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这个月第三次。我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看到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单元门挪过来,手里攥着那个塑料壳都磨得发亮的红米手机。
李奶奶的手机又坏了。
这是这个月第三次。我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看到她拄着拐杖,慢悠悠地从单元门挪过来,手里攥着那个塑料壳都磨得发亮的红米手机。
“小付啊,又来麻烦你了。”她的声音有些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褶皱像是被谁揉皱又展开的纸。
我放下水壶,擦擦手:“李奶奶,没事儿,拿来我看看。”
其实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不是声音听不见了,就是微信找不到了,或者是屏幕突然变得又黑又暗。我早就劝她换个新手机,可她总是摇头:“这手机挺好的,用了五年了,儿子给买的。”
我接过手机,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湿意,大概是她一路上攥得太紧了。现在是七月,小区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地罩着半个院子,但树荫外面的阳光依然毒辣。我看到她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衬衫领子也被汗水沾湿了一圈。
“李奶奶,先进屋歇会儿吧,我给您倒杯凉白开。”
“不用不用,我就在这儿等着。”她摆摆手,坐在了我院子的塑料椅上。那把椅子是去年搞活动,超市发的赠品,坐久了后背会往后倒,但李奶奶似乎很喜欢,每次来都坐这把。
李奶奶住在我们小区东头的7号楼,我住在西边的2号楼。按理说,她家周围也有年轻人,但不知为何,每次手机出问题,她都要走十来分钟找到我。我媳妇儿常开玩笑说,这是李奶奶觉得我好说话,其实是被我惯的。
我低头检查起手机。屏幕确实很暗,但不是亮度的问题。点开设置看了看,原来是省电模式开了,还顺带把自动亮度也关了。
“李奶奶,您这是不小心按到省电模式了。”我调整好设置,顺手把音量也调大了些。
她点点头,但我知道她并不明白什么是”省电模式”。在她的世界里,手机就两种状态——能用和不能用。
“对了,儿子给我发语音了,我怎么听不见啊?”她突然想起了正事。
我点开微信,看到李奶奶的微信首页只置顶了一个联系人:“儿子”。最近的一条消息是三天前发来的语音,右下角有个红色的感叹号——发送失败了。
“李奶奶,这条没发出去,您是不是当时没信号?”
她有点着急:“那怎么办啊?我说了好多话呢。”
“没事,我帮您重发。”我点击重新发送,但提示网络不佳。看来院子里的信号确实不太好。
“要不咱们进屋吧,里面信号好些。”我建议道。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跟着我慢慢走进客厅,她的拐杖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进门的时候,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扫了一圈我家的陈设,目光在茶几上儿子的奥特曼玩具上停留了一会儿。
“您儿子多大了?”她问,声音轻了几分。
“快上小学了,明年就读一年级。”我随口答道,心里还在想着手机的事。
客厅里信号果然好多了,那条语音立刻显示发送成功。我把手机递给她:“好了,李奶奶,发出去了。”
她却没有马上接,而是坐在沙发上喘起气来:“哎呀,年纪大了,走这么点路都累。你先看看那些语音,我儿子最近说啥了?”
我迟疑了一下,翻开她和儿子的聊天记录。页面往上滑,全是语音消息,几乎没有文字。最新的一条是一周前发来的,我点了一下。
“妈,您吃药了吗?今天别忘了量血压。”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来,语速很快,背景有些嘈杂,像是在办公室里。
李奶奶听到声音,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这是我儿子,在北京工作,很忙的。”
我点点头,随手又点了几条往前的语音。
“妈,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您多穿点。”
“妈,我下周可能回不去了,单位临时有事。”
“妈,您那个养老金到账了吗?别忘了查一下。”
每一条都很简短,内容也都是家常话,但李奶奶听得很认真,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听什么美妙的音乐。
忽然,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事情——所有这些语音都是儿子发给李奶奶的,页面上几乎看不到李奶奶的回复。而且,再仔细一看,这些语音的日期……很有规律,几乎是每隔3天就有一条。
我随手往上翻,看到更早的记录,一条条地往上追溯,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全是儿子的语音,规律得近乎机械。
我手指一滑,不小心点到了一年前的一条语音。
“妈,我明天到家,您把我屋子收拾一下,别忘了晾床单。”
日期是去年五月二十。
我下意识地又往上翻,找到了更早的记录。
“妈,今天您的药吃了吗?” “妈,明天我回家看您。” “妈,天冷了,记得开暖气。”
内容和最近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发送的日期更早。再往上翻,声音依然是那个男人,但语气更年轻一些。我看了眼时间——2019年。
一种隐约的不安在我心里升起。
我又往上翻,一直翻到2018年的记录。点开一条,传来的声音突然让我僵住了——
“妈,我这边工作太忙,过年可能回不去了,您别惦记,好好照顾自己。”
声音里带着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轻快和满不在乎。
“李奶奶,”我心跳加速,不确定该不该问出口,“您儿子……多久没回来了?”
