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此,便有了会会谢老的想法。在网上搜搜他的作品,不计其数,那些率意书写、粗头乱服的行草书,灵动、简约、质朴,碑帖相融,不拘一格,有着“蜀派书法”典型的书卷气和笔墨性情。
2024年春天,在前往成都观展的高铁上,一位全副武装的收藏大佬谈及成渝两地书家,说“健在的,有个谢季筠,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就买下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此,便有了会会谢老的想法。在网上搜搜他的作品,不计其数,那些率意书写、粗头乱服的行草书,灵动、简约、质朴,碑帖相融,不拘一格,有着“蜀派书法”典型的书卷气和笔墨性情。
《金缕曲》(68.5cm×137cm)
拜谒之情便愈加迫切。一年后,在成都麓山国际社区的一片树荫下,我们见面了。眼前这位儒雅、温厚的老者,怎么看,也不像八十有二。料想在成都平原安逸、闲静的生活中浸润久了,时光会慢下来,书法会成为养生之道。
然而,对真正的热爱者而言,书法不止于养生,而是一种椎心泣血的追求。回溯七十年的书艺人生,谢季筠说了一句让人感叹的话——我给自己找了一条几乎不能成功的路,在笔法、字法、章法上寻求全面突破,直至心中化境。
他说,搞书法要有殉道的精神。也许正是这样的信念,才让他在人书俱老的年纪,还不停写着,悟着,变化着。
《熔铸古今》(30cm×125cm)
谢季筠出身于凉山州雷波县,从小跟着开苏裱店的父亲学习书法。父亲的老师是翰林进士陈荣昌,写颜体一路,对钱南园尤其推崇。很多年里,小季筠在严父的耳提面命下,将宽博恢宏的钱南园写得生气勃勃,间或也写谭延闿,久而久之,人也显得有些少年老成了。
初中毕业,谢季筠考上了青海的中专校,本以为从此一技傍身,生活不愁,不料三年自然灾害,学校撤销、合并,他回到了大哥所在的成都。无书可读的他,先是做临时工、代课老师、合同工,后来被安排到建筑公司当学徒,做木工。再后来“上山下乡”,他便到了成都西城区城建局建筑公司做修缮。这个年轻的木匠,白天累得骨头散架,晚上还要坚持临两小时帖和刻印,然后才睡觉。
他确信,对书法是真爱,所以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到底。而在其弱冠之年,父亲半边瘫痪,不能亲自示范,便另外找了个老师——以颜字行书名世的刘孟伉。解放前,刘是地下党川东游击纵队政委兼七南支队司令,解放后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首任馆长。这位老革命、大书家,于己于人,一贯严苛。他说,学颜字要写颜氏名碑,才能学到精髓,少染习气。于是,青年季筠又从《颜勤礼碑》《颜家庙碑》《麻姑仙坛记》等着手,精研正宗颜体。同时,跟随大隐士丁季和先生学习,兼习篆隶行草。他还跟着齐白石的入室弟子罗祥止,学刻印章。
《韩文畦句》(69cm×79cm)
“早年跟的老师都是大名家、大学者,可谓兼收并蓄、转益多师,所以我后来的字,像颜真卿、钱南园,又像谭延闿。”谢季筠说,有了扎实的唐楷功底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又浸淫于魏碑和隶书,在《张迁碑》《史晨碑》《曹全碑》《乙瑛碑》《曹侯小子碑》《好大王碑》等东汉名碑上,用功尤勤。再后来,为了拓宽眼界,他开始广临简书、秦昭板、秦权量、砖瓦文、六朝碑等较为生僻的碑类正书,力求养分丰富,取法多元。
《前赤壁赋》(局部)
“正是那些年的杂食,让我得心应手,与众不同。马啸、梅墨生等名家说,我的书法,很难看出是哪一家出来的,但又明显感受到浓郁的传统气息。这就是输入和输出的问题。就像蜜蜂采蜜,不晓得采自那些花,但终究是丰富、醇厚。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的风格来源于哪家哪派。学生说我的字不好临,无从下手,因每幅作品都有自己的面貌。有一次性的、不可重复之感。所谓无心自达,得鱼忘荃,无意求变而变,无意为佳而佳,除了天分和技法,我想更多是基于记忆储存的自由取舍。” 在谢季筠看来,风格的形成并不神秘,简单说有如医生的配方。
但一份“配方”的获得,却有着千辛万苦。青少年时期的谢季筠,“碑”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还有更多的目标等待着他。
