些农产品,再看看瘫痪在床的李大山和眼圈发红的李小梅,心里一阵酸楚。
"行,我帮你带,不用付钱。"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我每周都会经过这条路,可以帮你把东西带到镇上卖了,钱给你带回来。"
李小梅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真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那...那太感谢了。"
李大山咳嗽几声,勉强撑起身子:"小伙子,你叫啥名字?"
"周建国。"我回答道,从口袋里掏出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这屋里有病人,不好抽烟。
"好名字啊,跟咱们国家一样建设得红红火火的。"李大山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和蔼了许多。
从那天起,我每周都会抽时间帮李小梅带些农产品去镇上卖,有时是土豆玉米,有时是她自己做的辣酱和腌菜。
镇上的老街有个小市场,我把东西放在固定的地方,熟识的小贩阿婆会帮忙卖掉,我再把钱带回来给李小梅。
慢慢地,我和这对父女熟络起来,每次去他们家,李小梅都会留我吃饭。
她做的饭菜简单却可口,一盘炒土豆丝,一碗野菜汤,偶尔加个荷包蛋,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
李大山以前跑运输,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即使卧病在床,说起话来仍是眉飞色舞,讲述着他年轻时的见闻和经历。
"那会儿,我开车去新疆送货,走沙漠,晚上露营,抬头就是满天星星,比咱们这儿亮多了!"他躺在床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奔波的岁月。
我常常坐在炕沿上,听李大山讲述,也分享自己在路上的见闻,那些不为人知的山路风景和市井百态。
李小梅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缝缝补补或者择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就这样,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七月的一天,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我刚把货送到邻村,正准备回城,就看到远处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
想起李小梅家的土坯房,我担心大雨会对房子造成损害,便掉头驶向清水湾村。
果然,等我到了李家,屋子里已经漏雨了,李小梅正手忙脚乱地搬动盆盆罐罐接雨水。
更糟的是,李大山高烧不退,脸色潮红,口中不停地说着胡话。
"建国,你来得正好,我爹病得厉害,得赶紧送医院!"李小梅见我进门,急切地说道。
我二话不说,和李小梅一起把李大山抬上车,朝着县医院驶去。
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泞难行,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老解放,生怕颠簸会加重李大山的病情。
李小梅坐在后排,一直轻声安慰着父亲,眼睛里满是焦虑和担忧。
"建国,我爹会不会有事啊?"她的声音发颤,像是风中的柳絮。
"不会的,你放心,咱们很快就到医院了。"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心里却也忐忑不安。
车刚开到半山腰,突然"咚"的一声,车轮陷进了一个深坑,怎么踩油门都无法前进。
"完了,陷住了!"我心里一沉,赶紧下车查看情况。
果然,左后轮深深陷入泥潭,轮胎已经有一半埋在泥水里。
雨水顺着山坡冲下来,形成一道小溪,从车底流过,情况越来越危急。
"小梅,你照顾好叔叔,我去找东西垫轮子!"我冒着大雨,在路边找来几块石头和树枝,塞在轮胎下面。
李小梅也下了车,不顾雨水浸透全身,帮我一起推车。
"一、二、三,使劲!"我们齐声喊着,用尽全力推着车子。
泥水溅了满身,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手掌被石头划破,鲜血和泥水混在一起。
但我们谁都没有退缩,因为知道车上躺着的是一条生命。
经过几次尝试,车子终于摆脱了泥潭,重新上路。
我们三人在雨中推车,泥水浸透衣裳,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到了医院,李大山被紧急送进了急诊室。
李小梅和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湿透,疲惫不堪,却谁也不想离开。
"建国,谢谢你。"李小梅轻声说道,眼眶红红的,"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这么说,咱们是朋友。"我递给她一条毛巾,"擦擦吧,别着凉了。"
医生很快出来了,说李大山是肺炎引起的高烧,需要住院治疗。
当护士拿来住院费单时,李小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三百八十元?"她低声重复着,手指紧紧捏着单子的边缘,"我...我没带那么多钱。"
我默默掏出钱包,把里面的四百块钱全部拿了出来:"先用这个,够了。"
李小梅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建国,我......"