她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是选择性地忽略了我的问题,只是指着手机说:“你看,我儿子多孝顺,天天惦记着我。”
我再次低头看向手机,翻到更早的记录,一条条语音,一天天往前推。2018年,2017年,2016年……内容大同小异,不外乎问候、叮嘱,偶尔说说工作忙,或者承诺很快回来看她。
然后,在2016年4月的某一天,这些语音消息戛然而止。再往前,只有文字对话了。最后一条文字是:“妈,到北京了,这边信号不好,有空给您打电话。”
日期是2016年4月15日。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抬头看向李奶奶,她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脸上带着恍惚的微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一张被岁月和光阴反复摩挲的老照片。
“李奶奶,”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您儿子……是不是已经……”
她转过头来,眼睛忽然变得异常清澈:“哎,被你发现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儿子七年前就走了,车祸,当场就……”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那这些语音……”
“都是我找人配的。”她淡淡地说,“花了不少钱呢,那人可会学了,声音跟我儿子一模一样。”
我感到喉咙发紧:“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了,就喜欢自欺欺人呗。”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令人心碎的坦然,“每天听听儿子的声音,就觉得他还活着,还惦记着我。”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蝉鸣,刺耳而持久,像是在为某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伴奏。
“您没有别的亲人了吗?”我问。
“有啊,儿媳妇和孙女在南方,挺好的。”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我孙女,大学毕业了,在广州工作。”
“那她们……”
“她们不知道我这些事。”李奶奶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口袋,“每年过年她们都接我去住一阵子,挺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头继续摆弄手机,假装在调试什么。
“其实我知道这样不好,”她忽然说,“一开始就是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想着死之前把这些语音都存着,偶尔听听解解馋。没想到这一过就是七年,人啊,真是贱骨头,明知道是假的,还一天天盼着听。”
她说着,慢慢站起身,从我手里拿回手机:“行了,别研究了,没什么好研究的。一个老太太的把戏罢了。”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单元门。忽然,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小付啊,别跟别人说。”
“不会的,李奶奶。”
她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手机我过几天还会拿来麻烦你,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帮我修修就行。”
“一定,随时来。”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我忽然意识到,她每次来”修手机”,可能都只是想让我帮她播放那些语音,因为她自己不知道怎么操作。又或者,她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合理解释为什么一个80岁的老人家,会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走过大半个小区,就为了听几句家常话。
晚上,我跟媳妇提起这事,本想让她感慨一下生活的不易和人性的复杂,没想到她听完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挺正常的。”
“正常?”我有点惊讶,“一个老人家花钱找人模仿死去儿子的声音,录制假语音,天天自欺欺人,这叫正常?”
“怎么不正常了?”她放下手机,认真地看着我,“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念想吗?你说她自欺欺人,可她明明知道那是假的,还是愿意相信,这不是挺好的一种活法吗?”
我一时语塞。
“再说了,”她继续道,“谁还没有点自欺欺人的时候?我妈不也是,明知道我爸那些花边新闻都是真的,还天天装作不知道,过了一辈子。”
这倒是实话。老丈人风流韵事在我们县城可是出了名的,但丈母娘确实一直装作不知情,我们也都默契地从不提起。
晚上睡觉前,我忍不住又想起李奶奶和她那部塞满了”儿子”语音的手机。那些被反复聆听的声音,是否真的能填补她心中的空洞?那个已经离世七年的儿子,是否曾经像语音里说的那样关心她?我永远无法知道答案。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下次李奶奶再来”修手机”的时候,我会像往常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帮她把音量调到最大,让那些虚假的关怀和思念,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哪怕只是一刻的安慰。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谎言,比真相更加温柔。
一个星期后,李奶奶果然又来了。
这次她说手机突然没声音了。我接过来一看,是静音模式开了。帮她调好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坐在那把塑料椅上,似乎有话要说。
“小付啊,”她犹豫了一下,“上次那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忙说:“李奶奶,您别多想,我都忘了。”
她摇摇头:“老了老了,就喜欢胡思乱想。其实我儿子真的很孝顺,生前对我可好了。”
我点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出事那年,才二十八岁,”她继续说道,眼神飘向远处,“刚工作没几年,那天开车回来看我,在高速上……”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角已经湿润了。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却没有擦眼泪,只是攥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折着。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那天我没让他回来,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李奶奶,这不能怪您,意外谁都预料不到。”
“可不是嘛,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叹了口气,忽然转变了话题,“小付,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我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总觉得儿子回来了,站在我床边看我。”她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挺好的,我就当是他回来看我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人到暮年,或许幻觉和现实的界限真的会变得模糊不清。
“对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茶叶,你拿去喝。”
我推辞不过,只好接了。信封挺沉的,摸上去不像是茶叶。回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票,整整一万块。
我愣住了。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钱去敲李奶奶的门,想要退还,但敲了半天没人应。邻居告诉我,李奶奶昨晚就坐大巴去南方了,说是去看孙女。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李奶奶的儿媳妇。她是来收拾房子的,告诉我李奶奶在广州安享晚年去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她走之前还惦记着你呢,”儿媳妇说,“说你帮了她大忙,非要给你留点心意。”
我这才明白,那一万块钱是李奶奶的谢礼,不是为了修手机,而是为了我在那个下午,听她讲述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相信的故事,陪她演完了一场只有她自己需要的戏。
而我能做的,除了收下这份谢意,就是记住这个故事,记住那些被反复播放的语音背后,一个母亲对儿子绵长的思念。
又是一年夏天,院子里的法国梧桐依旧郁郁葱葱。我有时会想起李奶奶和她的手机,想起那些被精心保存的语音。我不知道她在广州过得好不好,是否还会在深夜听着那些伪造的关怀入睡。
但我知道,在某个平行的世界里,那个年轻人或许真的如语音里所说,在惦记着她,关心着她,只是无法穿越生死的界限,亲口告诉她罢了。
而李奶奶,在她的世界里,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让那个已经逝去的声音继续存在,继续关怀,继续爱她。
这大概就是爱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要让它以最真实的方式,陪伴自己走完剩下的路。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