谢季筠虽很早就练习行草,但真正花大力气钻研是在1970年以后。而此时的他,已将各类正书写得较为精妙。
一开始,是“二王”一路的经典行书,接着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等。这当然也有着师承的因素,刘孟伉、丁鹤两老师的行书,都取法于此。作为学生的谢季筠,一脉相承,写一手漂亮的行书,是迟早的事儿。
临《颜真卿·祭侄文稿》(35cm×137cm)
很快,谢季筠就以苍劲、雄浑又不失灵动的颜体行书,在中国书坛展露头角。1980年代中期,成都、沈阳、西安等城市举办书法联展,身为成都市书协常务理事的谢季筠,到沈阳后,去老作家萧军家中拜望,拿书法照片给他看。萧老拿放大镜看了许久,说“不像你写你的”。那意思,一个年轻人,写不出如此老辣劲儿。
“我说,我都快42了。萧老说,还是不像嘛。”谢季筠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有意思——在大作家看来,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写出书法的岁月感。这个判断大抵没错,只是有着极深碑学功夫的书者,可以轻松地超越年龄。
“我后来悟到,古代有大成就的书法家,成就都在行草书里。行草书最能见性情、才情。于是,我确立了新的坐标,决意在行草里深度开拓。但我不着急自成一家,而是稳扎稳打地出古入新。”谢季筠说,进入中年,学书的目标性、方位感就更强了,学哪家,取法什么,都有深入的思考。比如米芾,技法高妙、变化多端,也不能什么都学,重点学他的“刷字”。
《水流·清风》(105cm×25cm×2)
在他看来,“二王”行书的流美、俊朗,与颜体行书的厚实、生拙,正好可以调和。他各取其法,再加一点碑学笔意,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面貌。但他不愿意夸大个性,去取悦评委和评论家们。
“1990年代初,一位有名的理论家劝告说,尽快找到自己的符号,形成独特风貌,才容易被记住,快速成名。我说,他们是顿悟,我是渐变。我更信赖学养、功夫和审美的自然积淀。”
谢季筠回忆道,就在这个阶段,四川电视台播出专题片《采访书法大师谢季筠》。他一看标题,吓了一大跳,立即打电话给栏目组,要求取消“大师”二字,改为“书法家”,否则宁可不播。
“厕所里都能碰到两个大师。有些人想当,是他,我觉得是在骂我。”谢季筠不无调侃地说。
执意不当“大师”的谢季筠,在书艺上,却有着极高的自我期待。他知道,在行书的笔法、字法解决之后,接下来面临的就是章法突破。他反复试验,都没什么感觉。有个偶然的机会,却带给他极大启发。
“有次学生买了两本康有为尺牍,送我一本,要求给他那本题字。以前不曾集中看到康有为的尺牍,随意一番,大为震撼。只见他在行草书写的诗稿、文稿上圈圈点点,到处涂改,随意挥洒,笔法、字法、墨法,心性、感情,毫无遮拦地表现出来,与平素见到的康体书法迥异。我立马感觉到,此类章法大可借鉴。”谢季筠颇为得意地说,还有就是手机输入,句子断了,跳行,长短不一,但丝毫不影响阅读,有时反倒增强了表达效果。这让他再次意识到,书法的形式感,完全可以在尺牍式书写上得到突破。
《陶亮先诗一首》(28cm×62cm)
他开始了大胆尝试。即便是参展,也一反展厅书法追求视觉冲击力的大尺幅章法形式,无论大小,都得看字好不好。于是选择自由跳脱、亲切可人的小尺牍书写,每每出奇制胜。
1995年参加第三届全国中青展,他在菜板大小的书桌上写的三尺对开,不但顺利入展,还得到同行们的一致好评。中书协一位副主席走到这幅作品前,说:“小谢,你这字有特点,来,照个像”。这让谢季筠暗自欣喜。
这种基因突变式的章法创新,一时间广受关注,跟随者众。有论者认为,后来展厅中常见的尺牍小行书,是或多或少受到谢季筠的启发。不同的是,当年的中年谢季筠,并没有像现在的青年书家那样,在外在工艺形式上煞费苦心——一切全凭字说话。
《广川书跋》(35cm×35cm)
自1995年起,他不再对外投展,避免为潮流时风所趋。他要的是深潜书法艺术的汪洋大海,纵横出入,自由搏击,“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直至全面突破。
随着1997年“谢季筠工作室”的建立,他在书法教学和创研中,越来越深地感到,传统技法与现代审美的转换融合,远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比如,诸体融合、碑帖融合,到底怎么融才能达到理想的审美效果?有些东西本来就是矛盾的,对立的,要强扭到一起,就显得狂怪粗野。