"别说了,快去交钱吧,叔叔等着呢。"我打断她的话,把钱塞进她手里。
那晚,我在医院陪李小梅守了一夜。
病房里,李大山安静地睡着,打着点滴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显示着他曾经的强壮。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病房,李大山的烧退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看着他平稳的呼吸,李小梅终于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我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准备去买些早餐回来。
走廊上,遇见了主治医生,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妹妹真是个好姑娘,照顾父亲这么尽心尽力。"
我没有解释我们的关系,只是点点头:"她很坚强。"
医生叹了口气:"她父亲的情况,其实还可以恢复一些行动能力,但需要长期的物理治疗和营养补充。"
"要多少钱?"我脱口而出。
"保守估计,至少需要三千元。"医生说完,摇摇头走开了。
三千元,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看着病房里熟睡的李小梅,想到她这些日子的不容易,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后来,我教会了李小梅开车,让她能自己跑运输。
开始时,她学得很吃力,几次差点熄火,吓得直冒冷汗。
"别紧张,慢慢来,想想你爹当年也是这么学的。"我耐心地指导她,像教一个孩子学走路。
渐渐地,她掌握了技巧,能够独自驾驶老解放在山路上行驶。
每次看到她认真握着方向盘的样子,我心里都充满了欣慰。
她的手不再只是端盘子、洗衣服,而是能够掌控一台机器,改变自己的命运。
李大山的病情也在慢慢好转,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和锻炼,他已经能坐在轮椅上,自己活动了。
看到女儿开着车回来,老人家的眼中满是骄傲和欣慰。
"闺女,你比你爹强,我当年学开车可费了好大劲呢!"李大山常常这样夸奖李小梅,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容。
那天,她归还了钥匙,并送我一条手织围巾。
"建国,谢谢你。"她笑着说,眼角有些湿润,"这是我亲手织的,冬天戴着暖和。"
围巾很粗糙,但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真心实意。
我接过围巾,轻轻围在脖子上:"比买的好多了,手感踏实。"
"你啊,就会说好听的。"她假装嗔怪,但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们站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普通的山村姑娘,比城里的任何女孩都要美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李小梅跑运输的本事越来越熟练,收入也稳定了许多。
李大山的身体状况持续改善,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了。
我依然跑我的货运线路,有时会和李小梅在路上偶遇,互相按喇叭打招呼,像两个老朋友。
两年后的一个夏日,我在县城修车时,一辆崭新的小货车停在我旁边。
车窗摇下,是李小梅的笑脸,比两年前圆润了些,也自信了许多。
"周师傅,搭车吗?"她笑着问,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原来,她不仅自己跑运输,还组建了一个小型运输队,雇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专门负责山区的货物运送。
而她父亲也能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偶尔还会指点新手司机如何安全驾驶。
"要不是你当年伸出援手,我可能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呢。"她请我吃饭,举起杯子认真地说。
"是你自己争气,我只是推了一把。"我和她碰杯,心中满是欣慰。
饭后,她开车送我回家,路上,我们聊起了那个雨夜。
"说实话,当时为什么要拿我的钥匙?"我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其实,我爹曾经说过,一个人对待自己的车钥匙,就像对待自己的生活。"
"那天看到你车上的钥匙,就像看到了我爹年轻时的样子,我想......"她停顿了一下,"我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像我爹说的那样,老实本分的跑运输的都是好人。"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通过考验了?"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让你教我开车呢?"她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山路漫长而曲折,但总会有人为你点亮一盏灯,照亮前行的路。
就像那个雨夜,我们在泥泞中推车,互相扶持,共同前行。
生活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我们遇见了改变彼此命运的人,然后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回望那段岁月,我常常想起李小梅第一次独自驾车时紧张的表情,想起李大山重新站起来时欣慰的泪水,也想起自己在困难时得到帮助的温暖。
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不是独自前行,而是在前行的路上,学会伸出手,也学会握住别人伸来的手。
山路依旧蜿蜒,但我们不再孤单。
来源:脾气暴躁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