什么才是真正的和谐统一?谢季筠开始了穷尽后半生的终极探索。
进入2000年后,谢季筠渐渐接近了自己的想法。
简单说,就是用笔不再拘泥于帖学还是碑学,而是自然做到碑帖相融;结构上,则打破对称、匀称的经典范式,重心倾斜、中心偏移、字形改变,形体单独看不太好看,整体看却有着出其不意的美。还有,就是用“一笔书”,做到墨法的自然变化,浓淡相宜,干湿对比,虚实相生。
“古人写文稿,都是蘸一次墨写几个字,而不是为了墨色变化,故意去多蘸或少蘸几次墨。”有感于参展者在形式感上的过多设计,谢季筠结合自己的创作心得,强调所有变化,都要自然流露。
他说,一幅作品的风格呈现,是结合作品内容,受创作心态、感觉影响,而出现的不同处理。无论秀丽、雄强、金石味等等,都要尽可能从自然书写中得来。《书谱》所谓“五乖五合”,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专业论者,都将谢季筠视为“蜀派书法”的代表性人物。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那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的行草书,让人观之叹服,习之莫名。那种率意天真、摇曳多姿、超然出尘,非修为老道之大家所莫能为。
草书《空寂》横幅(61cm×247cm)
有人说,这种风格,最早出自在成都生活有年的现代学者、书家谢无量,能广为发扬和接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成都平原散淡冲和的民风,风调雨顺的大环境和儒释道融合的文化大气候。又有人说,书卷气、文人气书写,原本就如此。二者主客观结合,就形成了“蜀派书法”之洋洋大观。
然而,也有好事者将其归为流行书风。对此,谢季筠笑而不语。他从来没有追求过所谓流行,但偏偏被流行追逐过。他举例说,不时有人在拍卖会上看到“谢季筠作品”,乍看没错,细看却不是那么回事,网上假冒他的作品也多。
“有一回,下课后,我与学生去青羊宫文玩市场转悠,发现两处都挂着我的字。一看就是假的。学生说‘打假,扯了’,我说不要,作假者也不容易。从写、装裱到卖,要好几个人。他们做我的假作品,说明我卖得脱。别人靠这个生活。如果把这条路也给断了,他们可能去做其它坏事,对社会造成影响。”谢季筠说着,自个笑了。他常在名章下盖闲章一枚:“书坛布衣”,以示平民意识和淡泊情怀。
尽管久负盛名,谢季筠这个兼具殉道精神和隐者气质的老书法家,依然与书法日夜缠绵。他说,人老了,不一定每天都写,但每天都乱翻书,诗词书画文史哲,还不时看看年轻人的作品,尽量找新感觉、新效果。
《八十感怀》(102cm×50cm)
末了,他总结道:出入书道七十年,真正高妙的还是一个“逸”字。很多人追求,但终其一生也难达到。
“这份逸气,来自文化修养和心性境界,是技法之上的东西。如果技法和修养都很高,就很厉害。”谢季筠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地说着,在他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散发者智者才有的光芒。
对谈完毕,他在高教出版社出版的《中国高等艺术院校教学范本·谢季筠书法作品精选》封面内页,为我题赠。只见他安安静静坐下来,拿起小楷毛笔,欣然写下“腹有诗书气自华”。然后,站起来,细心地将集子合上、整齐。封面正是新近行草自作诗《八十述怀》:“浮名事业两如何,八十年华瞬息过。手足双亲仙去久,苍林涕泪老来多。承家余绪夙兴起,映月寒窗玉砚磨。真趣终难随俗改,由他天命易蹉跎。”
那份超脱自适与夫子自道,在诸体相融的谢氏书风中,与富有质感、弹性的线条一道,旁“逸”斜出,真情款款。尤让后生如我,感动莫名。
——艺术家档案——
谢季筠,名苍林,字季筠,号虚斋、西葊。1943年生于四川雷波,祖籍四川隆昌石燕桥。国家一级美术师,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原中国书协创作委员会委员、书法培训中心教授,四川省书法家协会顾问,四川省诗书画院艺术委员会委员,成都市书法家协会顾问。黑山大学孔子学院、四川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四川警察学院、四川理工大学成都美术学院、成都师范学院、成都大学等客座教授。
作品人选国展、中青展、国际交流展数十件并有获奖,自1995年起不再投稿,只应邀请入展。先后出版作品集数十部。
来源:渝商联